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那天, 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午後。

非常平靜、祥和的午後。

陽光照在客廳、照進廚房。趙清嶺趁着午睡前,把火鍋丸子從冰箱裏拿出來, 放着解凍。

家裏沒人,很安靜。

齊危前幾天回國了, 兩個弟弟在念補習班, 而程徹正在隔壁的S市出差, 已經去了一個多星期。

名義是“出差”, 其實是去他爸爸公司幫忙。

趙清嶺老爸公司的一個蠻重要的運營副總, 前陣子被對手公司挖角了。程徹這次是跑過去幫忙收拾爛攤子,他在這方面很有經驗, 據說力挽狂瀾、備受矚目。

還被新聞給拍了。

走在他爸爸身邊,西裝革履、不茍言笑,年輕又帥氣。

S市那邊的財經媒體,倒是沒人知道程徹其實算是他們集團的“少主夫人”。

查背景也只查出來他是集團旗下“暢程國際”的二把手,不過鑒于“暢程國際”這兩年也是業界有名的成績斐然, 記者幹脆紛紛把這人寫成是集團的重要儲備幹部, 一通天花亂墜的吹。

吹程徹年輕有為,同時更是大吹特吹趙清嶺他爸狡兔三窟、始終藏着後手, 真不愧是商界老狐貍。

趙清嶺:“呵。”

媒體的帶節奏,有時候真的清奇。

他那個爹,那麽多年不幹人事, 網上的風評最近卻好得不得了。

就是因為他公開承認錯誤、回到了自己老媽的身邊, 就獲得了一片“浪子回頭”的叫好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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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數公衆號、無數文章, 拿他媽的“最終勝利”跟許多著名富商們下場悲催的原配作對比, 一個勁說他媽“命好”、“守得雲開見月明”,說他爸對糟糕之妻有情有義。

……都是些什麽玩意兒?

趙清嶺覺得荒謬。

雖然荒謬,但……好像也就只能這麽荒謬着。

畢竟,他總不能去勸自己老媽,說你有點骨氣,讓那死老頭滾。

因為首先,他媽本來就是不願意讓他爸滾的,那究竟是“愛”,還是某些女性“被封建禮教荼毒的從一而終”,趙清嶺不知道。但他媽的邏輯明顯是——犯了多大的錯誤不要緊,只要肯回家就行。

老一輩人的一些邏輯觀念,有時候也不好說他們什麽。

再說,就實際情況上講,他爸回家,确實對他媽也沒什麽不好的。

自從他回來以後,趙清嶺媽媽不但心情大好、恢複原本溫溫柔柔的樣子再也不瘋了,生活水平也大幅度提升。

再度變得珠光寶氣、奢侈高貴起來,又被無數當年看過她笑話的塑料姐妹們争相豔羨起來。

當然最終,趙清嶺能同意過年回家吃年夜飯、偶爾和父母和和氣氣地來往一下,都不是為了老媽。

而是因為程徹。

因為程徹勸他,讓他再給那夫妻倆一次機會。

“之前,也是你讓我原諒小馳,我才會試着去原諒他。”

“你瞧現在,在小筵的影響下,他也越來越像個好孩子了。也許以前的錯,真的再也不會犯。”

“我經常會想,如果我沒有遇見你,如果不是你勸我給他最後一次機會,他現在會變成怎樣?而我又會變成怎樣?”

“清嶺,是你讓我覺得,應該對這個世界的萬事萬物,都應該……多抱有一絲絲期待。”

“所以,也許,你可以考慮一下。”

“試試看,也給叔叔阿姨最後一次機會。嗯?”

趙清嶺原本以為,經過那麽多年的互相怨恨、互相折磨,再和父母見面、說話,一起過節,會很艱難。

他都是為了程徹,才很不情願地出場。

但真的去了,卻發現一切并沒有想象中的糟糕——

他禮貌客氣、僵硬疏離,好在父母那邊,這些年裏倒是也學會了禮貌客氣和分寸感。在這樣的氛圍下,偶爾普普通通的一起吃飯、聊天,做出一家人的和樂融融,也并沒有想象中的那樣困難。

……

把晚上一家人的火鍋料全部準備好後,趙清嶺洗了洗手。

晚上程徹就回來了,還有兩個孩子也放學了。兩個孩子剛成年,近來是真的能吃,估計下午還得出去再買點肉,要不然到時候吃不飽,又得面對兩個小東西控訴的眼神。

路過書房門口時,趙清嶺莫名停了下來。

他一向有着過人的第六感。

就好像被什麽東西牽引一樣,推開房門,走進去,打開了書櫃磨砂玻璃的門。

書架的其中一格專門空了出來,放着程徹的那個寶貝小盒子。

趙清嶺打開盒子。

裏面依舊靜靜躺着枯黃的銀杏葉,十年前用完的筆,球鞋鞋帶,還有那本《基督山恩仇錄》。

以及一只從來沒有見過的小小盒子,安安靜靜躺在裏面。

趙清嶺把小盒子拿起來,打開。

裏面是一只樸素的、銀白色的小戒指。

趙清嶺把戒指從盒子裏拿出來,試戴了一下。

柔潤的銀色光澤,無名指大小剛剛好。

他對着陽光看了看,想起那個時候——程徹跟他說,會有一天買戒指給他。不告訴他,給他驚喜。

他還真的買了。

“但是,怎麽選了個那麽樸素的?”

趙清嶺其實想要更浮誇的,想要那種blingbling,戴出去所有人都會問,然後他可以大肆炫耀的那種。

他把戒指摘下來,卻愣了愣——戒指的內側,似乎刻了一個什麽。

他仔細看。

竟是一顆小小的、簡筆畫一般的、歪七扭八的愛心。

一看就不可能是出自設計師之手,設計師不可能塗那麽醜。

程徹是個很可愛的人,總是很害羞。他不擅長說“我愛你”,自然也不擅長寫我愛你,于是就畫了這麽個醜東西。

真是服了,可把趙清嶺給逗笑了。

怎麽會那麽可愛。

然後,很奇怪的。他明明覺得好笑,咧開嘴,卻莫名嘗到了什麽鹹澀的東西。

……這太奇怪了。

趙清嶺仰起頭,覺得自己簡直神經病。

因為在這個時候掉眼淚,根本沒有任何道理。

他并不是那種會被“感動到哭”的類型,畢竟他現滿腦子裏明明想的是,等徹徹晚上回來了,他可以拿這個戒指逗都他,弄到他面紅耳赤。

多好,多開心,多有趣。

把他逗到羞憤欲死,再摟住他的腰。

□□他,欺負他,對他做好多好多不該做的事情。

明明在想着各種惡趣味的事情,可為什麽……淩駕之上的,卻是深深、深深的,沒有辦法呼吸一般的難過和絕望。

很沒有來由的難過,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

努力壓抑了一下這莫名的情緒,趙清嶺去客廳沙發坐了一會兒,清醒清醒腦子。

卻越坐越不明白。

生活如此美好,陽光如此明媚。

為什麽他卻覺得,到處一片黑暗。

還好,還好程徹不在家,沒有人在家。

因為如果這個時候小東西們來吵他的話,他可能會無法控制地陷入暴躁。

而程徹在的話,恐怕就更糟糕。

因為如果這一刻程徹在身邊,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麽事情來傷害他。他會的,說不定直接捏住他的脖子,狠狠地掐下去——那樣,他就永遠屬于他了。

趙清嶺原來就知道,自己是個神經病。

但他以前,還從來沒有過那麽灰暗的想法。從來都沒有。

而且,已經快兩年都沒犯過病,他以為自己已經好了。

可是居然沒有,此刻腦子裏的某個聲音瘋狂地在嘲笑他。而手心裏小小的戒指,則變得沉重又滾燙。

燙到他拿不穩,只能丢在冰冷的桌上。

然後,再也壓抑不住對自己的無比失望。蜷縮在沙發深處,抱着雙膝、開始啪嗒啪嗒掉眼淚。

而窗外的陽光,卻依舊那麽安靜、燦爛、那麽明亮美好。

……

……

那天晚上六點,趙清筵和程馳放學回到家,發現家裏沒人。

趙清筵打給哥哥。

等了好一會兒,他哥終于接了,趙清筵:“哥你去哪兒了,買菜去了麽?”

對面沒有聲音。

趙清筵:“喂,哥,你能聽見嗎?”

“我……”

“我,不回去了。”

趙清筵:“啊?”

“你……幫我跟程徹說,什麽都給他,房子給他,車子給他,公司是他的,全部都是他的。是我、是我對不起他。”

電話那頭,确實是趙清嶺的聲音沒錯。

只是很低、沙啞,似乎沒有一絲力氣,而且隐約之間,好像還聽到了風雪的呼嘯聲。

然後,電話就斷了。

就再也聯系不上了。

趙清筵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麽,為防意外,趕緊電話了一圈人。又和程馳一起看了家門口的監控,發現大哥竟是自己拖着行李箱,開車走的!

但沒人知道他突然去哪兒。

就連程徹也不知道。

那一晚,比起趙父趙母又是哭天搶地又是要報警的着急,程徹的反應異常冷靜。

只是安靜坐着,拿着桌子上那枚小小的戒指,自顧自發呆。

……

過了幾天,齊危從美國飛回來了。

趙清嶺沒有和家裏這邊再有任何的聯絡,但齊危那邊,似乎多少還保持了一定的聯系。

齊危這次帶過來的,是各種各樣趙清嶺簽了字的法律文書。

房子車子存款公司,他真的一件不留,全轉給程徹了。

程馳:“艹!我哥是認認真真想跟他過日子的,他這算什麽意思?”

“想談就談,不想談用錢打發?我真不敢相信姐夫竟然回這樣做,他該不會是以為我哥就只是看上他的錢?就算要分手,至少人也出現一下,當面把事情說清楚吧?!”

程馳實在是氣不過。

晚上翻來覆去睡不着,心底深處,又覺得“姐夫”不應該是那麽不負責任的人。

他雖然認識這位“姐夫”的時間不久,卻貨真價實地受了他不少人情,能有現在這種吃飽穿暖、陽光積極的人生,也全賴了姐夫在哥哥面前拼命保他。

一直都覺得“姐夫”很溫柔。對他好,對他哥更是萬般呵護寵愛。

怎麽就突然變了?沒道理啊!!!

程馳覺得沒道理,趙清筵同樣也覺得沒道理。那幾天兩個孩子連補習班都翹了,偷偷在家翻各種蛛絲馬跡,一心想要找出來哥哥究竟去哪兒了、當面去找他問清楚!

結果,才剛找出點頭緒,就被程徹找去談話了。

“你們兩個,離高考就只有兩個月了想幹什麽?好好去補習班念書。”

“再讓我抓到翹課,絕對不饒你們,聽見沒?”

程馳都要瘋了:“可、可是!哥,姐夫他像那樣、你難道就不……”

程徹:“與其擔心他,不如先擔心擔心你自己,你也不看看你上次模拟考才考幾分?”

“清嶺他只是遇到了一些煩心事,出去散散心而已。”

“等他散夠了,自然就會回來。”

“咱們好好在家、耐心等他回家就行。你們兩個好好準備考試,聽見沒?”

“……”

“……”

程徹走後,程馳眼睛一紅:“嗚,他每次都那樣……”

“以前我每次闖了禍,他也都是很平淡的跟我說別慌、他來解決,但其實根本不是那樣的!他心裏不知道多慌、多難過,他就只是不說!”

“我真不明白。姐夫他、他肯定知道他這麽一走,我哥會有多難受!”

“為什麽還會這樣對他?”

趙清筵:“小馳,咱們不然……就還是乖一點、聽話一點,好好念書吧。”

“既然程徹哥哥都這麽說了,那想必我哥哪天想通了,是會乖乖回家的。”

程馳:“回來也遲了!哪兒有那麽容易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

“到時候,我第一個就不能願他意!”

程馳是真的替哥哥覺得委屈。但與他的委屈相反的是,他哥這段時間,是真他媽的淡定!

正常上班、做飯不說,還有心思看書、跑步!完全看不出來像是被人甩了的樣子。

讓人心塞的淡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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