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空氣仿佛安靜了片刻,仿佛又沒有。

就在某人微微有些提心吊膽的時候, 程徹那邊終于伸出手, 抱住了他。

趙清嶺那一瞬間, 眼裏都是星辰,真的要感動涕零了:“徹徹,徹徹, 你真好。你真的沒有生我的氣,你真的原諒我了, 太好了,你最好了,最喜歡你!”

……

黑暗中,程徹目光沉沉, 收緊手臂。

他是說了“原諒”。

但其實……根本談不上什麽原諒不原諒。

是, 他是受了傷、吃了疼, 最後還沒用地哭了。

卻覺得, 那也不一定都是趙清嶺的錯。

……

程徹至今記得,高中的時候, 趙清嶺有一個外校的好哥們兒。

好像跟他是發小,家裏也頗有錢、人也頗帥,在城郊的貴族學校念書,成績也很好, 但人比趙清嶺可要嚣張、混世得多了。

高中那兩年裏, 每次跟這種暗黑系的發小出去的時候, 趙清嶺一般都不會叫上“好孩子”程徹。

以至于程徹總共就見過那人一次而已。

但那一次, 實在是印象深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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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見面,是大家一起吃飯慶祝個什麽,酒桌上,那個男生喝醉了,一直在跟趙清嶺叨逼叨,叨叨他的“對象”。

“真的是煩死了!又不好看、話又不多、稍微兇一點還哭給你看。”

“最麻煩的是買東西根本哄不好使,人家雖然窮,但不還要你東西,問他想要什麽,你知道他說啥?”

“他說‘別的都不要’,只要我別離開他、別不要他!”

“靠!明明一開始就說好了,無聊陪他玩玩而已,不好看又那麽乏善可陳,居然還沒有自知之明!出門不帶他還有臉不高興、跟我要死要活,也不想想自己那麽拿不出手,我怎麽帶得出去啊?”

少年說及此處,一瓶啤酒直接悶了。

“咣”砸在桌上,好大一聲。

高中的時候,程徹真的是特別單純一人。

這番話在他聽來,意思已經很明顯了。這男生根本一點都不喜歡他對象,不僅不喜歡還挺看不起,八成是打算分手了。

然而,下一秒,他竟聽見趙清嶺笑了。

“小揚,天天吐槽嫂子,你還不是一跟頭死死栽進去了?勸你啊,好好對人家吧,普通點就普通點吧,認了,別作。”

“作跑了,到時候再哭,可就遲了。”

那少年聞言,又咣咣悶了一瓶啤酒。

“他但凡能好看一點、聰明一點、堅強一點、獨立自信一點,老子就不用糾結了!”

“可現在這樣,算怎麽的?老子條件那麽好,将來找啥樣的沒有,就算喜歡……又怎麽能甘心,一輩子就跟這麽個灰頭土臉的貨色過了?”

“我以前也不是那麽沒品位的人啊!真是不明白,他到底給我下什麽**藥了。”

“哪哪都不好,我到底迷他什麽迷得那麽狠?艹!”

少年說着,眼睛紅了,看起來很萎靡。

……

那天,人生中第一次,程徹知道原來人性還能那麽分裂。

一邊“迷戀得不行”。

一邊,又能清楚地嫌棄“對方不夠好”。

但仔細想想,倒也不是不合理——

那幾天,趙清嶺才送了程徹一張學校附近體育用品店的購物卡。面值三百多,按說在當年可以買不少東西,但程徹最後,卻用整張卡只刷走了一個籃球。

他特別喜歡那個籃球。

以前看它放在貨架上,就偷偷喜歡了,路過總要多看兩眼。

确實也是一邊特別喜歡,一邊嫌棄。嫌棄它死貴,性價比低到沒眼看、搶錢一樣的貴。

如今,推人及己。

陰暗的小念頭,有時候真的是控制不住就會冒出來——

“一時的口不擇言”,真的有這種東西?

會不會,其實那根本,是趙清嶺的真情流露。

感性上“最喜歡了”“想一輩子在一起”是真的;理性上覺得跟他在一起“虧了”,卻也是真的。

所以,才會在那一瞬間沒忍住,說出那麽傷人的話。

如果真是這樣……

艹。

難受。

程徹略微弓起身提,咬牙,生生忍下了生理性的胸口疼。

不僅忍住了,半晌,他緩緩地,竟還斷續地、莫名笑出了來。

懷裏本來趙清嶺已經睡着了,又揉揉眼醒了。

“嗚嗯……徹徹,什麽事情那麽好笑?”

“沒事,我在想明天的行程。”程徹摸了摸他微長、柔軟的發,“乖,睡吧。”

“哦……zzzzz”

程徹抱緊趙清嶺。

沉默,閉上眼睛,又緩了好一會兒。

再睜開時,對着天花板,卻不是往日裏的無措與茫然。

不是。

同樣是沉默平靜,卻暗地閃着一絲幾近微不可見的光華,勁兒勁兒的。

……

……

“明天”的行程早就定好了,不用想。程徹在想着的,其實是他們“以後”的行程。

三個月,說長不長,說短不短。

在這三個月裏,趙清嶺倒是從沒有說過他“拿不出手”。

對于兩人的關系,也從來沒有藏着掖着過。遇到一些熟人的場合,也都大大方方介紹了。

大家的反應,表面上一派和諧。

各種恭喜恭喜、同喜同喜地嘻嘻哈哈,但內心分明各種一言難盡——有的一臉懵逼,趙清嶺你眼神是怎麽了?有的則心懷怨妒,他哪裏比得上我!

這些,程徹不傻,當然都看得到。

誰讓他是真的平凡,配不上趙清嶺。

這不是怯懦、不是自怨自艾。只是不争的事實,所有人都知道。

就連顏珍跟他那麽多年朋友,都沒辦法昧着良心說他夠格。反而從他們在一起的第一天,就不停地吹好友耳邊風、花式勸他分手。

程徹很清楚,她勸他分手,只是因為怕他越發的無法自拔。

怕差距那麽大,他将來有一天免不了會被抛棄,受到嚴重的、毀滅性的傷害。

只是後來,發現實在是勸分無果,顏珍才只好又換了個路線。

開始瘋狂挑剔他的形象、着裝,一見面就拉去品牌店,逼着他買買買、扔扔扔。

……

但顏珍不知道是,自從跟趙清嶺在一起之後,其實程徹衣櫃裏的舊衣服,在她提點之前,就已經偷偷扔掉過一大半。

更早就學會了暗中不着痕跡主動問趙清嶺的意見,借着約會、吃飯的機會悄悄“順路”拉趙清嶺,去幫忙參謀陪他買幾件衣服。

長此以往,雖然至今穿搭品味還是常常被顏珍吐槽,但真的已經比“以前版本的程徹1.0”好太多了。

除了努力提高衣品,其它方面,也都不敢慵懶度日。

工作上認真盡責,拼命給公司多做出一些成績。閑暇回家的時候,則會努力研究健康菜譜的做法,沒事約趙清嶺一起鍛煉身體、抽空再多看幾本書。

不是沒有危機感。

不是單純覺得“幸運”,平凡的人生被過量的幸福砸中,就這麽從此高枕無憂。

不是那樣的。

程徹一直都有危機感,也一直在暗暗憋着一股勁——想要這樣一直偷偷用功下去,悄悄地、潛移默化地變好。

這樣,再過個一年半載、三年五載,他會變得帥一些、優秀一些。

至少讓趙清嶺領着他出去時,不至于再被人質疑。

可是。

不行。

這樣還不夠,遠遠不夠。

那天一句“膩了”,真的讓他瞬間清醒——慢慢努力?三年五載?他之前怕不是腦子秀逗了吧,都在想什麽呢?

那可是他這平凡、普通的生命裏,唯一耀眼的星星。

好不容易那麽幸運把他捧在了手裏,如果留不住、再讓他溜掉,那還不如死了算了。

慢慢?潛移默化?

不行,他得每天、每一分每一秒,拼盡全力才行。

迅速地、超進化一般地、盡快變成一個可以配得上趙清嶺、讓他榮耀和自豪的人。

必須這麽做,再難也要做。

……

第二天清早,“被原諒了”了的趙清嶺,變回超級正常的忠犬版本。

蹦蹦跳跳、活潑可愛。

殷勤地給男朋友扣袖口、打領帶,早餐的時候狗腿給男朋友烤吐司、抹草莓醬。

今天要打卡的景點叫做“對岸共和國”,坐落于立陶宛首都維爾紐斯老城區。

百科上說,這是一個微型國家。

其實,國家個屁。

“對岸共和國”成立于一九九七年的愚人節,該國擁有一只十二人的軍隊,并有自己的國旗、貨幣、總統、憲法和軍隊。

……重點是愚人節建國,以及目前暫時未被任何一國政府承認。

基本上可以理解成十二個浪漫的人自成一體的行為藝術。

走進“對岸共和國”,馬上可以看到滿大街古色古香的舊磚房。雕塑、牆繪、藝術品商店一應俱全,就連街邊的樹上都挂着各種各樣的雕刻小木牌。

小貓形狀的、小鳥形狀的,風一吹過,叮叮當當。

整個“國內”現代藝術、古典藝術、行為藝術氣息皆突破地表,本質上,完全等同于一個立陶宛版本的北京七九八藝術街區。

“對岸共和國”的“憲法”一共四十多條。

十分有趣,被翻譯成多國語言,刻在“國家”某條中心街道金屬牌子上——

“每個人都有愛和照顧貓的權利。”

“每只貓都沒有義務要愛它的主人。”

“每只狗有權去做狗。”

“每個人都有犯錯的權利。”

“每個人都有愛的權利。”

趙清嶺:“徹徹,你看到了嗎?‘每個人都有愛的權利’!”

他蹭來蹭去,繼而從身後直接八爪魚把人給抱住了,還很幼稚地“啪叽”鎖死。

“徹徹,徹徹~”

他繼續蹭,程徹略僵硬:“你幹嘛?”

“沒幹嘛,我在行使我的權利。每個人都有愛的權利。”

程徹:“……”

“徹徹,徹徹,最喜歡你了。” 他一遍遍,一遍一遍。

“徹徹,徹徹,”他又小小聲,很試探地,“真的對不起吖,真的真的對不起,你一定要真的原諒我。”

程徹垂眸:“說過翻篇了。”

“嗯,我知道。可是,因為我真的好喜歡你,所以……對不起嘛。”

“……”完全沒有必然邏輯的因為和所以。

周遭是淡淡的香水味,那個人溫暖的手臂環環抱住他的脖子。

程徹微微眯起眼睛,男人發梢微卷、癢癢的蹭着他,在陽光下點綴着金色,眼前的世界都一片清晨的金黃。

那麽輕柔,那麽美。

程徹垂眸,擡起手,輕輕抓住了趙清嶺抱着他的手臂。

一時無話,只有懷抱的溫暖,以及風吹過。

一刻定格,他恨不得時間停止、這一瞬間能永恒。

半晌,趙清嶺才又蹭蹭他:“徹徹,想親親。”

他說着,指了指身邊一棵碧綠的大樹。

程徹循着看過去,葉子茂盛尖細,并看不出是什麽必然品種。

只看到樹枝很高的地方,正晃蕩吊着一塊木牌。

明亮的三色,正是立陶宛國旗的顏色,雕刻成愛心的形狀。

“徹徹,你看到了嗎?那是西方國家的習俗。”趙清嶺指了指頭頂,“出門在外,遇到這種愛心形狀的小木牌高高挂着,兩個人不管是不是情侶,都必須在小木牌下面接吻。”

他說的一臉認真,随即攬住他的腰,“規則就是這樣,沒有商量的餘地。”

程徹:“……”

“你又騙人。”

“沒騙你!是真的,在小愛心下面親吻的情侶一輩子都不會分開。”

程徹:“……”

明明耳朵已經紅了,卻還是堅持無情戳穿他家男神:“故事都被你改給小木牌了,那聖誕夜的槲寄生要怎麽辦?”

真正西方歷史悠久的習俗,是在聖誕夜的槲寄生下才要親吻。

如果是情侶,就會得到祝福厮守到永遠。

“徹徹,你又孤陋寡聞了吧。是有槲寄生的傳說沒錯,但也有小木牌的傳說。西歐是要情侶在槲寄生下接吻,東歐這邊是在小木牌底下親親的。”

“……”

“而且,咱們現在在對岸共和國裏面,也要遵守對岸共和國法律的。你看人家憲法上寫得清清楚楚,你看第二十七條,每個人都有親吻自己愛人的權利!”

牆上,對岸共和國憲法的二十七條——黃銅黑字明明白白:“人人應該記住自己的名字。”

“……”

但是,遲了。

清早的陽光很清透明亮,可惜東歐人起的不早,沒有人在這個時間享受晨光的美。在這樣好的早晨,“對岸共和國”裏竟沒什麽人。

所以也不可能有人看見,他的男神是多麽頑皮而霸道地摟緊讓他,在他額頭、臉頰落下一個個吻。

親了一整遍還不滿足,最後去咬他的唇。

開開心心索性吻了個纏綿,才肯放開他。

身後是早上的太陽,趙清嶺張開雙手笑意無比燦爛:“真好,你看,這樣我們就又在世界上多一個國家接過吻了。”

“以後,一定要牽着爪爪,一起走遍世界。”

“在路過的每一個地方、每一個國家,都這樣親一下。你說好不好?是不是一個特別棒的理想!”

“這個理想就從這裏開始,你說怎麽樣!”

真的真的,他都想好了。

在這個世界的每一個人地方——在澳洲深藍的海邊,在南美的熱帶雨林,在非洲寬廣的大草原,在阿拉斯加的極光下。在每一個浪漫的、美麗的地方。

他這輩子要帶他去好多好多地方,還要去訂做一個愛心形狀的小木牌。

每次想親親,就拿起來舉過頭頂。

強制執行。

……

趙清嶺很多時候,都是這樣一個徹頭徹尾浪漫的崽。

可惜男朋友一如既往的直、一如既往的氣氛大殺器。明明羞得眼睛都不敢往這邊看,卻還非要死鴨子嘴硬地開啓較真邏輯模式:

“這裏根本沒被承認,怎麽能從這裏開始?”

趙清嶺:“那,我今天宣布它建國了?”

程徹:“……”

“哎呀,是不是國家不重要,對我來說別的都不重要。”

男人忽然湊過來。

眼角彎彎,認認真真地、溫柔地捧着他的臉瞅。

“徹徹,你跟我說實話啊,真的原諒我了嗎?”

他鼻尖貼近他,近得可以感覺到彼此灼熱的呼吸。

星眸一閃一閃,逼近過來,似乎正探究程徹眼底慌張逃跑的小光華。

“總覺得你好像不是太開心的樣子。”

“不開心要說出來,一定不能憋在心裏,不準在心裏偷偷吐槽我,更不準騙我,知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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