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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如明燭

大胤乾極六年春,海沙郡南界,大海邊。

濤聲依舊,無休無止。海潮撫過的砂礫柔軟地摩擦着腳底,還留有被太陽烘過的潮水餘溫。

攏着衣襟走了數十個來回,往衣兜裏裝滿了奇形怪狀的貝殼,再回過頭去,正見自家小屋的窗扇被推開,柳斜橋一襲灑落青衫,正斜倚着窗朝她輕輕地笑了一下。

隔着頗遠的距離,她朝他揮了揮手,指手畫腳地比劃着示意他将窗子關上——

“風大!”她喊着,聲音卻散在海風裏,他顯然聽不清楚,笑着同她喊:“回來吧,天晚了!”

她歪了歪腦袋。

柳斜橋轉頭看向房中正收拾東西的大夫,“要不您留下來同我們一起吃晚飯吧?”

那大夫連忙搖了搖手,“這可不必了,我是身負皇命為先生醫病的,哪敢再多作叨擾。”

“那多謝您了。”柳斜橋說着,将大夫送到門外去。

“先生留步吧。”大夫道,“先生的身子比之去年又好了許多了,看來南方确是宜人,當初郭老的交代是沒有錯的。”

郭老便是那個白須白發的老禦醫,已于前年離世,那之後例行來給柳斜橋看診的便換了這位中年大夫。柳斜橋笑笑道:“郭老曾斷言我活不過六年,可如今已過去十三年了。”

“雖是如此,仍需小心……”

“人生還能有幾個十三年?”柳斜橋的笑容裏仿佛閃動着海天外的陽光,“醫者仁心,有時卻未免不懂得計算。”

大夫沉默了一會兒,點點頭道:“先生說的是。”

“郭老醫術通神,當初在下真以為自己已到了鬼門關上,卻偏還被他拉回來了。”柳斜橋欠了欠身,認真地道,“在下至今不知他用的是何藥法,去年他去得倉促,在下也未及吊唁,實是深以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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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老在禦醫署六十餘年,看慣風浪,我們都佩服得緊。”那大夫道,“當初公主殿下誕育皇嗣,九死一生,不也全賴郭老保全母子平安?說起先生當初的兇險,那是心血耗竭所致,我也不知郭老是如何辦到……來之前我問遍了禦醫署的人,也未得一個答案。倒是有幾個幹犯國法的偏方,譬如取人心頭活血之類……”大夫搖了搖頭,“老夫也不甚了解。”

柳斜橋沉默了。

就在這時,徐斂眉已向他們走了過來。她一手壓着被海風吹動的裙擺,另一手提着裝滿貝殼的衣兜,赤足踩在銀沙上,仰面朝他們燦爛地一笑。柳斜橋側過頭,微微地笑了一下。

“早說了屋外風大,你還站這麽久。”徐斂眉走近前來便嗔怪他,又轉向大夫問道:“先生這一向可沒有大礙吧?我可是變着法兒養着他的。”

柳斜橋突地咳嗽了兩聲。徐斂眉緊張地拍拍他的背:“怎的了?怎的又咳了?”他卻低着頭道:“你又撿這許多貝殼,我只怕阿肇不會要……”

“他不要的話,可以送給媳婦兒啊。”徐斂眉理所當然地道,“他就算是皇帝了,我也是他的娘親,當初他那麽尋死覓活地管我要這些玩意兒呢……”

大夫看着這夫妻倆,半晌,失笑搖了搖頭,也不告辭,便離開了。

徐斂眉轉頭看着夕陽下那大夫的背影,忽而笑了一下,回頭道:“回屋裏坐着吧,我去燒飯。”

***

幾碟小菜,一盤蒸蝦,一大碗濃濃的魚湯,徐斂眉将它們一一端了出來,柳斜橋點起了燈燭,便坐在桌邊一手撐着頭笑睨她這副洗手作羹湯的模樣。

徐斂眉将手在巾帕上擦了擦,“過幾日阿肇過來,我給他留了些新鮮海味,你便勉強将就這幾日吧。”

柳斜橋道:“這也算将就?”

徐斂眉挑眉笑看他,熒熒的燭火下,伊人眉眼仍似當年綽約而明媚。他真是愛煞了這樣的她,鮮活的,飛揚的,無所畏懼一般。

他剝好了蝦放在她的碗裏,她怪道:“特意做給你吃的。”

“我今日聽方大嫂說,凡是他們家做了蝦,一定是方大哥剝給她吃的。”柳斜橋很嚴肅地道。

徐斂眉的眉毛古怪地擰了擰,“你跟那群大娘大嫂的倒是很合得來。”

柳斜橋笑了,“知己知彼嘛,我總也要學學如何取悅你。”

她的臉噌地紅了。

偏柳斜橋仍舊笑意盈盈地注視着她,外間漸入夜了,海潮聲靜谧反複,微淡的月華将銀沙的光鋪進門檻裏來,又被燭火阻隔,幻作許多重模糊的影子在男人雪白的發上跳躍。雖屆不惑之年,時光卻好像在男人的身上停滞了,只在他眸中刻印下愈來愈深沉的柔情。徐斂眉只覺喉間幹渴,低頭不敢看他,只默默地吃着他剝給自己的蝦。

晚飯後,她去洗碗,柳斜橋先去沐浴。待她收拾完了,回到卧房,卻未見到他。

“先生?”她走到後邊的浴房去,氤氲的水汽剎時撲面而來,令她一時看不清楚。突然“嘩啦”水聲響起,一只手抓住了她的手腕,然後兩片濕潤的唇壓了上來。

柳斜橋自水中立起将她緊緊攬在身前,低頭深深地一吻。她險些窒息住了,伸手欲抓住什麽,卻碰到一片濕漉漉的赤-裸胸膛。她睜開眼,便對上他含笑的眸子。

她呆呆地道:“你這是在……”

“在等你啊。”他笑着說道,一只手繞到她身後,輕輕一拉她的衣帶。她的衣衫滑落大半,露出一彎溫柔香肩,他低下頭便吮了上去。

她低低“嘶”了一聲,手按在他的發上。她閉上眼,仰起頭,他的唇漸而從肩頭移至鎖骨,又輕輕齧咬上她毫無防備露出的優美頸項。

“冷不冷?”他在她的喉嚨間啞聲問,“我剛換了一遍熱水……”

她摟住他的頸,分明不冷的,她卻覺得渾身酥麻得不知如何動作。他将她抱了起來,又是一陣水聲,兩人一同跌在浴桶中。

他靠着浴桶的壁,兩臂搭在桶沿上,看她在滑溜的浴桶裏艱難地跪穩在他身上,然後她抓着他的肩膀,吻了過來。

他熟悉她這樣的動作。女人在某些時候總有點莫名的固執,譬如床笫之事上,總不會讓他永遠地占上風。所以他乖覺地等着她的反撲,安然地承接着她這個吻,手掌撫摸着她的背脊,肌膚所碰觸之處都激起微妙的戰栗。

她終于喘息着放開他的唇舌時,眼中也已蒙上清潤的水汽,朦朦胧胧的像山林間迷人的雲霧,“先生……”

“嗯?”他低低地笑,語調微微上揚,好整以暇地等待着。

她将臉埋到他肩窩,聲音悶悶地,“先生,給我……”

既似柔弱無骨的撒嬌、又似頤指氣使的命令,沒有任何男人能拒絕這樣的話語,沒有任何男人能拒絕這樣的她。

“好啊。”柳斜橋啞聲笑了起來,“你要什麽,我都給你。”

***

在徐斂眉左胸上方半寸,有數道極細但極深的交錯的刀口。但因她身上的舊傷太多,柳斜橋一時想不起來這刀口是何時留下的了。

他只是用手指輕輕擦過,她便突然驚喘一聲,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他擡頭欲問,她卻堵住了他的唇不容他言語;片刻過後,他也便忘記了。

浴桶裏的水漸冷了,他抱着她出來,披好衣裳回了床上,她又蹭過來,将耳朵貼上了他的胸膛。

“在做什麽?”他覺得她這樣像個小兔子般,頗有些新奇的可愛。

“聽你的心跳。”她說着,卻伸出舌頭輕輕舔了下他胸口的肌膚,驚得他重重“嗯”了一聲。

“先生。”她卻不管他的*,反而頑皮地朝他眨了眨眼,“你的心跳得好快。”

“因為是你。”他說。

她想了想,靠着柳斜橋的胳膊躺了下來,絮絮地道:“這樣的日子,若換到六年前,真是不可想象。”

六年前,也就是徐肇即位後的第二年,天下方剛一統于徐,徐肇登基稱帝,建立大胤,那正是最忙碌的時候。如此過了三年,徐肇卻無論如何都要把父母趕到南海邊來了。

“再不許你們為這些事情操心了。”十歲的徐肇義正辭嚴地道,“我已經長大了,總讓爹娘幫襯着像什麽話?南方氣候好,郭禦醫早已說過,爹爹就該去南方養着。”

孩子的眉眼漸漸長開,糅合着母親的英銳和父親的堅韌,在朝堂上睥睨群臣的時候不怒自威。

徐斂眉當時就想逗逗他:“陛下長大了,可何時給爹娘看看媳婦兒呀?”

徐肇一下子紅了臉,讷讷地說不出話來,方才的氣勢全不知哪裏去了。

“我聽聞今春要選皇後了。”徐斂眉手指繞着柳斜橋的白發,忽而道,“阿肇十三歲了。”

“啊。”柳斜橋隐秘地笑了笑。

徐斂眉撐起身子來狐疑地看着他,“你是不是知道什麽?”

柳斜橋笑着吻了下她的額頭,“阿肇這回來接我們回岑都去,你就可以見到你媳婦兒了。”

她撅起了嘴,“你們父子倆,總有這麽多的秘密。”

“我們都是男人嘛。”他朗朗地笑起來。

夜的溫柔和疲倦慢慢地侵了過來,兩人交談的聲音漸漸地低了,淺淡地徘徊在空氣裏。

“你說……待阿肇有了漂亮媳婦兒……會不會就不要他娘了啊?”

“我确是聽聞男人都有這樣的秉性……”

“那可怎麽辦?先生,我是不是老了?感覺阿肇都不會多看我一眼了……”

“你若是老了,我不也同樣老了?”

“可是……”

“兒女總會離開我們身邊,但我們會永遠在一起。”

“……嗯。先生,我……”

“怎麽?”

“我愛你。”

幽暗的深夜裏,一陣短暫而柔和的沉默。

“我愛你,先生。即便到了我們都垂垂老矣的那一日,我也還是只有這句話同你說。”

她閉着眼在他懷中蹭了蹭,找到一個舒服的姿勢,喃喃着說道。

還未等到他的回答,她便已然睡着了。

他輕輕揉了揉她的發,聲音低柔仿佛能潛入她的夢境,“我等着那一日,阿斂。”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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