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祈願

衛衍帶着陳子穆到一旁支起的小桌那裏,這晚替大家書寫天燈的是一位年輕軍醫,他身旁排着許多拿着天燈等待的士兵,兩人沒有上前打擾,而是站在他們身後幾步遠的地方靜靜聽着。

“我希望爹娘妻兒身體健康,等着我回家團聚。”一位年長的将領道。

那是步兵營的營長,入軍甚至比衛衍還早,大半生耗在這軍營當中,換來了滿身舊疾與這一點功勳,之前太平時也僅有一年一次的探親假,除去來去車馬耗費,能留在家中的也不過短短數日。

如果這場戰事未起,他本計劃着就在今年退伍回家去,并且已經上報給朝廷,可這忽起的戰事打亂了他原本的計劃。

按照冉郢軍規,戰争中若非傷亡不得離軍,如今他便只能通過這小小的天燈寄情。

排在他之後是位滿臉稚氣的小兵,小兵仰着頭,忍着滿眼的淚水對那軍醫道:“大哥走了,我無能,甚至連屍骨也未能替他找全,希望他不要怪我,下輩子......下輩子還做兄弟,換我來護他。”

他的親大哥,在第一場戰役中犧牲,他遍尋戰場,也找不到大哥被砍下的手臂。

“希望戰争早些停歇,我還想回去娶媳婦呢。”

“希望大家都平平安安,來年還一起過。”

“希望明年的天氣好些,這樣俺爹的莊稼地就能有個好收成。”

.....

陳子穆聽着一個個或渺小或宏大的心願,心中湧起一股酸楚。

這些将士們,在戰場上抛頭顱,灑熱血,将時間心血全奉獻給了冉郢,他們許多人沒有文化,甚至連自己的名字也不知如何書寫,但他們心中卻有大義。

衛衍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向天祈願,并非是自己不作為,而是有些事,哪怕再怎樣全力以赴,也注定只能留下遺憾,所以哪怕明知無用,還是點一盞天燈,留住最後那絲希望。”

“你說得對。”陳子穆再次擡頭看向夜空,看向那些承載着無數希翼的天燈,世間萬般無奈,有多少事是僅憑一己之力無法控制的。

半響他回過頭道:“我們也去寫一盞吧。”

“好。”

在給将士們發放天燈的正是李徒,衛衍上前領了盞燈拿在手中,想了想,對陳子穆道:“這裏沒有多餘筆墨,我們回帳去寫。”

陳子穆自然沒有意見。

兩人回到帳中,衛衍卻沒急着去寫那天燈,而是拿起剛剛小兵送來的水壺,倒了杯熱水遞到陳子穆手旁:“吹了那麽久的冷風,先喝杯熱水暖暖身子。”

男人這樣細致的溫柔總讓陳子穆無法抗拒,陳子穆接過那水杯,熱意便一路從手掌暖進了心中。

見陳子穆喝過水,剛剛有些蒼白的臉上終于有了些血色,衛衍才放下心來,研了墨問道:“想寫什麽?”

陳子穆也走到案前,提筆側頭略微思索了一會兒,想起了剛剛那些将士們,以及此時皇城內的紛争,最終提筆寫下“國泰民安”四個端正的大字。

衛衍看向天燈上那俊秀潇灑的字跡,欣賞之餘又有些好笑,挑起眉宇打趣道:“聽說當今聖上每年祭天祈福,求的也不過是這‘國泰民安’,若不是知曉你出生商賈人家,倒真要以為你是哪位王孫貴族身居高位,如此的心懷天下。”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陳子穆的整顆心都因為衛衍這句話提了起來,略微有些僵硬地擡頭看向衛衍,見他表情并無異樣,才慢慢冷靜下來。

男人的語氣并非試探,想來倒真只是随口一提罷了。

“子穆一屆草民,如此說是不是不合适?”陳子穆複又低頭,手指輕輕從那句話上劃過,最後停留在那疊起的天燈右下角,“不如将軍與我一道落個款?”

“好啊。”

衛衍沒有讓陳子穆起身,應聲後便自己走到他身後,彎腰右手繞過了他的手臂接下了那支筆,幾乎是用半環抱着他的姿勢,落下自己的名字。

衛衍的字跡比陳子穆的要潦草些,但勝在蒼勁有力。

待他寫完,陳子穆才重新提了筆,只在他的名字之後留下了“子穆”二字。

兩人一起将天燈拿到帳外的空地上撐了開來,點上燭火,看着上頭的幾個墨字随着那燈盞緩緩升空,漸行漸遠,最後融入星星點點的明黃色海洋之中,再也分辨不出。

衛衍與陳子穆都希望國泰民安,但此時立于這一片天燈之下,兩人心中卻又不約而同地生出另一個祈願來,祈的是那寫在角落處并列而立的兩個名字......

###

而此時在他們不遠處的校場上,李徒将最後一盞天燈塞進呂義水手中,語氣有些生硬道:“給你留了一盞。”

呂義水将他的別扭看進眼裏,雖然不明白原因,但還是沒有拒絕這份好意,對他笑了笑:“那我們一道去寫?”

“我不用,你也知道我向來想不了太多事,也沒什麽想要實現的願景,義水你來寫吧。”李徒撓了撓頭,又偷瞄了男人一眼,其實給呂義水留這天燈,他是有私心的,他十分想知道對方有些什麽樣的願望。

因為天燈已經發完,小桌旁的軍醫也起身準備離開,兩人走到他身側抱拳打了招呼,不必多言,軍醫看見呂義水手中的天燈,便了然地将筆遞給了他們。

呂義水接了筆,将天燈平鋪在小桌上,想也沒想的就落筆寫下一排墨字——“前程似錦,順遂無憂”。

身後的李徒将手搭在他肩上,湊頭看了一眼,有些奇怪道:“義水,你連個署名都沒有,老天怎麽知道是誰祈的願呢?”

呂義水動作頓了頓,不着痕跡地躲開了李徒的觸碰,低頭看着那幾個字,過了良久才開口道:“我求我心中那人此生順遂無憂,皇天在上,自然是能明白的。”

“你有中意人了?”李徒原以為呂義水只是替自己祈福,聞言霎時瞪大眼,也顧不上別的,整顆心都因為對方這句話而緊縮了一下。

“嗯。”呂義水淡淡地應了一聲,沒多做解釋,低頭繼續擺弄起那個天燈來。

李徒未上前幫忙,只愣愣看着,呂義水獨自撐開天燈點上火。

兩人都沒再開口,直到那燈被放飛升了空,呂義水才若無其事地轉身道:“不早了,回去休息吧。”

李徒的寝帳離校場較近,呂義水将他送到帳口,道了聲晚安,正要離開,身後李徒忽然開口問道:“義水你,你與那人,你們已經互通心意了嗎?”

呂義水腳步一頓,明白過來對方問了什麽後猶豫了半響,最後還是選擇回答了這個問題:“我們?沒有我們,我心屬于誰是我一人之事。”

只這一句,李徒心中幾乎已經認定被呂義水看上的那人就是陳子穆,心裏既生氣又有些替他着急:“這種事,怎麽能只是你一個人......若,若他對你無意,你又何須執迷于他。”

“是啊,但情愛之事向來身不由己,又豈是說放就能放下的。”呂義水回頭對他笑了笑,只是那笑意在他看來并不真心,“我會處理好的,阿徒不用擔心,外頭冷,你快早些進去休息吧。”

這雲淡風輕的一句話将李徒滿腔的郁悶都堵了回去,人家正主都不着急,倒顯得他多管閑事了,他臉色更加難看了幾分,不再說話,扭頭進了帳裏。

呂義水看着李徒的身影消失在帳前,又等了一會兒,待裏頭亮起了燭火,他才重新轉過身,沿着小道一步步朝着自己的寝帳走去。

不是不明白今日的自己說得太多,失了以往的冷靜自持,既然都已經決定要放手,他本不該對李徒講這些,只是在這樣特別的日子裏,他實在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翻湧的情緒。

遙想起去年除夕之時,也是兩人一同度過的。

那時邊境尚太平,常渝城一派節慶的熱鬧景象,飯後二人為了躲清靜,便一同到了後院一處空曠的屋頂飲酒,李徒喝得多了,倒在他身上發起酒瘋來,一邊說着自己未來的期許,一邊吼着兩人永遠不分開。

沒人知道那一刻呂義水心中有多欣喜,他甚至抱有過不切實際的猜測,猜測會否對方也與他懷有同樣的心思......

可惜不過短短一年後的如今,相同的節日,相同的夜晚,心情卻早已大相徑庭,哪有什麽希望,一切不過都只是他一廂情願的幻覺罷了。

若早知如此,他寧可不曾對李徒懷有過這份美好的希翼,不曾幻想兩人的将來。那樣,當殘忍的真相擺在面前時,大概就不會如此難以釋懷了吧......

作者有話要說:

天燈~就是我封面上做的那一幕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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