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神君

這一路上有了墨堂的帶路，敖若潇頗為輕松地跟在後面穿行了東海，毫無懸念勇往直前地直達東海龍宮。許久不見，東海龍宮依舊沒什麽變化，仍是一番海底琉璃宮殿的模樣，只是那些宮殿門口的守衛見了墨堂，竟仿佛見了什麽通天徹地的大人物般，連滾帶爬，不，行色匆匆地一溜煙跑回宮中通報去了。甚至對敖若潇這個正牌殿下連招呼也沒打、禮也沒行。

這番境遇她早已明了，父王不待見自己的關系，連帶着宮中許多下人也對自己愛理不理，不過若在往常，好歹也會敷衍一下走個慣例尊自己一聲“若潇殿下”，而今見了這位名叫墨堂的家夥，竟然比見了天帝還驚悚，讓她不得不重新審視身旁這家夥的身份了，适才她好像聽宮殿的侍衛叫他：“墨堂神君”。

神君屬于神族的一個品階封號，可大可小可高可低，因而對于墨堂神君這麽一個人物，她還是沒什麽概念。一路無話跟着這位來頭不小的墨堂神君進了大殿，龍宮正中央的朝堂上，她的父王大人，也就是東海龍王陛下早已攜一幹朝臣林立而坐，恭候這位墨堂神君的大駕。

她覺得，許是自己與墨堂并肩而入的這場面委實太過震撼，以至于從父王大人和一衆臣子臉上看到的是同樣驚詫到驚恐的目光。誠然，她這番突然現身，是個意外，而對于自己這意外的到來，顯然東海龍族上上下下還沒有做好心理準備，就連父王大人臉上的驚愕之意都挂了許久，以至于變成了怒容。

接受了墨堂的見禮後，這位東海龍王立即将目光轉向敖若潇，單手捋了捋龍須，沉吟片刻，低沉凝重的語聲甚至隐隐帶有風雷之聲：

“此番回宮怎不事先通禀？驚擾了貴客如何是好？！你先下去吧。”

言罷，龍王陛下揮了揮手，這是沒她的事了哪涼快去哪之意。

敖若潇報了個端莊得體的微笑，行了一禮，随即走下大殿。轉身的剎那，她似乎餘光瞥見墨堂欲言又止，卻向她投來帶着幾分疑惑不解，甚至還有那麽一絲關切不舍的目光，就那麽眼睜睜看着她的紅裙拖過大殿的門檻，轉過殿角，消失不見了。

說實話這種事不關己的場合，能夠早早退下，她倒樂得自在，父王陛下以及東海龍族對自己的态度，她早已司空見慣了，正如适才在外人墨堂神君面前，龍王陛下既然并未指出她公主身份，她也就順水推舟地行了個随随便便的宮女之禮，便退下了，在她看來，這種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情形，多思無果，不如不思。

可要問她堂堂殿下既在東海受這種待遇，為何還要隔一段時間便回一趟東海落得個不招待見的罵名？她只會毫不猶豫擺出這一層緣由：孝字當先，探望父母是種再尋常不過的孝道罷了，無論父母如何，終歸還是要好生對待父母。當然，要問這麽個極其符合傳統道義倫理綱常的道理是誰教的？毫無疑問，自然是她那個更不招人待見的師傅。

從朝堂大殿出來，想到自己身為兒女問心無愧，敖若潇輕輕哼着小曲，步子也輕快了許多，一路回到深宮後院自己的居所莫愁閣。說起莫愁閣這名字的來歷，還是當年這座樓閣剛剛落成、尚無名字時，她家七哥若翊殿下一時興起，詩興大發，摘了人間詩句“西園公子名無忌，南國佳人號莫愁”中“莫愁”二字，揮毫潑墨，意氣風發地在牌匾上提了“莫愁閣”三個大字。當時她笑問那七哥的府邸是不是該叫做無忌樓啊？她七哥還真的饒有興致地認真思索了一會，終究沒看上“無忌”這兩個字。

沒錯，東海那紅透了半邊天的敖若翊才是名副其實的七殿下，而她敖若潇原本行八，只因與若翊是同胞而生的兄妹，故與他共用了一個排行，被東海上下同稱為七殿下。

如今再次回到莫愁閣，這偌大龍宮真正為她的歸來而歡呼雀躍的，就只有她的貼身宮女珞珞了。說起珞珞，是她在這整座龍宮中除了七哥外，唯一一個推心置腹的朋友，小丫頭年齡不大，卻伶俐聰慧，懂分寸識大體，更賣的一手好萌。

此時的敖若潇，便坐在莫愁閣自己閨房的那把鑲了珍珠的珊瑚色雕花美人靠上，一邊品着來自人界的大紅袍茶，一邊聽着珞珞十分有邏輯有條理地講述自己不在東海這些日子裏，龍宮發生的一些奇聞異事。比如太子殿下娶了哪個小仙女當二房了；二殿下又看上哪個女人了；三殿下又看上哪個男人了；後宮之中又明争暗鬥了；王後娘娘看七殿下大紅大紫不順眼、想給七殿下背後下絆、又反被七殿下将了一軍了……等等，待到珞珞将這諸多紛繁複雜、脍炙人口、老少鹹宜故事統統講了個遍，終于接上如今墨堂神君來東海串門這一出戲時，敖若潇早已喝了一壺大紅袍，焚了三支龍腦香，将那不知哪個臣子進貢給嫔妃、又被嫔妃看不上最後流落到她這裏的那一盒的珊瑚珠子穿成了手钏，有一下沒一下地把玩着。

當然，對于這位僅有過一面之緣卻着實來頭不小的墨堂神君，敖若潇還是或多或少有着一個正常姑娘對美男的好奇之心，于是在聽珞珞八卦時，也就多留心了那麽幾分。

從珞珞口中得知，那位墨堂神君的來頭，還真沒那麽簡單，他是千年來唯一一位被封為神君、賜予宮闕、準予在神界長期居住的上仙。說起來這位墨堂神君的身份，還與龍族有着莫大的關聯，他本是北海龍族旁系一脈，原本混個封疆領土再封個逍遙王爺當當，日子也還混的不錯。然而偏巧北海龍族嫡系一脈的龍子龍孫大多吊兒郎當，有為者甚少，這就使得這位智慧與美貌并重、修為與德義并存、卻原本被排除在王位繼承人之外的逍遙王爺成為了王位候選人之一。不過，這位逍遙王爺顯然對王位的興趣還不如舞一趟劍、喝個小酒，這就使得北海龍族的王位繼承人選一直這麽閑着，鬧得人心惶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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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這種狀态也并沒有持續太久，因為不斷爆發的神魔大戰早已鬧得六界不得安寧，天帝派下神族前來向仙族求援，于是這位逍遙王爺墨堂也就抱着看熱鬧的心思去神魔戰場走了一遭。

這一走不要緊，這位墨堂王爺走個過場的功夫，就遇見了他命中注定的……克星！堂堂魔界至尊！于是運籌帷幄、決勝千裏、天地明滅、戰火連年，墨堂王爺憑着超凡入聖的修為和王者之風的腦子，硬生生将那魔尊打回了魔界老家，這一番勝利，實乃神界數百年來少有的喜訊，天帝大喜之下除了大赦天下之餘，更封了墨堂為神君，賜予神界宮闕鈞天城，長此以往駐守神魔之界的邊緣。

這位新神君自然欣然接受，既能擺脫龍宮裏那群吃人不吐骨頭的家夥們的勾心鬥角明争暗鬥，又能賞賞神界美景，閑時約上三五好友喝喝酒聊聊天，心血來潮再找他那命中宿敵魔尊大人打個架活動活動筋骨，或者沒事跑跑東海、南海、西海、北海，跟這一衆水族聯絡聯絡感情，替天帝招兵買馬，神族急需戰力，仙族也樂意效勞，可謂是個兩全其美的方式。

于是，墨堂王爺就徹底搖身一變，成了萬衆矚目的墨堂神君。

悠然自得地聽完了關于墨堂神君那些老幼婦孺皆知的傳聞，敖若潇覺得自己當真是跟師傅修行的時間太久，以至于對這六界中的奇聞異事，都變得孤陋寡聞了。不過，她本也不是個熱衷八卦之人，這些有影兒沒影兒的傳說奇聞，在她看來不過是茶餘飯後的家常罷了，有人願意給她講，她就當故事聽聽，沒有人講也就罷了，反正這六界輪回生生不息，誰與誰又不是萍水相逢呢？

想到這關乎六界人生，不，龍生的大道理，她不由得又想起那位幼時經常與自己一同拿大道理來忽悠人的七哥了，許久不見不知他一向可好，本待立刻去見，卻又想到此番東海來了墨堂神君這位貴客，作為大紅大紫了半邊海的七哥，保不準什麽時候被父王陛下叫去陪客了，于是只好作罷，收拾一番早早歇下，一切等明兒再說。

許是平日裏跟着師傅一心修行、無憂無慮萬事不操心慣了，而今心裏又惦記着事的緣故，這一晚她睡得不甚安穩，紛繁複雜的夢境一個一個接踵而至，漫漫長夜裏，她夢到了還是幼時的那一年，被九弟一把搶走手中梅子的自己，跌坐在冰冷的石階下，看到将九弟抱在膝頭的父王和王後，眼中滿是驕傲與寵溺。畫面一轉，夢境中她又看到了那長長望不到盡頭的大殿裏人影模糊，卻傳來王後娘娘清晰的語聲：白鶴族王子殿下德才兼備、前途無量，此番提親難能可貴，七丫頭相貌平平，人又不夠激靈，十公主漂亮聰慧，懂事得體，不如……夢，一個接一個地接踵而至，走馬燈似的混亂片段中，她看到了因出身僅為尋常地仙而處處被排擠鄙夷的四嫂，看到了運籌帷幄日日周旋在陰謀詭計中還游刃有餘潇灑自如的七哥，看到了許久不曾在夢裏出現、早已亡故了多年的母後，最後，支離破碎的夢境定格在東海那一片被浪花左右分開的海上大道，波濤洶湧的海面上，一個黑衣男子天神般靜默而立，那麽茫遠，那麽朦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