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結界

“不知仙子深夜駕臨，有何吩咐？”

墨堂起身，斟了茶水迎客，眉目間依舊清淡從容。不得不說，凝歌的造訪，他早有預料，卻也并沒太放在心上，只是這個時間，略略不妥。

凝歌面色微微一紅，卻并沒有落座喝茶，而是站在一旁，想了想道：“墨……墨堂神君，凝歌此來，一是為了感謝神君在人界時的幫助照顧，并送我回來，二是……二是許久不見，凝歌确實想念神君了。”

“以我龍鳳二族之交，仙子客氣了。”墨堂的笑，依舊淡逸若風。

凝歌默然片刻，像是終于下了決心，嘆道：“神君，你也說了，我龍鳳二族世代之交，可你……可你為什麽如此堅決退了我的婚事，讓我……讓我以後還怎麽在黑鳳族立足……你，你是不是因為雲承哥哥的事才不想與黑鳳族來往了？還是你……你有了喜歡的人？”

墨堂嘆了口氣，負手窗前，嘆道：“雲承生前因出身卑微，被貴族長老驅逐，甚至加害，只因在下乃雲承好友，是以與黑鳳族日漸疏遠，此事乃上代恩怨，原本并不與仙子相關，卻為此連累了仙子婚約，是在下有負仙子，他日若有差遣，在下定赴湯蹈火在所不辭。而至于在下……”

他凝神片刻，又道：“在下與仙子解除婚約之前，并無心上人，仙子不必介懷。”

“神君……”凝歌扁了扁嘴，有些委屈，又有些想說什麽，可最後依舊什麽也沒說出來。

二人相視半晌，也頗覺氣氛尴尬，末了還是墨堂微微一笑：“天色已然不早，仙子早些歇息吧，若還有事，不妨明日再談。”

這等于是下了逐客令，凝歌就算再不識時務，也明白其中之意，孤男寡女深夜相處一室已然不妥，更何況龍鳳二族向來是民風傳統仙族，并不像那些如青丘白狐般民風曠達的妖族。于是她起身告辭，出了房門。

看到凝歌轉身把房門帶好，墨堂立即按住胸前衣帶裏早已震動甚至微微發燙的羅盤，那枚敖若潇相贈的羅盤裏，如今栖息着蘇淩的魂。凝歌進屋敘話時，那羅盤就已現出異象，以至于讓他硬生生将最後一句“在下送你回房”吞了回去。此刻他一将那羅盤拿出，蓋子掀開，便見一道白影如煙雲搬飄在上空，順着尚未關閉的窗口飛了出去。他微一沉吟，提了龍淵劍暗中跟上。

暗夜之中，凝歌匆匆行走，這本是鳳鳴城中的一條大路，雖然夜深人靜，卻依然燭火通明，因而，當那一抹白影就那麽突兀地赫然在凝歌面前現身，瞬間化成人形的時候，凝歌還是吓得尖叫出聲。

盡管蘇淩那一身月夜下的琉璃白，那麽飄逸出塵，玉樹臨風。

“凝歌仙子，別來無恙。”蘇淩淺淺地笑着，不知是否臉色太過蒼白的緣故，那笑，有些滲人。

許是不只第一次見過這樣的蘇淩，凝歌驚駭了片刻，便定下神來，仍是後退兩步，顫着聲音開口：“你，你怎麽會來？我……我已經和你沒關系了！”

蘇淩的笑，依然那麽蒼涼慘白，“呵……沒關系了？如今，可不是你說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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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是被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笑駭住了，凝歌一面後退着，一面強自保持鎮定，“蘇淩，你……你每年祭日，我都按時祭掃供香，在人界寺廟中也為你設了牌位，當自家祖宗一般供奉着，一時也不曾懈怠，你，你究竟還要怎樣？！”

“我要怎樣……凝歌仙子你不知道麽？”

蘇淩的語聲漸緩，凝歌想要說些什麽，卻驀然間四周一下子亮了起來，那是一片幕天席地的素白，蘇淩的身影一下子看不到了，身旁的道路依稀還是鳳鳴城街道的樣子，可道路兩旁的建築卻已全然不同，四周是古樸且帶着異域風情的房屋，每一間屋檐上都落滿了飛雪。她覺得有些迷茫，仿佛不受控制般恍恍惚惚地向前走着，意識中，仿佛不再記得仙界，不再記得鳳鳴城，唯一知道的，是這周圍熟悉卻茫遠的景象，這是人界關外長白山下的一處頗為繁華的小鎮，而就在這條筆直的街道盡頭，有她要去的地方——蘇府。

她，進入了蘇淩的世界，回到了那遙不可及的當年。

茫然無措地走着，不知走了多久，終于在遠處看到了那恢弘壯觀的門第，紅漆石柱的牌匾上，赫然寫着“蘇府”兩個大字，而就在那宅門兩邊，還依稀站着兩個守衛的小厮。

她幾乎是一路小跑着奔過去，向着那兩名小厮道：“兩位小兄弟，小女子凝歌，想要求見蘇淩少爺，還望通報一聲。”

“我家三少爺說了今日不見客。”那小厮神态雖恭謹，語氣中卻獨有一種關外滿洲漢子的粗狂豪邁。

凝歌怔了怔，茫然轉身，漫無目的地踽踽獨行在飛雪飄零的路邊，卻也并沒有走遠，片刻之後幹脆在那路邊的石頭上坐下，任那一身水藍色衣裙沾滿飛雪。不知過了多久，似乎那場景雖然沒有變化，時空卻跟着不一樣了，甚至天空也不再飄雪，而是一輪朔月挂在當空，凝歌也由先前坐在路邊站起身來，走到一棵白桦樹後，仰望關外月夜蒼涼的天幕。直到遠處車馬聲至，近處蘇府之門大開。

那一路車馬顯然是蘇家人深夜回府，凝歌的目光亮了起來，立即從懷中取出一個絲綢香囊，悄悄跑到那隊車馬之後，向那馬車側面跟着的一個丫鬟模樣的少女招了招手。

那少女先是一怔，随即看了看四周，而後緩步走來，微微一笑：“凝歌姑娘，你怎麽來了？”

凝歌嘆了口氣，輕聲問：“許久不見蘇淩公子，凝歌心中十分惦念，不知公子近來可好？”

那看上去只有十六七歲的少女模樣雖稚嫩，心思卻是八面玲珑，當下微微一笑：“凝歌姑娘說笑了，三少爺自然還是原來的樣子，他好與不好又不是我們這些做下人的能夠妄言。”

凝歌目光黯了黯，又道：“姑娘何必如此，誰不知你無月姑娘在蘇府最受器重，早已是三少爺身邊的紅人，可我卻……卻連三少爺的面都見不上。”

言罷，她停了片刻，又将手中那絲綢香囊交到無月手中，道：“聽聞蘇淩公子自幼體弱，前些日子又病了一場，凝歌這裏特意配制一些丹藥，還望無月姑娘帶給公子，放心，這方子他吃過的，效果甚好，他一見便知。”

那小丫鬟無月的手剛剛碰觸到那絲綢香囊時，凝歌驀然覺得身旁的景象又有了變化。雖然依稀是那關外的那座古鎮，那座大宅，可這一次，凝歌所處的位置，卻是那宅院西廂一扇軒窗之下。

飛雪早已散盡，枝頭新綠花開，她手捧一束紫丁香，站在那半敞的軒窗下，輕叩窗棂，微微一笑，燦若春花：“蘇公子，你在麽？我是凝歌，帶了你最喜歡的紫丁香。”

她探過頭，悄悄向屋內張望，那軒窗之內，蘇淩一身白色長衫，雙手抱臂，倚窗而立，眉目間那淡雅淺笑看上去怎樣都不像一個出身關外滿洲莽原的漢子，看上去倒像是流連江南水鄉的世家公子。

凝歌望着那笑，一時癡了。

月黑風高，樹影疏橫，墨堂一人一劍追到這裏的時候，只看到一片望不見盡頭的長街，遠處閃着明亮燭火，而偏巧就在自己前十步左右的位置，道路兩側的燈火熄滅了。就在這熄滅的燭火下，他看到了凝歌的身影，卻沒有見到蘇淩。

而他面前的凝歌，卻是一個人徘徊在路邊，自言自語，一會微笑，一會蹙眉，那神情動作看起來倒像是一個情窦初開的少女面對心上人的患得患失。然而，在這一條空寂無人的長街，她一個人做出這些動作和言語，怎麽看都覺得讓人有幾分毛骨悚然。

墨堂留了個心，發現她此番神情動作，雖然略顯做作，卻毫無疑問是女兒家的舉止，與上次被蘇淩直接附身那等豪邁動作很不一樣，于是，他明白了，此刻的凝歌，進入了蘇淩創造的結界。

一個鬼強大到能夠憑空造出屬于自己的結界，并且将神仙困在其中，這是何等可怖的力量。墨堂發現這個問題時，意識到自己必須得進入這個結界，否則，凝歌很有可能會死在裏面，等到第二天人們在路邊發現她時，死因就會是莫名暴斃。在黑鳳族的地盤上，他墨堂親自主持的神仙大會中，他知道這樣的事情絕對不可以發生。

他想起上一次在人界初遇蘇淩，那時有敖若潇在身邊，引鬼捉鬼兩人一起完成，雖然她的手法不甚純熟，但依稀中卻有那麽幾分似曾相識的默契，可如今，他知道這一切必須自己完成。

本着對自身修為的那麽幾分自信，以及冤有頭債有主、蘇淩不該要自己的命的這點信念，墨堂取出羅盤，定了方位，再以紅線為引，擺好了陣型，做完這一切，然後凝神運功，一步步踏入蘇淩的結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