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好看

江外公最近開發了一個新的興趣愛好。

那就是帶上自己的象棋, 到植物園裏去跟那些同樣悠閑自在的老人家一起下棋。

按照袁縧的說法, 從前外公是不屑于在公園裏下棋的。一群老頭子閑着無事, 站在一旁觀戰, 那是絕對沒有“觀棋不語真君子”的節操的，興致上來的時候，甚至會直接上代替下棋的人挪動棋子，非要對方按照自己的想法來下不可。

吵嚷嚷、鬧哄哄，完全沒有半點文士風雅。

冬天還好，到了夏天, 一群半老爺們，穿着白大褂、舉着芭蕉扇, 那場面實在太接地氣, 跟外公幾十年來培養的氣質完全不搭。

然而現在, 他不但順利融入了這一群人之間，而且還在短短幾日之內結識了好幾個朋友, 下棋時說說笑笑, 聊聊家常，好不快活。

每當這個時候，秦斂就只能站在外公身後神游天外。

但這并不能夠稍微降低她的存在感，就算一言不發, 老爺子們也會熱情地問起。然後，就到了外公的炫耀時間了。他仿佛完全忘記了自己“家醜不可外揚”的概念，說起秦斂的事情來滔滔不絕。

秦斂這才意識到，外公未必是不喜歡這樣的熱鬧, 只是因為這群人聚在一起，說的都是家長裏短，子孫輩的事。江家的子孫倒不是沒有可說之處，袁縧從小就是“別人家的孩子”，能說的地方太多。

但孩子們不在身邊，這話說起來也沒意思。

當然，他也未見得有多喜歡這樣的熱鬧，純粹是出于新鮮，和一種微妙的炫耀心态才會如此。

總之，一個人的生活他老人家能過得有滋有味，但有需要的時候，他也能迅速融入人群之中。一切都是随興而至，發乎于心，不太需要考慮別的。

但是很明顯，袁縧和秦斂過來，他老人家是高興的。

只是即便如此，秦斂開口邀請他跟她們一起回花市去過年時，心裏也依舊沒什麽底氣。

她知道袁縧為什麽會說今年不一樣，家裏發生了這麽多的事，不單是她和袁縧需要重新适應，大人們也一樣。而按照外公的理論，其實大人們接受起這件事來，反而還不如她們兩個小年輕。

因為種種緣故，這件事雖然還沒有提出來，但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在這種情況下，過年的時候聚在一起吃一頓飯，相互認一認人，也是題中應有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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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的時候外公可以拒絕，但今年，這個面子他多半會給。

但即便如此，秦斂也不太肯定。

所以提起來時，語氣便有些弱，還把爺爺擡了出來，“袁縧的冬令營快結束了，外公也知道吧？您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到花市去過年？我還沒在城裏過過年呢，以前都是去鄉下爺爺家。那邊可有意思了，過年的習俗也多。不過今年他們會來花市跟我們一起過。”

沒想到外公幾乎沒怎麽猶豫，便笑着點頭道，“也好，我也好多年沒有去過花市了。我記得你們花市一中後面有一片梅花是不是？我記得有一年，你袁爺爺在那裏講過《紅樓夢》‘蘆雪庵争聯即景詩，暖香塢雅制春燈謎’這一回。”

說着又搖頭笑了。

雖然在外人看來，袁篤行和江燕子夫妻兩個都是大學教授，職業受人尊敬，品行也絕對沒有問題，屬于各種意義上的人生贏家。但就像是秦大龍夫妻在秦爺爺眼裏根本不靠譜一樣，江外公也覺得袁篤行和江燕子這對夫妻行事有欠缺之處。

所以遇上這種大事，還是要他們這些長輩來拿主意。

但是袁成書這位長輩嘛，江外公承認他在學問上确實見解不凡，教起學生來也有模有樣，但于家事上，卻只有四個字：一塌糊塗。這一回既然是要見秦家那邊的長輩，少不得自己在一旁幫襯。

秦斂雖然不知道他的心路歷程，但聽說答應了，自然歡喜非常，一時忘形，就把心裏話說出來了，“這下好了，袁縧可以放心了。”

外公失笑，“這哪裏是你們要操心的事？何況我也還沒到不能自理的時候。”

“袁縧也是好心……”秦斂解釋了一句。

外公搖頭道，“袁縧啊，你別看她表面上很通透的樣子，其實是個大俗人。”

這話大出預料之外，秦斂不由睜大了眼睛，甚至沒顧上替袁縧辯解一二，先好奇地追問，“這話怎麽說？”

“她把世俗的标準和要求看得太重，不知道平白給自己加了多少擔子。譬如我的事，她一定覺得我是怕給他們添麻煩，所以不願意過去。其實……”外公朝秦斂眨了眨眼，壓低聲音道，“我這話只跟你說，你別回頭就告訴了袁縧去。——其實我哪裏是怕麻煩他們？我是怕他們麻煩我。”

秦斂“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但仔細想想，又覺得這确實是外公能說出來的話。

不過這麽一舉例子，她也明白外公的意思了。

仔細想想，袁縧好像确實有點這種傾向。她是絕大多數人眼中完美的“別人家的孩子”，所以也就對自己高标準嚴要求，不允許有任何不足之處。

用另一個比較通俗的說法，就是偶像包袱。

秦斂其實很早就發現，袁縧非常在意自己對外的形象，不單是學習成績，而是推廣到了很多日常生活中的小細節。

第一次見面時，她因為只是在門口放個垃圾，所以穿着睡衣就開了門，驟然見到站在走廊裏的秦斂，心裏就一直不自在。

因為在全班同學眼裏她都是個高冷學霸，所以在秦斂帶動她跟同學們來往之前，袁縧在班裏一直獨來獨往，幾乎沒怎麽跟同學們說過話。

上次兩人出事時，她因為傷在頭上，每天去上學都會戴帽子，哪怕是在室內、哪怕天氣再熱也絕對不拿下來。

……凡此種種，不一而足。

不過之前秦斂一直不覺得這有什麽問題，十七八歲的姑娘，稍微愛美一些，注重形象，并沒有什麽問題。班裏不少女同學都會畫淡妝來上學，秦斂自己的文具盒裏還放着一面小鏡子，上課閑着沒事就掏出來照一照呢！

但外公這麽一說，這種在自己看來有點小可愛的表現，其實并不是愛美這麽簡單。

再深想一點，像袁縧這種學生，即使偶爾成績波動，老師們也會更寬容。何況她的成績波動還事出有因，是缺考了一科。在這種情況下，她被調離實驗班，本身就很令人驚詫。

這件事據說是袁爺爺決定的，但秦斂知道，就算讓袁縧自己來選，她也會留在平行班。

雖然這件事的結果是讓自己有機會結識袁縧，然後兩個人有了更進一步的發展，但對袁縧的個人發展而言，就不見得是好事了。

袁縧在這件事上的自律，就像外公說的，是出于對某種标準和要求的堅持，也是給自己額外增加的負擔。

說來說去，都是太優秀了給鬧的。

對普通小孩而言，能夠在自己擅長的某個方面做好，就已經很難了，所以其他方面自然可以将就一下。但袁縧不是，她很優秀，完全可以兼顧各方面，久而久之，就連她自己也覺得自己無所不能了。

——雖然她自己可能意識不到這一點，但卻會有意無意給自己增加更多的擔子。

上次跟外公談話過後，秦斂也想過，要怎麽給袁縧減輕一點負擔。但她更清楚，現在學習是兩人的主要任務，再怎麽“不着急”，也不可能在這件事上掉鏈子，所以一直也沒有什麽好的想法。

今天想明白了這些，倒是給秦斂帶來了不少靈感。

也許袁縧需要的，就是成為一個不那麽完美的人，然後自然地卸下一部分的負擔。

那麽問題來了：袁縧的短板究竟在哪裏？

秦斂覺得，即便是摒除“情人眼裏出西施”的戀愛濾鏡，要給袁縧挑毛病，也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

回花市這天，天氣有些陰沉，天空中是厚厚的雲層，看上去随時都能壓下來似的。袁篤行本來要過來接他們，但臨時有事，只能叫了一輛順風車。

外公坐在前面的副駕駛室，秦斂和袁縧坐在後座上。

車子開了一會兒，秦斂的手機響了。她拿起來一看，是袁縧發的消息，“你別老盯着我，司機回頭看好幾次了。”

秦斂“啊”了一聲，心虛地收回視線。

這是她最近新添的毛病。

她不是要找袁縧的缺點嗎？那自然需要仔細觀察她。只是觀察着觀察着，她的視線往往就會流連在袁縧臉上而不自知。不過之前兩人相處的時間少，而且又是在家裏，袁縧也就忍了。

但今天當着外人的面，她并不想被秦斂這麽盯一路，終于沒忍住發出了抗議的聲音。

還沒等她想好怎麽解釋，袁縧的消息又來了，“你最近好像一直都是這種狀态，是不是又發生了什麽事？”

“沒有，只是因為我女朋友太好看了，忍不住多看幾眼。”秦斂連忙解釋。

袁縧眯起眼睛，“你今天才發現我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