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挺甜的。”丁霁說。

“我出來的時候吃冰淇淋了,”林無隅說,“現在有點兒撐。”

“你那個胃口,一個冰淇淋能撐?”丁霁站了起來,去旁邊的小店裏洗了洗手,把自己的電瓶車推了出來。

“三盒。”林無隅摸了摸肚子,“真有點兒撐了,冰淇淋比飯占地方。”

“你這是奔着竄稀去的啊。”劉金鵬忍不住說。

“文明點兒。”丁霁上了車,沖林無隅偏了偏頭,“上來。”

林無隅把手裏的一個大兜放到了踏板上。

“你買東西了?”丁霁問。

“嗯,奶粉,”林無隅說,“一會兒給我轉二百塊錢,這算是我倆一塊兒買的。”

“行。”丁霁點點頭。

林無隅上車的時候,他把衣服下擺塞進了褲腰裏。

“這哪個村的時尚潮流啊?”劉金鵬一臉嫌棄地看着他。

“閉嘴。”丁霁發動了電瓶車,沒等劉金鵬再說話,把車往水果街裏頭開了過去。

“這邊兒能走通嗎?”林無隅在後頭問。

“能,”丁霁在人群裏靈活地穿梭着,“我閉着眼兒都能走出去,放心吧。”

“你……”林無隅回頭看了看西瓜攤的方向,“難怪上回說我不是桃花的時候,脫口而出的就是西瓜啊?”

“什麽?”丁霁側過頭。

“你總在那兒賣西瓜嗎?”林無隅問。

果然。

丁霁嘆了口氣。

“不是我的攤兒,”他也不知道這麽說,林無隅能不能信,“那是鵬鵬的西瓜。”

“哦,你幫忙啊?”林無隅說,“這車西瓜全賣了也賺不了多少錢吧?你倆還分?”

“我沒幫忙,”丁霁說,“我就在那兒吃西瓜!”

“知道了。”林無隅說。

丁霁感覺越解釋越像編的,只得換了個話題:“你這幾天住哪兒啊?”

“宿舍。”林無隅說。

“……哦。”丁霁點了點頭,他沒住校挺長時間了,經常會反應不過來。

福利院很遠,跑到的時候林無隅有些擔心這電瓶車要開不回去了。

“不可能,”丁霁說,“我加了電瓶的,跑郊區都能兩個來回。”

“你這車渾身上下都在跟交警喊話。”林無隅嘆氣。

“喊什麽?”丁霁鎖好車。

“快來抓我呀。”林無隅一邊揮手一邊喊。

“不是,”丁霁把他胳膊拽了下來,“看着挺正經的一個人怎麽還幹這種事啊?”

林無隅笑了笑,往福利院的大門走過去。

他們撿的那個孩子,被遺棄的原因大概就是因為右手先天殘疾,手掌沒法張開,現在找不到父母,也暫時沒有人領養。

不過在福利院裏,手掌這點兒問題都算是輕的了,負責接待的大姐說孩子稍大一點手術矯正一下,還是能領養出去的。

院裏都是這樣身體或者智力有問題的孩子,很多都挺嚴重的,每一眼都讓丁霁心裏不是滋味兒,

不知道林無隅什麽感覺。

他回頭看了一眼。

林無隅正看着一個坐在小圈椅裏啃蘋果的小孩兒,小孩兒看着應該是智力有問題,臉上的肌肉也一直在抽搐,蘋果汁兒啃得一手一臉都是。

然後他沖林無隅咧開嘴笑了起來。

丁霁迅速看向林無隅,這個無情的人要是敢冷漠轉臉,他就立馬會瞪人。

但是林無隅沒有轉開臉,他艱難地扯了扯嘴角,沖小孩兒笑了笑。

“我們有個義工剛生了寶寶,”負責接待的一個大姐帶他們往裏走,“可以給孩子喂點兒母乳,不過大多數時間還是得吃奶粉。”

“我們帶了些奶粉,”丁霁說,“無隅哥哥買的,不知道合适不合适。”

“應該合适,”林無隅說,“我去母嬰店的時候找了個帶小朋友的姐姐問的。”

“你們還挺有心,”大姐笑着說,“謝謝你們了,學生就別破費了,以後想來看孩子,過來就行。”

小孩兒也沒什麽好看的,特別是正在睡覺的小孩兒。

大姐帶着他倆,三個人圍在小嬰兒床邊,一塊兒低頭看着正在熟睡的孩子,仿佛在進行什麽莊嚴的儀式。

感覺特別傻。

林無隅往旁邊讓開了一步。

“他現在有名字嗎?”丁霁問。

“有,叫東來,”大姐說,“紫氣東來,吉利。”

“那怎麽不叫紫氣啊。”丁霁随口又問了一句。

大姐和林無隅一塊兒看着他。

“不好聽啊。”大姐說。

“哦。”丁霁笑着點了點頭。

又聊了幾句,他倆就往外走了。

畢竟跟這孩子也不熟,還睡着了不能逗。

活動室裏幾個孩子不知道為什麽打了起來,在地上滾成一團,大姐顧不上送他們出去,幫着拉架去了。

“還挺好的,”丁霁往外走,“院兒裏還有不少玩的東西呢。

“嗯。”林無隅應了一聲。

“一會兒你回學校是吧?”丁霁問。

“要不你把我送回西瓜那兒吧,”林無隅說,“我買倆拿回宿舍吃,照顧一下你生意。”

“……不收你錢。”丁霁嘆氣。

“那不去了。”林無隅說。

“哎喲,”丁霁有些無奈,“行吧行吧,給你算便宜點兒。”

“好。”林無隅笑笑。

剛走了沒兩步,突然從旁邊竄出來一個小黑影,撲到林無隅腿邊就一把抱住了。

林無隅吓了一跳,轉過頭剛想收腿的時候,發現是個小男孩兒。

小男孩兒仰着頭,抱着他的腿響亮地打了個招呼:“爸爸!”

“什……”林無隅震驚了,轉頭看着丁霁。

丁霁臉上的震驚正在往狂笑轉化。

“爸爸!”小男孩兒又響亮地喊。

丁霁一下笑出了聲音,樂得嘎嘎的。

“誰是你爸爸啊!”林無隅單腿往後蹦了蹦,小男孩兒抱着他的腿不撒手,他不敢用勁。

“爸爸!”小男孩兒繼續喊。

“我看上去這麽像個爸爸嗎?”林無隅實在忍不住,轉頭問丁霁。

丁霁已經在旁邊笑得出不來聲兒了。

林無隅只得低頭跟這孩子對峙着,這孩子不撒手,他也不動。

對峙的時候他才看清,這小孩兒右眼應該是看不見的,眼珠發灰,眼眶也有些凹陷。

不過眼睛還挺大。

“我來。”丁霁終于在旁邊笑夠了,過來蹲到了他腿邊,捏了捏小孩兒的手,“你叫什麽名字?”

“你先讓他撒手。”林無隅說。

丁霁仰頭看着他,做了個“你閉嘴”的口型。

“丁滿。”小男孩兒回答。

“丁滿?聽着怎麽有點兒耳熟?”丁霁又擡頭看了看林無隅。

“獅子王裏那只狐獴。”林無隅說。

“啊對,獅子王,HAKUNA MATATA,”丁霁在丁滿鼻子上點了一下,“那你應該是我兒子啊,我叫丁霁,我還認識一個彭彭呢,下回帶他過來跟你玩。”

“爸爸!”丁滿一秒鐘遲疑都沒有,轉頭就抱住了丁霁的胳膊。

林無隅迅速退開了一些:“這孩子對爸爸的要求倒是很随意。”

“你不服你繼續?”丁霁啧了一聲。

“我服。”林無隅說。

丁滿的确是叫丁滿,是助養媽媽給他起的名字。

但誰也不知道為什麽他總執着于爸爸這個稱呼,只要是比自己年長的男性,他都會抱着叫爸爸。

接待的大姐跑出來把他抱走的時候,他還一直看着丁霁和林無隅,沖他們揮手:“爸爸!”

“跟爸爸說再見!”丁霁也揮揮手。

“爸爸!”丁滿喊,“爸爸!”

“爸爸再見!”丁霁重複。

“爸爸!”丁滿繼續喊。

“爸爸再見!”丁霁揮手。

“哎喲,”林無隅嘆了口氣,這孩子智力肯定沒問題,舍不得他們走,就是不說再見兩個字,他只得拉了丁霁往外走,“你再喊我就答應了啊。”

“這小孩兒是不是被他爸帶出來扔了的啊……”丁霁也嘆了口氣。

“沒見過爸爸吧,這兒都是媽媽阿姨姐姐。”林無隅說。

“我小時候也沒過見啊,”丁霁說,“我也不會逮個人就叫爸爸。”

林無隅看了他一眼。

“看什麽看。”丁霁瞪他。

“你有爺爺奶奶,”林無隅說,“不一樣的,起碼你爺爺奶奶很疼你。”

“你就知道?”丁霁說,“我爺爺奶奶特別壞,每天打我,不給吃喝……”

“那你還成天想往他們那兒跑?”林無隅說,“開口就是我奶奶,我爺爺,從來沒聽你說過爸爸媽媽。”

“那有什麽好說的,”丁霁掏出車鑰匙按了一下,動作非常潇灑,按這姿勢,前面至少得是輛四輪的車,“又不熟。”

“你是跟着老人長大的嗎?”林無隅問,“父母不在身邊?”

“何止不在身邊,”丁霁把衣服塞進褲腰,跨上了車,“簡直就是遠在天邊,我十歲以前基本不知道我有爹媽。”

“哦,”林無隅上了後座,“挺好。”

丁霁轉頭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你爺爺奶奶把你教得挺好的。”林無隅覺得之前那句“挺好”說得有些不合适,又補充了一句。

“他倆可不覺得。”丁霁笑了笑,發動了車子。

車一路往回開,他倆都沒說話,林無隅在後頭看着丁霁後腦勺入定,腦子裏轉着中午做的卷子。

碘代化合物E與化合物H在Cr-Ni催化下可以發生偶聯反應……B為單氯代烴,由B生成C的化學方程式……簡單,過……哺乳動物的核移植可以分為胚胎細胞核移植和體細胞核移植……過,對了有幾題沒做……兩端封閉、粗細均勻的U形……一股水銀柱……豎直朝上時,左、右兩邊……l1=18.0cm,l2=12.0cm……壓強為12.0 cmHg……設豎直朝上時……p1p2……水平……p……由力的平衡條件有……由玻爾定律有……由BLABLA式合題給條件得……

身體突然往前。

沒等林無隅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事,他的鼻子已經撞在了丁霁的後腦勺上。

一陣酸勁兒直沖腦門兒,跟吃了芥末似的爽得眼淚兒都下來了。

“看路!”丁霁摸着後腦勺吼,“閉個眼就往前沖!”

“你開車不看路啊!”路中間也傳來了吼聲。

“我要他媽不看路你還能站那兒喊?”丁霁說,“我要不看路你這會兒就得趴地上求我給你打120了!”

“你瞎了吧!”路中間的人繼續吼。

林無隅皺着眉往那邊看了一眼,一個長得像筷子而且是一次性方便筷子的幹瘦小子站在中間的雙黃線上,正沖這邊瞪眼噴着唾沫。

緊身衣緊身褲露腳踝,一擡胳膊還能露腰,雖說穿衣打扮是個人選擇,林無隅從不對別人發表評論,但也不會阻止自己在心裏瘋狂吐槽。

這是他最難以忍受的男性反人類裝扮之一,看着讓人來沒來由地就竄火,嚴重影響路人身心健康。

“有沒有新詞兒?”丁霁說,“沒新詞兒了就閉嘴!就這點兒詞彙量正過來倒過去都不夠十個字兒的你上街跟人嗆個屁呢?”

“你他媽開車不帶眼睛……”方便筷子進入了車轱辘狀态。

“沒完了是吧!”丁霁說,“你出門兒腦子都沒帶,你還管我帶沒帶眼睛?”

那人還在喊。

“算了,”林無隅不想再看到這個人,摸着鼻尖低聲說,“走吧,別跟這種人吵了。”

“不是我想吵,”丁霁也低聲說,“車好像沒電了。”

“剛不是開得好好的嗎?”林無隅愣了愣。

“現在電量低了,不知道怎麽回事,”丁霁說,“這段路有點兒上坡,開起來可能……”

“能開嗎?”林無隅問。

“能是能,就是……”丁霁有些猶豫。

“開。”林無隅倒是很幹脆。

“行吧。”丁霁一擰車把。

方便筷子還站在路中間罵。

不長眼睛,不看路,沒帶眼睛,瞎了,綠豆眼兒……

越罵越脫離現實了,丁霁眼睛挺大的,非得用豆比的話,怎麽也得是芸豆吧。

車開動了。

慢慢地往前移動。

林無隅等待着車加速飛馳而去,用最後的電量飛馳個五百米都行,把這人甩到身後,腦袋都快讓他念叨疼了。

但車一直沒有加速。

緩緩地,慢慢地,平穩鎮定地往前開着。

确切地說,是往前挪動。

“怎麽了?”林無隅對這種現象表示不解,“開啊?”

“正在開呢。”丁霁平靜地回答。

“……沒電了就是這樣的?”林無隅有些茫然。

“是的,”丁霁說,“你剛不讓我把話說完,跟個将軍似的,開!那我們小兵就只能開了……我剛就是想說,開起來就是這樣。”

“我不知道。”林無隅突然有些想笑。

“你沒開過電瓶車嗎?”丁霁問。

“沒,”林無隅嘆氣,“我以為會是正常速度開着開着突然停下。”

筷子還在罵,大概以為他倆是故意不走,筷子更憤怒了,開始跟着他們平行移動,邊走邊罵。

林無隅已經不覺得那人吵得腦殼疼了,就想笑。

這個場面實在是很好笑。

丁霁大概感覺到了,偏過頭,一臉憋笑的表情:“我現在要是笑了,他會不會過來打我?”

“不知道,”林無隅笑了起來,“要不你試一下。”

丁霁轉回頭,沖着前方,一邊開着車一邊開始樂。

筷子對自身實力還是有一定認知的,并沒有過來打人,只是罵送了他們一百米然後走掉了。

車又往前開了差不多二百米,在一個路口宣布昏迷。

兩人下了車,輪流推着車往前走。

“耽誤你複習了啊。”丁霁說。

“沒,”林無隅說,“我在複習。”

丁霁看了他一眼:“腦子裏想呢?”

“嗯。”林無隅點點頭。

“你這複習跟我算命一樣,”丁霁啧了一聲,“神叨叨的。”

“我要是有書我也不全是這樣,沒書我才這樣,”林無隅笑笑,“跟你算命還是有本質區別的……不過你算的也不完全沒道理,對吧?”

丁霁沒說話。

推了二十分鐘之後,他們終于在一個超市門口給車充上了電。

林無隅進了超市,轉了一圈,買了兩盒雙色冰淇淋,遞了一盒給丁霁,倆人坐在超市門口的椅子上等着充電。

“那什麽。”丁霁起勁地攪着冰淇淋,有些含糊地說了一句。

“嗯?”林無隅在冰淇淋上一邊戳一邊攪拌。

“就那個,你哥……林湛,”丁霁說得很小心,“你那天是不是問我……”

“還活着嗎?”林無隅說。

“活着。”丁霁點點頭。

“哦。”林無隅輕輕地舒出一口氣,幾乎覺察不到。

丁霁跟着也松了口氣。

他不知道這個林湛是死是活,以他的三腳貓蒙人知識也算不出來。

他只是覺得林無隅很在意這個事兒,一個完全不相信命的人,會說“我來都來了”的人,不止一次地跟他打聽,請他幫着算,甚至還研究了手相書……

其實林無隅是個很能扛的人,如果不是有這些接觸,表面上其實看不出來他因為這些事受到的影響。

好歹是個學神,如果影響了複習,多可惜啊。

丁霁并不确定林無隅是希望林湛活着還是沒活着,畢竟林無隅說過自己是空氣,是多餘的人,那他哥肯定不是空氣也不多餘……所以他又确認了一次,林無隅兩次問的都是“還活着嗎”,以他多年蒙事兒的經驗,說出來的都是希望得到肯定的,要不他可能會問,是死是活。

丁霁正在心裏整理自己的蒙事兒心路時,林無隅突然把胳膊搭到了他肩上。

他的心路頓時拐了十八個彎。

呔!你要幹什麽!

“謝謝。”林無隅說。

“嗯?”丁霁看他。

林無隅又擡手在他腦袋頂上扒拉了兩下:“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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