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陌生人

敖若潇看到墨堂進來、并且質問了凝歌一句的時候，是退到牆邊抱着看熱鬧的心态，準備看一場他倆之間對手戲的。不料凝歌也太不争氣，被他這麽一喝問，再次将黑鳳族的清高孤傲丢到了九霄雲外，連聲音也變得怯怯的：“我，我是看你一言不發地把若潇姐姐關在這裏，我來看看若潇姐姐有沒有受苦……”

“這裏沒你的事，回去。”墨堂冷冷丢下這幾個字後便負着雙手不再理她。

凝歌自讨了個沒趣，也不敢多做停留，只好蹙眉咬着嘴唇，轉身走出了這牢房重地。

剩下墨堂與敖若潇兩人，敖若潇扶額，獨自面對他，覺得心中有些沉重。

“你不問我為何抓你到這來？”墨堂似乎想要走上前兩步，卻又不知為何，将明明已經邁出半步的腳硬生生收回，兩人就這麽相對而立，隔着牢房的栅欄，隔着栅欄之外那半透明的封印屏障。

“兩軍對敵，自然有勝有負，你抓我到這裏來，難道還需要什麽特殊的緣由麽？”敖若潇總是這樣保持着淡淡的微笑，曾經讓人一度想要知道，她的底線究竟在哪裏。

“兩軍對敵……”墨堂說出的每一個字都帶着令人恐懼的森然，完全不像那個萬人矚目仙光籠罩的神君：“你以為我抓你來此的原因，就是兩軍對敵？”

“那又是為了什麽呢？”敖若潇輕飄飄地問出這一句，等着他的回答。

“呵……”墨堂的笑，透着那麽幾分不自然的詭異，然後一字字道：“為了你的師傅，魔尊清凜。”

言罷，他側過身，對上敖若潇半是疑惑半是思索的目光，淡淡道：“唯有拿下了你，你那魔尊師傅才會自己送上門來，在這天牢之外，我已布下天羅地網，你想不到吧。”

敖若潇明顯怔了怔。

墨堂回味般打量她的目光，覺得還不是很滿意，他原本想從她眼中看到的，是擔驚受怕的驚恐目光，沒錯，為清凜擔驚受怕，可現在，敖若潇的反應，顯然不那麽盡人意。他自嘲地搖搖頭，從戰場下來後，自己瘋了似的跟慶功的将士們連着灌了兩大杯酒就來到這裏，以他的酒量，自覺不會醉，可想不通自己的反應怎麽就這麽離譜呢，竟然想看敖若潇為清凜擔驚受怕！似乎只有這樣才能夠刺激自己，刺激自己清醒地認識到，必須離開她，否則便是一場萬劫不複。

他一向自虐，只是沒人知道罷了。

只是，敖若潇的反應，顯然淡定得有點過了頭，聽聞墨堂之言，她臉上依舊是一片釋然之色，想了一會，才道：“我早該料想得到，除去在東海的幾次相見，你我本就該是陌生人，戰場之上，你以我為棋子，企圖将我師傅騙入圈套，其實想來也無可厚非，只是我師傅是否會上當，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陌生人？……”墨堂一字一頓念出這三個字的時候，像是耗盡了全身的力氣，他們之間，到頭來終究還是逃不過陌生人這三個字，可縱然心底如同被割裂成層層碎片，他卻依然冷笑着，一字字道：“我們之間，就只是陌生人而已？難道不是兩相看厭的仇敵？”

敖若潇扶着那欄杆的手明顯顫了一下，神情間也是怔了怔，卻依舊從容面不改色，淡淡微笑，“你說是仇敵，那就是仇敵吧，其實仇敵也好，陌生人也罷，終歸在你看來，你我之間是不可能有另外一種結局。只是，對于我這個從來不曾入你法眼的仇敵，你為何還要花費心思來抓我的把柄，和我過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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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你過不去？”墨堂忽然大笑，“若非你跟我過不去，我又怎會和你過不去，你三番五次騙我、耍我、囚禁我，打擾我的生活，我所要的，不過是和你不再有關系而已。”

敖若潇另一只手也握住那欄杆，怔怔望着外面的人，默然片刻，嘆道：“也許，等我累了那一天，就不再打擾你，不再跟你過不去了，到時候你做你的神君，我入我的魔界，豈不是一樁美事？”

墨堂蹙起好看的眉，握緊雙拳的指甲深深嵌進血肉裏，他要的本不是這樣的答複，可既然那樣的話已從自己口中說出，他還指望敖若潇能給出怎樣的答複呢？他承認，自己一點也不堅強，一點也不潇灑，看似表面風光的神君，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就是個糾結到死也跳不出自己圈子的笑話。

他閉上眼，微微仰起頭，感覺到這牢房的天頂，那麽昏暗。

遠處，隐隐傳來喊殺嘈雜聲，零星的呼喝，慌亂的腳步，匆匆迫近，緊接着，那高聳的石階盡頭再一次透過隐隐天光，一名鈞天城的小侍衛一路奔來，行了禮，語無倫次。

“神君，凝……凝歌仙子出事了……”

“什麽事？”墨堂倒是不疾不徐道出三個字。

“那個，那個白衣鬼魂又來了……打傷了凝歌仙子，我們，我們抓不住他……”

“蘇淩？”墨堂雙眉微蹙。

小侍衛連連稱是，頓了片刻，墨堂點頭，“你下去吧，我這就去看看。”

帶那小侍衛退下，墨堂卻似猶豫片刻，又看了一眼敖若潇，而後一個閃身消失不見。敖若潇依舊保持着雙手扶着欄杆的動作沒有動，蘇淩又來了，這讓她感到不安，一個鬼道衆生，三番五次來神界、而且是來這鈞天城軍事重地鬧事，這不是自讨苦吃又是什麽。而看墨堂匆匆閃身離去……從前的墨堂，在戰場以外的地方很少使用法術，就像他來時緩緩走下石階一樣，大多數時候都像是個凡人，可剛才，那快速閃身消失的動作……想必凝歌那邊情況真的很緊急吧。

她忽然覺得有點累了，轉身退回牆邊的位置，倚着石牆身子滑下，坐在地面。自小與清凜兩人生活在偌大的焚影壇，清淨寡淡的日子過慣了，她并不害怕孤獨，她只是有時候想知道，孤獨究竟有沒有盡頭。

遠處的喊殺聲還在繼續，非但沒有漸行漸遠，反倒又更加激烈且迫近了的趨勢。她奇怪，鈞天城這樣一個彙聚了無數頂級神仙的宮闕，連一個小小的鬼道衆生都趕不走？然而，就在那刀槍劍戟夾雜着法術的聲音越來越近的同時，一道白色光芒驟然在那石階之下閃出，現身在眼前的是那皓月煙雲般的身影，以及身影之後懸空着的，那華美得無與倫比的月輪。

魔尊清凜。

敖若潇幾乎是驚訝得立時起身，她的師傅，雖然不會說一句纏綿的話，卻一直把她放在心裏、捧在掌心的師傅，來救她了。

她看得到，清凜原本那一身素白的衣袖和手背上，有點點殷虹的血跡，許是在外面混戰時受了傷。

清凜幾乎是擡手一揮便破了欄杆前那道屏障，而後沖到那牢房的欄杆前，也不用月輪，只是單手抓着欄杆，暗運內力，那原本九天玄石打造的堅韌欄杆竟然轉瞬間化為碎片粉末，敖若潇驚訝得忘了說話，竟不知道師傅大人還有這手功夫。

清凜也不多言，而是拉了她的手便往外走。然而，堪堪踏上石階一步的剎那，猛然擡頭間，敖若潇赫然發現就在面前的上一層石階上，突兀地站着一個人影，墨衫黑袍，雙手抱臂，眉目森冷清俊，不是墨堂卻又是誰！

這見了鬼般的震驚，害她差一點一個不留神咬掉舌頭。

清凜似也吓了一跳，本能地後退一步，還險些從那石階上一腳踏空，踉跄了半步才穩住身形。敖若潇還來不及吐槽自家師傅總是在關鍵時刻犯二，一擡眼便對上墨堂帶着深意的目光，冷冷道：“你以為，我真的去看凝歌和蘇淩了？”

“你在這等我？”清凜忽然問出這句話，使得敖若潇一下子反應過來，墨堂根本就沒有去看被蘇淩追殺騷擾的凝歌，而是剛才一轉身消失後，一直藏在看不到的角落，等着清凜自動上鈎。她心中一萬只野獸狂奔呼嘯而過，真想質問一句神君大人，你家未婚妻在被人騷擾追殺啊，你不去看看，反倒在這蹲牆角埋伏，生怕別人把我救走，這麽不分輕重緩急真的好嗎！

當然，她是決計不能問出口的，就算再吊兒郎當沒心沒肺，她也還是有着作為女子，對愛慕之人的正常感情，無論為了自己也好，為了清凜也罷，至少如今看來墨堂認為，自己會不會被人救走這件事，比凝歌的性命安危重要，她竟驀然覺得心中升起一種異樣之感。

只是墨堂的目光，卻久久停留在清凜依然與她十指相握的手上。

三個人，六道目光，就這樣靜靜對峙，誰都不再發一言。半晌，墨堂忽然抓起清凜沒有拉着敖若潇的另外一只、受了傷的手。他微微用力，鮮血沿着衣袖緩緩劃過，滴落在地，許是疼痛的緣故，清凜微微蹙眉，卻聽到墨堂湊近了耳畔，每一個字都透着寒徹骨髓般森冷的每一個字：“我沒想到，終有一天，你也會為了她這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