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林無隅以前經常在街邊看到這樣的場景——一輛或者幾輛電瓶車,幾個看上去游手好閑的年輕人,或坐或蹲或站,或叼煙或捏着啤酒罐。

他一直不明白,這種看上去浪費時間極其無聊的聚衆活動,到底是在幹什麽。

現在他倒是明白了一部分。

他和丁霁,除了人和車的數量少點兒。

他坐在電瓶車座上,丁霁蹲在旁邊的人行道邊兒。

不能回家,也不想回宿舍。

聊了幾句之後就陷入了不怎麽尴尬但是很綿長的沉默中。

“你能站起來嗎?”林無隅問丁霁。

“為什麽啊?”丁霁說。

“不知道,”林無隅說,“就覺得我倆這樣子看着像是等着誰召喚了立馬蹦起來去打群架的。”

“那不會,”丁霁很有經驗地回答,“你一看就不是,我看着可能有點兒像,但是我從來不參加出發時己方人數少于十人的群毆。”

“……為什麽?”林無隅有些好奇。

“廢話嘛,”丁霁不耐煩地啧了一聲,“你沒打過架麽?人少目标大,人多了安全,人再多點兒我還可以在旁邊玩手機。”

林無隅笑了起來。

丁霁的手機在褲兜裏開始唱。

林無隅有些意外地聽出來這是趙麗蓉奶奶的聲音。

春季裏開花十四五六……

“我完了,”丁霁拿出手機看了一眼,“是我媽。”

“怎麽?”林無隅問。

“忘了跟她說我不回去吃飯。”丁霁說。

“啊,”林無隅有些過意不去,“要不你接了我幫你解釋一下。”

“解釋個屁,”丁霁按了靜音,把手機放回了兜裏,“沒事兒。”

“回吧,”林無隅說,“我得回宿舍了,一箱行李還沒收拾。”

“那我送你回學校吧。”丁霁說。

林無隅以前沒開過電動車,也沒坐過電動車後座。

今天坐了兩回後座,居然還挺有感觸的。

相比之前從家裏抱着行李箱回學校,現在坐在後座上,他感覺輕松了很多。

也許是吃飽了,也許是事情已經不可挽回。

也許只是因為丁霁粗暴地挂掉了他無法幹脆利落處理的那個電話。

丁霁的車開得很快,身上的T恤被灌滿風鼓了起來。

林無隅把他的T恤扯了下去。

剛一松手,T恤又鼓了起來。

再扯,再鼓。

“你是不是有什麽強迫症?”丁霁問。

“沒,”林無隅這次扯着沒松手,“你衣服都快兜我臉上了。”

“又不髒。”丁霁說。

“我也沒說髒啊。”林無隅扯了扯他的褲腰,把T恤下擺塞了進去。

“你幹嘛!”丁霁一腳剎車,警惕地回過了頭。

林無隅舉了舉手,沒說話。

“你拿了別人的水就喝的時候怎麽沒這麽講究呢?”丁霁皺着眉,把衣服下擺都塞進了褲腰裏,“太事兒了你。”

到了學校門口,丁霁一邊停車一邊把自己的衣服又從褲腰裏扯了出來。

這麽講究。

林無隅笑笑:“今天不好意思了。”

“沒什麽不好意思的,”丁霁一擺手,“我也沒什麽事兒。”

“那我……”林無隅指了指校門。

“拜拜。”丁霁說。

林無隅轉身走了兩步,又停下了,過了兩秒又走了回來:“我有個問題想問一下。”

“問。”丁霁看他。

“手相上能看出來,兄弟姐妹什麽的,對吧,”林無隅看着自己的掌心,“那還能看出別的嗎?”

“比如?”丁霁問。

“比如,”林無隅停了好半天,才看着他說了一句,“還活着嗎。”’

丁霁愣了愣。

“你那天用銅錢算的,是他前後兩年都沒在本地,”林無隅說,“那……”

“生辰八字,”丁霁從車上下來了,拿出了手機,對着林無隅的手拍了一張,又對着他正臉拍了一張,“你哥叫什麽?”

“你是不是借機偷拍我?”林無隅問。

“來來來,”丁霁把手機遞給他,“給你個機會自己删掉。”

林無隅笑着沒接。

“你哥叫什麽。”丁霁又問。

“林湛。”林無隅說出這個名字的時候,感覺很陌生。

自從“你哥”失蹤以後,這個名字在家裏就幾乎沒有再被人提起,他們一方面覺得林湛是個天才能應對天下所有的困難,一方面又不敢想象林湛的身體狀況能健康平安這麽多年。

但不知道為什麽,換成“你哥”這個稱呼之後,就像是進入了自我催眠,你哥不是林湛,你哥不是那個失蹤的孩子,你哥就是那個你永遠也不可能超越的人。

他是你來到這個世界上的原因,他也是你被忽視的原因,他是你做什麽事都會有壓力的那個源頭。

林無隅在吵架的時候說得很肯定,也很堅決,一切我說了算。

但他也不得不承認,畢竟也只是個高三學生,他的情緒還是無可避免地受到了影響。

行李拿回宿舍之後,陳芒他們幾個把放雜物的櫃子收拾出來了,騰給他放東西,誰都沒有多問,他也沒有多說。

平時他會跟許天博聊,很多事他倆都會聊,會吐槽會抱怨,但這次的事他跟許天博也沒有說。

離考試沒有多少天了,他不希望有任何人的情緒因為自己受到影響。

這兩天他複習都找不到節奏,獨自坐在操場邊,腦子裏想要過一過題,幾分鐘了都無法集中注意力,不得不拿起書,死死地一個字一個字盯過去。

老林是第四天才到操場上找的他。

“談談。”老林坐到他身邊。

“我過幾天就能調整好,最多一周。”林無隅說。

“沒有那麽多個一周了,”老林說,“沒有那麽多時間給你調整了。”

林無隅沒出聲。

“我本來不想找你,但是不得不找,”老林說,“這次這個事兒的确動靜挺大,咱倆也不搞虛的,反正什麽安慰之類的對別人可以,對你沒什麽意義,你這腦子和邏輯我是搞不過。”

“別拍馬屁啊。”林無隅笑了。

“這要是馬屁,你屁股早腫得不能看了吧,”老林笑着摟住了他肩膀,“咱倆就直接說,我去你家跟你爸媽談了一下,談話進行得非常不友好,我覺得再聊下去他們能去教育局投訴我,我看他們那邊不太能有什麽松動了,你家情況特殊。”

“嗯。”林無隅點頭。

“所以就不管了,你無論哪方面的獨立性都很強,他們的态度其實對你不會有什麽實質性的影響,影響你的是你自己,”老林說,“本身你學習和複習的方式就跟別人不一樣,你這次調整的時間對于你自己來說,太長了,不是你的風格。”

林無隅看了他一眼。

“我只能直接逼你了,”老林說,“還不到一周三模,你回頭看看你二模神一樣的成績,你三模不是神你對得起我嗎?”

“林哥,”林無隅忍不住笑了,“我怎麽你了?”

“咱倆什麽關系,”老林手指在他倆中間來回劃拉着,“什麽關系?”

“師生兼認的哥。”林無隅說。

“是哥們兒,”老林說,“你高一的時候我可是就說了什麽保送什麽這個那個的都別找林無隅的,你得給我的執教生涯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方便我以後可以跟別的家長吹牛。”

“嗯。”林無隅笑着點頭。

“行,我不耽誤你時間,”老林站了起來,“我說一句特別正經的。”

“說。”林無隅看着他。

“真的沒時間了林無隅,”老林說,“加油,你知道自己不需要向任何人證明什麽,但你說過,你的事你說了算,你要負責。”

“很了解我嘛。”林無隅推了推眼鏡。

“你這句話把你媽氣個半死,跟我說了七八遍。”老林說。

“我說到做到。”林無隅說。

“你說話跟放屁一樣,”奶奶皺着眉,“一點兒準都沒有!”

“我又怎麽了,我不就是想你們了嘛,”丁霁躺在沙發裏,一只手捧着石向陽那本習題集,另一只手在茶幾上拿了支筆算着,“你不想我嗎?我回來看看你們,就這待遇。”

“你就是不願意回去!”奶奶說,“你爸說你就是不接電話,你為什麽不接他電話?不回家吃飯也不說一聲。”

“我不想跟他們吵架,再說了,”丁霁皺着眉,“今天我一個朋友剛跟家裏吵了架出來的,我再當他面兒表演個現場跟家裏吵架,不是給人添堵麽。”

“那可不一定,”爺爺在旁邊慢悠悠地泡茶,“說不定他一看,還有人跟我一樣不開心的,一下就舒坦了。”

“這話說的,那是我,”丁霁笑了起來,“這人不一樣。”

“怎麽不一樣?是新認識的朋友嗎?”爺爺問。

“嗯,”丁霁想了想,“就是我讓奶奶幫算個人,就是他哥,結果我奶奶不幫我算。”

“那你不也偷摸自己算了嗎,”奶奶說,“當我不知道呢?”

“你有空再算算,他這個哥好像……”丁霁擰着眉,“挺影響他的,馬上要高考了……”

“你還知道啊!”奶奶喊了起來,這會兒才發現已經跑題了,趕緊又把話題拐了回去,“不回家!不複習……”

“哎!”丁霁一下就坐了起來,看着奶奶。

“複習了複習了,我大孫子臉都累尖了,”奶奶馬上捧着他的臉,“你爸媽老冤枉你。”

“有空幫着算算啊奶奶,”丁霁從兜裏拿出了一張紙,“名字生辰八字什麽的,要用的都寫這上頭了。”

“這什麽朋友,認識幾天這麽上心。”奶奶不太情願,但還是把那張紙收起來了。

為什麽這麽上心。

不知道。

上心嗎?

不知道哎。

丁霁騎着電瓶車往家裏趕,高考前這段日子也沒多久了,他不想再因為複習的事兒跟父母起争執。

是因為相似的經歷嗎?

也不是吧,林無隅的父母跟老爸老媽不太一樣,或者說是相反。

他們似乎并不在意林無隅。

而老爸老媽,卻是對他寄予了太多的期望,對他有太多不實際的要求。

也不算不實際,丁霁其實不知道自己的上限在哪裏,畢竟他從來沒有試過全力以赴。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做到哪一步。

他只是不想被過度關注,不需要那些完全不從他的角度出發的期待和強行按頭的肯定。

不過說到全力以赴。

這陣兒算得上是全力以赴了吧,連石向陽給他的破題他都做了。

雖然他是因為林無隅說了自己也有才去做的,畢竟學神比石向陽更靠譜。

嘿嘿嘿。

丁霁摸出一直在兜裏震的手機,看清了電話不是家裏打來的,是劉金鵬。

他把車停在了路邊,接起了電話:“鵬鵬?”

“你剛是不是回你奶奶家了!”劉金鵬喊。

“嗯,”丁霁應着,“現在回我爸媽家,再不回他們要爆發了,說不定會把我趕出家門,然後你就得跟我過去收拾行李……”

“你東西不都在你奶奶家嗎?”劉金鵬說。

“就你有腦子是吧。”丁霁說。

“腦子還是有的,好不好用另說,”劉金鵬笑了起來,“你這兩天有空去小公園那邊找我呗,拿幾個西瓜給你爺爺奶奶。”

“西瓜?”丁霁愣了愣。

“我表叔弄了幾車西瓜,”劉金鵬說,“我幫他賣,就在小公園旁邊那個水果街。”

“行,”丁霁說,“我過兩天找你去。”

劉金鵬給了靈感,丁霁在樓下的西瓜攤上捧了兩個西瓜回了家。

因為随身攜帶了石向陽同學的習題集,再加上西瓜,老爸老媽的焦慮與怒火被撫平了少許。

丁霁搶在他們回過神之前進了自己房間,關上了門。

在開始複習之前,他先拿出了手機,用照片打印機把林無隅的臉和手都打印了出來,盯着看了一會兒。

知道的他是在琢磨林無隅他哥的事兒,不知道的該以為他對林無隅有什麽想法了。

……林無隅居然是個同性戀。

實在讓人意外。

看不出來啊。

不過他們學校也有,就隔壁班的一個男生,長得挺帥,性格也挺張揚的,每天穿得特別時尚,有時候還會化妝,不少人指指點點,丁霁倒是沒什麽偏見,高二的時候還替他出頭讓人閉嘴。

但是這位沒感謝他,第二天見着他居然還繞着走。

非常氣人。

不過經過社會人士劉金鵬分析,大概是怕有人說他倆有一腿,不想連累他。

這個悲情的解釋丁霁還是滿意的。

林無隅今天也差不多,怕人誤會他。

不過……林無隅并沒有躲着他。

喲!

丁霁挑了挑眉毛。

是不是真的看上我了。

“你想太多了吧?”林無隅拿着手機站在走廊欄杆邊,“警察的意思就是我們是那個孩子的發現人,報案人,現在孩子安頓好了,我們想去看就去看,誰還讓你去認兒子了?”

“我說是要去認兒子嗎,”丁霁嘆氣,“你也沒說明白啊,我以為警察找我麻煩呢!”

“……你以前是不是幹過什麽見不得人的勾當?”林無隅忍着笑。

“你去嗎?”丁霁問,“看小孩兒。”

“我……”林無隅猶豫了一下,他并不想去看這個孩子,不想參觀一個以不被需要為開端的生命,但為了不讓丁霁認為他是個冷血無情的人,他點了點頭,“去吧。”

這個猶豫還是讓丁霁啧了一聲。

林無隅嘆了口氣。

“你來找我,我開車帶你過去,”丁霁說,“小公園旁邊那個水果街知道吧?”

“知道。”林無隅說。

劉金鵬的這個西瓜攤有點兒殘次,因為就賣這一車,所以他只租了個地鋪,連個推車都沒有,西瓜都堆在地上,就一個小凳子和一個裝錢的破兜,還有一張收錢的二維碼扔在西瓜堆上。

丁霁挺不能理解的,劉金鵬平時也不擺攤兒,怎麽就能一夜之間找出這麽個破兜來,讓他看上去仿佛已經蹲在這兒賣了八年水果。

“還挺甜的。”丁霁喜歡吃西瓜,坐小凳子上沒幾分鐘就啃掉了半個。

“大東說那還是個男孩兒啊,”劉金鵬說,“沒領養出去嗎?”

“估計是有什麽病,或者缺陷,”丁霁說,“畢竟大多數人領養孩子還是因為需要孩子,不是因為愛心。”

劉金鵬嘆了口氣。

丁霁埋頭啃了一會兒,餘光裏看到有人站在了西瓜攤前,劉金鵬也沒吱聲招呼,不知道是不是還沉浸在對那個可憐孩子的同情裏。

“買西瓜嗎?”丁霁只得放下手裏的西瓜皮,擡頭問了一句。

“不買。”林無隅站在西瓜跟前兒回答。

丁霁看到他臉上的表情和眼神時,就知道自己在林無隅的心中,開始有了質的變化。

根據分析,收錢的破兜在他腳邊,他坐的小凳子是西瓜攤兒上唯一的座位,占據了C位,他還熟練地招呼了客人。

于是可以得出結論。

他終于聽從了學神誠懇的勸說,從一個游手好閑坑蒙拐騙的半仙兒,進化成了一個賣西瓜的小販。

他的人生開始有了一個好的方向。

好歹算是自食其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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