1 欲相知
“您千萬別和我說這個,要不是念在他是你兒子,早在襁褓時我就把他掐死了。”沈明媚不适合說狠話,通常對方沒怎麽樣,她自己就會先受不了哭出來。
父親電話裏說,下年度要将弟弟送來她的城市寄宿讀書,要她多加照拂。沈錫,是那個讓她到如今還颠沛流離的女人生的孩子,那是他同父異母的弟弟。
電話決絕的挂斷了,她還有個面試,她還要生活下去。
“沈小姐,如果沒什麽問題,回去等通知吧。”陶磊禮貌的微笑,欲翻到下一個簡歷,他揉了揉眉心,向上推推眼鏡,離下班還有二十分鐘,後面還有四個人。
“如果我沒有被貴公司錄用,能否現在就告知我原因?”下了長途車,初試、等待、複試,一天下來,沈明媚也是強打着精神。面試官是個中年男子,很短的寸頭,圓臉,胖嘟嘟的像個廚師,可講起話來卻像個老師,掃了眼他胸前的工作證,人事經理:陶磊。男人做HR做到這個位置倒是少見,聽他用慣用的說辭打發自己,沈明媚的心裏不免有些郁悶,折騰了一天就落得這麽句話,故而沖動勁兒上來了擋都擋不住,還真就提了個問題。
這問題也夠敏感的,問得陶磊一怔,半天才恢複了常态,顯然他并沒有準備關于這類問題的官方說辭,幹笑了兩聲,道:“你各方面都不錯,沒什麽問題。”
“那就好。”沈明媚滿意的點點頭,起身主動伸出手,畢竟是自己冒失了,兩人簡短的握了下,禮貌道別。
行李箱還在前臺,她是接到面試通知直接從老家趕回來的,拿了東西,等電梯的功夫漸漸的也就想開了許多,沈家的孩子,前半生或許都很難幸福。她不是針對弟弟,弟弟多半是她帶大的,那孩子也很無辜啊,比她的童年幸福不到哪裏去,除了經濟條件好了以外,心靈同樣是孤獨着封閉起來的。
釋懷了,于是換上了雪地靴,披上大衣,早春三月,北方最難受的季節,地面的雪時凍時化,陰冷的寒氣直鑽人的骨頭縫兒。若不是為了面試,她死也不會在這個月份穿高跟鞋的。
面試還在繼續,隔着玻璃牆的小會議室裏,暖風開得十足,空氣幹燥溫熱,李浩森只着了件單薄的羊絨衫,還是禁不住熱的把衣袖撸到臂彎處,隔壁複試的情景看的一清二楚,那姑娘紅着眼圈,咄咄逼人,不知是忍受了何種苦楚,竟殃及了他的人事經理。
手裏簡歷的副本一個個翻看過去,最終停留在了字數甚少的一頁。相比起那些辭藻華麗,經驗豐富的個人介紹,這一份顯得過于簡潔了。沈明媚,女,年齡25,不知道周歲還是虛歲,本市的三流大學畢業,戶口外地,工作經驗只有一個實習單位,來頭不小,五百強企業,再回到開頭看她的照片,藍底白邊的一寸照,偏中分的中長發,掖在耳後,若不仔細看,臉上的妝幾乎淡到素顏,很容易與剛剛才離開的身影聯系在一起,平凡到泥土裏,好像又有那麽一點不同。
李浩森拿了大衣,抽出這份簡歷,推門而入,沒有理會被打斷的面試,長腿交錯,随意的倚在辦公桌的一側,簡歷放在陶磊面前,手指在沈明媚的名字上敲了敲,顯然沒有要解釋和停留的意思,随即拿了車鑰匙下班了。
陶磊扶了扶鏡框,大boss這是欽點了啊,不是招審計麽?可是這人連從業資格證都沒有啊......李浩森自然不會告訴他,他選這人,只是因為看着順眼而已。這些面試者中,只有這一人,穿着講究,言語從容,資歷麽,是差了點,可總體來說,比起那些個穿着臃腫的球鞋羽絨服,炫耀着證書,編排着資歷的人,他更傾向于簡單如白紙的她,何況就算是白紙,她也是帶着暗紋印花的精裝白紙。
公司正從傳統行業轉型,員工不論新老,不乏有人蠢蠢欲動,投機取巧,他需要一杆好使的槍,看見她,覺得剛好稱手。
咆哮的引擎轟鳴聲,一輛黑色的蘭博基尼駛出,獵豹一樣的氣勢,卻也沒能跑得更快,路面化的滴滴答答的,又趕上下班高峰期,就是開坦克也只能龜速行駛。李浩森坐在車裏,廣播裏正放着一場不插電演唱會,手指在方向盤上打着節奏,有一搭沒一搭的跟着哼哼兩句,買這車的時候,還被家裏老頭子數落了一通,現在一想,他說的沒錯,的确不實用,就這城市的交通狀況,根本跑不起來。
好不容易過了交通崗,無意瞥見路邊的公交站牌底下有個眼熟的身影,放慢車速一看,還真是,沈明媚不大的腦袋已經被圍巾包裹的就剩下兩只眼睛,在那眨巴眨巴的,剛才還工整柔順的一頭長發,現在淩亂的打着彎揉在一起,煙灰色大衣配上高筒雪地靴,與剛才的一身修身職業裝和高跟鞋判若兩人,旁邊放着一只碩大的行李箱,她扶在上面時不時的跺跺腳,不知道是因為着急還是寒冷,看來她的車很久沒來。
後面的車流裏頻頻鳴起喇叭,李浩森回過神來,靠!錯過了!又要等一個信號燈......這恐怕是史上第一輛因為車速太慢被鳴笛的蘭博基尼。
隔了一個熱鬧的春節,重新回到租住的老舊居民樓,沈明媚提着箱子,越過那些污水結的冰,一樓是商網小餐館的後廚,衛生差得很,單元門口有個下水井,井蓋的四周常年一圈油水,她不止一次的懷疑,有人打開這個井蓋撈地溝油出來。盡管如此,周圍的小吃部她也吃的很熟,用她的話來說,負擔得起,怡然自得。
老房子空了多日,打開門便是一股腐敗氣味,開窗通風,再給暖氣放氣,這是她剛跟鄰居學會的,據說對提升室溫很管用,然而古老的鑄鐵暖氣片并不會變得更暖。她是從沒住過這麽破的房子的,至少畢業之前,她不知道這種十年前就該是拆遷房的屋子原來還可以租給人住。她曾和兩個女性好友同租,後來兩人頻繁讓男友留宿,她果斷的搬了出來,人與人的親疏,除了疏遠,她不懂如何把握親近的那一邊。
安頓好一切,打開郵箱,果然,已經有兩封郵件顯眼的躺在那了。一封是浩森集團人事部發來的,通知她明早九點準時報到。心底小小雀躍了一下,順利的有了工作,就好活了。
另一封,是失聯了一周的項海洋。
明媚,他稱呼。近日跟了一個劇組,在山區拍攝,沒有網絡,組裏有個人,背影很像你,我跟在她身後很久,盡管知道不是你。導演喜歡我的畫,我想你也會喜歡。這裏能清楚的看到北極星,你說這世上有什麽是恒久美麗?雞鳴而起,日落而息,我在想你。”
早已經習慣了他這種意識流的郵件,也習慣了忽略他偶爾大膽的語言,沈明媚把被子圍的更緊了些,盤腿坐好,回複。
海洋,她稱呼。新工作的面試通過了,明天我也要雞鳴而起,若是你真的畫得好,不如送我一幅看看,你問什麽能恒久美麗,我覺得美麗很多,恒久倒是沒有,最後,祝你大器晚成。
她與項海洋,不算相識,那是個手機還用塞班系統,流行加Q Q好友的年月,他們的緣分起于戶外活動,同是一個交流群的成員,項海洋是組織活動的老人了,沈明媚卻自打加入就沒有出現過,那時候她還是個大學生,課程忙碌,性格懶散。
他們從3gQ Q時代,到如今微信都不知道更新了多少版本,一路往來郵件,不聊無聊的天,沒有見面,沒有視頻,沒有通話,有的,只是文字,還有一個網絡頭像的小小照片。
沈明媚把那頭像雙擊點開,又關掉。項海洋的輪廓與早年的吳建豪神似,背心配深色休閑西裝外套,長頸瘦削,齊肩發綁成一個小辮子,帶着個日式的鋸齒狀發卡,整張臉毫無保留的呈現出來,眉眼沉穩,幹淨,也神秘。
山腳下的面包車,項海洋屈腿而坐,打開移動照明燈,夾在頸下,攤開在道具組借來的紙筆,不到兩分鐘,一個女孩的側臉就生動的出現在紙上,他在左下角寫道:明媚。
手機一閃一閃的提示,是新郵件。看着末尾的那句“大器晚成”,他笑,搓了搓緊繃的臉,山風吹得皮膚粗糙。點開她的頭像,鉛筆憑空勾勒她的輪廓,和剛剛畫的是同一張臉。
像素不高的頭像照片,她坐在斷壁殘垣上,穿着深藍牛仔褲和常青款帆布鞋,一件深V編織領白色毛衣,松垮的遮蓋了她姣好的身型,長發及胸,鎖骨明顯,戴了頂平頂遮陽帽,和他現在戴的款式一樣,下巴不算尖,眼睛不算大,鼻梁也不算挺,似笑非笑,背景是一片遠山秋葉黃。項海洋沒和這女人見過面,可畫起來信手拈來,時間和距離讓他們熟悉又陌生。
那時他知道她是個大二學生,而他已經是個小有名氣的藝考老師。他們聊速寫,聊攝影,聊樂器還有電影,聊男人女人過去未來,無話不說,唯獨不在彼此的私生活裏。
項海洋回複:如果有緣見到你,不介意奉上一幅海洋之心。
他有着對藝術敏銳的審美,直覺告訴他,那個有着清澈眼神的姑娘,一定擁有炙熱的情感,這一切像埋藏已久的寶藏,等待有心之人開啓。他知道自己不再孤獨,不必抗争,就像水銀舒緩的流進燈蕊,微光亮起,他能與她交融,從目光到全身心。
作者有話要說: 關于這篇文,
為了找到合适的切入點,
來來回回改了好幾次,
終于有了故事原本的樣子,
願你們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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