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那些故事
不知道是什麽時候睡着的,被電話吵醒的時候,明媚正蓋着李浩森的西裝外套,而李浩森則紳士的歪向另一頭,臉貼在車窗上,抱着肩膀睡得極不舒服。
“姐,你快回來!”奶奶和繼母打了起來,沈錫的聲音焦急的在電話那頭勸說,電話顧不得挂斷又加入了戰争,那邊的情形一清二楚的傳過來。
李浩森睡眠極淺,聽見動靜便醒了,二話不說跟在後頭往她家走去。
這一架果然是打得很激烈,新的太陽升起,親朋散去,家中只剩奶奶,父親和繼母,還有沈錫。香爐被掀翻了,香灰灑了一地,奶奶臉色不好看,繼母的更加陰沉,父親吸着煙嘆着氣,只有爺爺在遺像裏慈眉善目的看着這一切,似笑非笑。
就算沒有動機,沒有原因,明媚知道,随便找個理由,這一架遲早會打起來的,只是沒想到會在這個時間。二十年虛僞的婆媳關系,終于在這一刻分崩離析。
“你這個拆散別人家庭的狐貍精,你爸爸屍骨未寒,就惦記上我們的房子了?”
“爸都死了,你還不願跟着我們過,讓鄰裏怎麽看我們兩口,我這麽多年在婆家如履薄冰,公司有困難,現在就是想拿老房子抵押貸點款出來,都不行嗎?你怎麽就不能體諒做兒女的難處!”
“說到底你還不是惦記着這套房子?”
... ...
明媚撿起香爐,站在兩人中間,薄怒:“這是幹什麽呢?沒人當家了是不是!”
“還輪不到你說話!”繼母正值悲憤,一巴掌落下,明媚一個踉跄,堪堪往旁邊挪了兩步才站住,臉上頓時又燙又麻,不用看也知道,一定腫起了一個五指印。
頓時,争吵停止了,世界安靜了,沈錫想上前安慰,被母親推搡着擁到牆邊,而父親,從始至終都在沙發上吸着煙,置身事外。原來,只是需要一個宣洩的出口,這場戰争就能結束,早說,她當慣了炮灰,樂意做那個“出口”。
李浩森剛剛追進門來,就看到這讓他心疼的不行的一幕——可憐的小女人哭喪着臉,一側臉頰又紅又腫,手指甲泛白,死死的摳着香爐邊。一屋子人沒一個管她的,寂靜的能聽見灰塵的聲音。“誰讓你們打她的?”李浩森一把拉過她,兩只手小心的捧起她的臉,旁若無人的仔細端詳,确認沒有大礙,才拿過她手中的香爐,擺好,一一看過屋子裏人的臉,拖着她的手快步離開房間。他才不管什麽長幼尊卑,打了他的人,就是不行。
一下樓明媚就掙開了那只緊攥着她的手,到小涼亭坐下,播海洋的電話,在終于響完了忙音之後,扔了手機,将臉埋在兩手之間,流淚。
李浩森兩手煩躁的插着腰,來回走了兩大圈,只得撿回她的手機,放在石桌上。她哭得太難過,以至于他都不敢安慰。
沈錫随後便追了出來,站在花壇邊張望了好一陣,才看見他們。到底是小孩子,站在那嗫嚅了半天,才憋出一句:“姐,你還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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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媚擡頭看他,風很快吹幹了臉上的淚痕,她搖搖頭,不過就是打巴掌,死不了人的。也許是到了年紀,她自己都覺得,自己近來很有姐姐的樣子。她扯着沈錫的手讓他坐在對面,像個真正的大人一樣對他講:“小錫,不要有太多牽挂,生在這樣的家庭裏,就幹脆活的沒心沒肺一些吧。姐姐我漂泊了這麽些年,先是學會了做個窮人,然後學會了做個孤獨的人,所以你看,我現在不是好好的。”
沈錫聽得一愣一愣的,這些話他似懂非懂,他原本只是想下來看看姐姐有沒有事,關于上一輩的事情,關于他的母親是用如何卑劣的手段逼走了她的媽媽,在奶奶多年來的熏陶下,他早就知道的一清二楚了。就算姐姐恨他,恨他的母親,也是應該的。哪知道姐姐居然反過來勸說他:“奶奶的脾氣一向是刁鑽古怪了些,你快回去陪你媽去吧。”
所以你看,我現在不是好好的。
我現在不是好好的... ...
她看上去并不好,一點也不好,卻在那強撐着粉飾太平。
大boss的心義無反顧的顫抖了一下,當即伸出長手,用一個自以為很MAN的“摸頭殺”試圖安慰,卻堪堪停在了半空中,不得不轉向自己假裝撓撓後腦勺——曾有過一面之緣的明媚姑姑,來了。
李浩森總覺得,小沈和她的家人都很古怪,明明關系并沒有很親近,卻都是一副很關心她的樣子,而小沈自己則把全部的關心拒之門外,冷淡的告訴所有人,我很好,不需要。這種關系真是奇特的存在,她更像是家長們眼中需要特殊對待的青春期少女,而在李浩森的心中,突然就明白了所謂的恻隐之心,其實還有另外的含義,大概就是你明知道她任性,卻依舊忍不住的憐惜。
那是個很時髦的女人,如果明媚沒有說過那是她姑姑,完全看不出來已經四十歲的年紀。這兩天她總是來去一個人,言談舉止潇灑得很,葬禮上都沒見到她的丈夫和孩子。
姑姑坐在沈錫剛做過的石凳上,抽出煙遞給李浩森一支,自己要點火的時候才發現,忘了帶火機,她歉意的朝這個陌生男子笑了笑。明媚拿過李浩森指間夾着的那支煙,從外套口袋裏翻啊翻的,摸出了一枚打火機,小賣店裏一塊錢一只的那種,是昨晚點香的時候用的,随手揣在了自己兜裏。她自顧自的打着火,狠狠的吸了一口,在煙霧缭繞中頹靡的閉上眼,無力的說:“我真的沒事。”
李浩森想着還是不要讓她在家人面前太失态才好,拍拍她夾着煙的那只手,從她指間抽出那大半支煙,不避諱的自己吸了起來。
“好姑娘,別再記恨你爸爸,我才剛沒了爸爸,就後悔了。”姑姑說,“姑姑我一輩子沒結婚,年輕時死去活來的愛過一個男人,那時你雖然小,應該也有印象的吧。”
明媚點點頭,的确,那是家裏的大事,父母剛離婚,姑姑又鬧着要和人私奔,爺爺氣的動用了家裏塵封了好多年的皮帶和皮鞭。
“也就是前幾年的事兒,我才知道那男的當年是吸毒的。可是,那時候我和你爺爺的關系已經僵硬到誰都不願意說一句軟話,甚至到死,我都沒能再叫他一聲爸,他也沒有任何話留給我。”姑姑摩挲着小臂裏側好幾處淡化的煙疤,遙遠的歲月已經逝去,她也不再是那個會做瘋狂事的年輕姑娘,連那故事裏的人都不在了,剩下的,只有這些傷疤和她的後悔。
“我懂,我誰也不恨,誰也不怨。”言外之意,我不是一直遠遠的安靜生活沒打擾到任何人麽?
這孩子的犟脾氣不知道是随了誰,姑姑向來沒有耐心,從皮包甩了張□□出來,說:“我走了,這是你爸給你的,上次你帶了男朋友回來,他出差沒見到。很多年,一點一點攢起來的。”
姑姑說了個數字,就連旁邊在事業上風生水起的李浩森聽了,也覺得不是小數目。
明媚只片刻的猶豫,沒有拒絕,拿過來收到皮夾夾層中。
“姑姑!”她叫住已經走了好遠的人,問:“沈錫轉學去我那的那次,我打電話回來,他說家裏有點事,就是爺爺這事嗎?當時,為什麽不能當時告訴我?”
姑姑應聲回頭,神色有一瞬間的複雜,動了動嘴唇,終究什麽也沒說。
盡管喪假還剩兩天,但考慮到boss業務繁忙,不好多耽擱,明媚主動提出即刻返程。李浩森按照當地的習俗留下了自己那份挽金,老人家推辭不過,把明媚拉到一邊,悄聲問話:“這不是上回你帶回來那個小夥子了吧?”聲音不大不小,李浩森的距離剛好能聽見,不想見她尴尬,他裝作什麽也不知道的樣子,先行一步去發動車子。
回去不用趕時間,李浩森悠閑的開着車子,終于不用狂飙車技了,然而他又有了新的苦惱——他的小員工一路上一言不發。“你該不會剛拿了巨款盤算着回去怎麽和我提辭職吧。”他玩笑着問,其實也有試探的意思,雖然她的家庭環境是夠複雜的,但從那張卡的數額來看,她的家庭條件在當地應該也是很優越的了。這麽一位大小姐獨自跑到大城市自我流放,甘願在他手下任人差遣,這裏邊必然有他無從得知的故事。
“怎麽也得先把這個月獎金混到手。”明媚順着他的玩笑答。
“你可真是的。”
明媚低頭絞着手指,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她和boss已經發展成可以開玩笑的關系了?“這點錢哪裏夠活一輩子,為了配合錢貶值的速度,我的消費水平已經降到了最低,我怎麽敢放棄我的飯碗。”她說,“再說,我這種家庭的孩子,小時候學習不好,就意味着長大了工作不好,因為沒人會為我鋪路。而工作不好的話,也就沒出路了。所以我得過很多獎狀,而且我工作也很賣力啊,是吧,老板。”
“是,是。”李浩森連說了兩個是,“其實你家裏人對你不錯,我一個外人都能看出來,他們是關心你的。”
“我知道的呀。二十幾年前的小城生活,小夥伴們沒見過海鮮的時候,我已經可以要求只吃剝好的蟹鉗了。生日的時候說一句想劃船玩,我爸雖然忙,卻會請人做小木筏送給我。甚至我怕蟲子,我信佛的媽媽會為我殺死所有的蟲子,因為在信仰面前,她首先是一個母親... ...可惜啊,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
沒錯,好景不常在,李浩森優哉游哉的聽着她的那些小回憶入神的時候,雨點子就那麽毫無預兆的砸下來,才發現不知道什麽時候頭頂的雲已經積的很厚,大雨,伴随着她的故事,傾盆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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