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宮牆深深（一）

今夜無風。

天空中只有一輪皎潔的滿月，散發着的幽暗光澤無法點亮整片夜空，只是在方寸的角落裏淺淺淡淡地亮着，而這細小的亮光卻因為漸漸泛起魚肚白的天空而顯得更加弱小。

地面上一閃而過的白光融合了漸漸明亮的背景，顯得不怎麽突兀。

洛小滿放下舉得都快僵直的手臂，中指指環上朝裏嵌着的鬼玉石收起了刺眼的白光，像一塊普通玉石一樣散發着質樸的光澤。指環連接着的手鏈上嵌着四塊同樣材質的玉鈴铛，随着手腕的搖晃而發出細碎的聲響。

其中一個鈴铛的顏色漸漸變深，就像有墨水化在清水裏頭，一點點向四周暈染推散開來。

洛小滿甩了甩酸疼的胳膊，手腕上的鈴铛叮當作響。

“別晃了，我快暈死了！”那變黑的鈴铛裏頭傳出細小的聲音。

“你要知道你是一只鬼，現在已經死了，”洛小滿無情地回答道，“而且我手臂這麽酸還不都是拜你所賜。”

“我也只是稍微反抗了一下麽，誰知道一個小丫頭能力那麽強，”那鬼似乎有些不服，“早知道就不白費力氣了。”

洛小滿沒有搭理它。

現在已經接近天明，街上也開始有了三三兩兩的行人，普通人看不見鬼怪，更聽不見鬼怪的聲音，所以在他們看來，如果洛小滿還在跟這鬼侃大山，就像個神經病一樣自言自語。

說起這個，洛小滿不由得想到自家門派收鬼之前的一大串動作，師父說是為了彰顯門派特點，弘揚門派文化，可是洛小滿一想到普通人看起來她是對着一團空氣呼呼哈嘿，就特別想找棵歪脖子樹吊一吊。

其實這一套動作只有最後一個是有用的：擡手。

只要讓指環上的鬼玉石對準鬼魂，把它吸進來就可以了。碰上個活潑一點的鬼，可能要對準好久，鬼玉石才能識別到鬼魂，将它吸入進來。

就比如現在這個，生前喜歡郊游，清明的時候人家掃墓他爬山，結果因為雨紛紛摔死了，死後又賴在陽世，立志要把生前沒走完的地方走遍。

這只鬼還是沒怎麽惡化的，大概過個四五日便能淨化完畢轉世去了，要是碰上點厲害的惡鬼，或者級別更高的厲鬼，估計得要一兩月甚至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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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小滿伸了個懶腰，還不想回客棧，昨天白日睡了好久這會兒精神特別好，還不如趁着好不容易來一次京城在這附近兜兜轉轉。

京城總是蘇醒地很早，不用多久，路邊的小攤就都擺了起來，包子的香味兒能夠穿過好幾條街道。

主街道上熙熙攘攘，人來人往，路邊擺着攤兒的小販高聲叫賣着，攤頭上琳琅滿目的小玩意兒總能惹得年輕姑娘停住了腳。偶爾走過奢華的轎攆，前頭總有侍衛穿得筆挺筆挺，像趕鴨子一樣趕走路上走着的老百姓，硬生生地在繁雜的街道開辟出一條道來。

“呸呸呸！當個破官了不起了啊！”一個毛頭小子被侍衛推搡得差點絆一跤，連朝着馬車屁股呸了好幾下，末了還不忘拉上身邊的人，“诶姑娘你說是不是啊？”

“是……是是。”洛小滿勉強回了一個還算笑容的笑容。

其實在洛小滿眼裏，這些官員怎麽樣，當朝皇帝怎麽樣，京城又怎麽樣，都無所謂。

那個男子聽到洛小滿的回答，像找到了同伴般咧開了嘴，開始拉着洛小滿絮絮叨叨地講起當朝京官搜刮民脂民膏，張揚跋扈的惡劣事跡。

洛小滿腦袋聽得糊塗，趁那人不注意的當口，悄悄抹了把臉上的口水轉身便溜，一下子跑得沒影。弄得那人對着空氣說了半天話，轉過頭一瞧，才發現人沒了。

七拐八拐到一個巷子裏，洛小滿扶着路邊粗糙的牆壁喘了幾口氣，一擡頭，整個人都傻了。

現在她不得不承認，前兩條不算，京城怎麽樣還是很有所謂的。

畢竟好不容易找到的主幹道啊！現在又不見了！

洛小滿扶着牆欲哭無淚。

要不是這破京城這麽大，人這麽多，陽氣這麽重，否則憑借本天才的狗鼻子怎麽會找不到陰氣那麽重的皇宮。

“沒錯，都怪這京城，不怪我！”洛小滿憤憤地躲在牆角畫圈圈，“就算面聖晚了也不怪我！”

“我的小祖宗啊，不怪你怪誰啊？難不成還怪皇上把京城建得這麽大？”

後領突然傳來一股巨大的力量，像拎小雞仔一樣，洛小滿的雙腳離地，強迫與比她高半個頭的姑娘對視。

兩人面面相觑了好久，久到洛小滿的眼睛都快成了鬥雞眼。

“哎——”那姑娘無奈地把洛小滿放下來，半開玩笑道，“鬥雞眼不說，你這穿得一身什麽，顏色那麽素，你是要進宮還是要奔喪啊？”

“切，”洛小滿揉揉眼睛，不滿地撇了撇嘴，“葉晞你這穿得一身才是什麽呀，顏色那麽亮，你是要進宮還是要成親啊？”

我穿的只是稍微帶有一點亮色，大部分還是青色的，還是很深沉的啊？

“你就不能稍微乖一點嗎？”葉晞略微彎下腰，揉揉洛小滿軟乎乎的臉頰，“師父臨終交代我要照顧你，你就當行個方便也不行麽？”

“師父啊……”洛小滿低下頭拍拍身上的灰土，臉上的表情有些僵硬，然而擡頭的一瞬又恢複了往常的調皮，“宮裏鬧鬼不安生，皇上親自下得旨，你好歹算我師姐，肯定會來找我的，我行不行方便又有什麽大不了的。”

“你既然認我是師姐，今早你為什麽偷偷一個人溜走？”葉晞長臂一撈，抓着就要溜的洛小滿質問道。

“我……”洛小滿嘴上支支吾吾，把手腕上由于收鬼而變黑的鈴铛背到了身後，“我想吃京城的肉夾馍，你又不給我買……”

“我都說了多少遍，這種東西騷氣太重，做我們這行的吃這個會污濁了自身的淨化的能力的……”葉晞湊近了壓低聲音，苦口婆心地勸道，嘴裏吹來的風糊了洛小滿一臉。

“韭菜餃子……”洛小滿小聲道。

“……什麽？”正在滔滔不絕進行思想教育的葉晞突然有點跟不上洛小滿的腦回路。

“你今早吃的韭菜餃子吧！熏死人了！”洛小滿掙紮着，從葉晞的魔性的口氣當中掙脫。

“……”葉晞愣了半秒鐘。

我今早好像……吃得是普通的荠菜餃子？韭菜餃子明明是上個禮拜吃的。

“略略略！”洛小滿調皮地做了個鬼臉，“我去買肉夾馍了，還要買肉包子！”說着便很快跑沒影了。

這死小孩！

葉晞在原地無奈地嘆了口氣，認了自己奶媽的命，趕緊擡腿跟了上去。

不過像她這種不同常人的純淨體體質才不會擔心被玷污的問題吧？

葉晞突然想起師父臨終前的囑托。

“晞兒，小滿就交給你了。”蒼顏白發的老人咳嗽了兩下，“請，一定，一定要看緊她，不要讓她接觸到任何不潔的東西。”

“為什麽？”葉晞不解道，“小滿是純淨體體質，應該……”

“物極必反……”老人頓了頓道，“純白與純黑只有一步之遙。”

最後葉晞和洛小滿眼瞅着時間來不及了，便也只能兩人互相交換了外袍，別說，洛小滿素色的裏衣配上亮色的外袍，葉晞稍微帶點亮色的裏衣配上素色的外袍還挺合适。

準時到了宮門，便有人早早地侯在了門口，領着兩個姑娘往裏頭走。一路上葉晞都在死命扯着洛小滿的衣袖，不讓這熊孩子好奇地東跑西跑，但又不能太明目張膽，引起前面帶路人的注意。

洛小滿趁着葉晞不敢發火的檔口，偷偷向她做了好幾個鬼臉，弄得葉晞一個頭兩個大，只好死死地牽住她的手，欺負她年紀小內力薄弱。

“皇宮裏很可怕，”前面的人停下腳步，“你最好不要瞎跑。”

“九王爺，她比較活潑，讓您見笑了。”葉晞道歉。

剛剛公公帶路帶到一半，也不知道是有什麽急事，恰好碰上順路又熱心的九王爺，便自己先行離開，讓九王爺幫忙帶路。

十年前的宮變中，大皇子，三皇子以及五皇子因為忤逆犯上，有策反之心而被處死，二皇子即位，即為聖上，九王爺乃是當今最小的王爺，也是最不管事兒的王爺，據說醉心武藝，對政事絲毫不上心，但是在剩餘的幾個王爺中，唯有這位九王爺與皇上最為親近。

只是這九王爺不知是不是練武練得多了，身上有種生人莫近的氣勢，一點也沒有剛剛的公公親切。

“我不怕鬼啊。”洛小滿略微有點拘束，小聲嘀咕道。一旁的葉晞狠狠地扯了一下她的衣袖。

“知道你不怕鬼，”九王爺轉過身子低下頭，嘴角略微挑起，“這宮裏有比鬼更可怕的東西。”

洛小滿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盯着前面九王爺……衣服上繁複的紋飾。

“是不是你衣服上這條很複雜的龍啊？”洛小滿道。

“胡說什麽呢！”葉晞難得地用力錘了洛小滿的腦袋，“她說話口無遮攔，還請九王爺大人有大量。”

“呵，有意思，”九王爺饒有興致地半蹲下來，與洛小滿視線齊平，“你說，為什麽會覺得我衣服上的這條龍可怕？”

“因為……”洛小滿拽拽被葉晞快扯掉的衣袖。

“你讓她說，我不會當真。”九王爺示意道。

“因為，”洛小滿得了許可，大大方方道，“這條龍太複雜了，這要繡女坐在機車旁邊繡好久好久才能做好吧？”

“我自己閑不住，在那邊坐一會兒就受不了，”洛小滿道，“所以能在那邊一下子坐很久的人我都覺得很可怕。”

“因為這個？”九王爺眯了眯眼睛，讓從來天不怕地不怕的洛小滿略微感到了一絲絲壓力。

“那你覺得我為什麽覺得這條龍可怕？”洛小滿不甘示弱道。

“小滿！”葉晞在旁邊提醒道。

“……”九王爺突然沉默了下來，一時間的靜谧讓洛小滿覺得有些煩躁，她稍微湊近了一點，歪了歪頭，眨巴了兩下眼睛，仔仔細細地看着眼前似乎陷入思考的九王爺。

眼睛不算大但是很有神，睫毛沒有我長但是很密的樣子，鼻子好像比我的挺，而且好像臉上沒什麽肉硬邦邦的樣子。

洛小滿拱了拱鼻子，又用手捏了捏臉上的嬰兒肥，開始思考要不要少吃點肉減肥。

“噗嗤——”沉默着的九王爺突然笑了起來，伸手拍了拍洛小滿的腦袋，“趕緊走吧，皇兄要等急了。”

可霎時洛小滿像腦袋爆炸了一般，眼裏只有那九王爺的笑容，其他什麽都淡了下去，以至于直到九王爺轉身她都沒有反應過來。

這也不是第一次看到，但先前所有的記憶都沒有如今正面直視時來得富有沖擊力。

眼前的人這麽多年，仿佛都沒有變過。

而她，早已不是自己。

最後，是手上冰冷的觸感才讓洛小滿突然緩過神。

葉晞的手心全都是汗。

“師姐啊，你剛剛跑到哪裏去了？”洛小滿這回倒是乖乖的，有了做個可愛小師妹的自覺。

葉晞什麽也沒說，示意她往前走。

洛小滿擡頭看了看自家師姐，臉色還好，只是嘴唇略顯蒼白。

葉晞什麽也沒說，只是像先前那樣牽着她的手跟在九王爺身後。

洛小滿悄悄用袖口蹭了蹭葉晞涼得驚人的手心，抿起了嘴唇，低下頭，半張臉擋在陰影中，看不清表情。

葉晞略顯蒼白的嘴唇突然在二人看不到的角度勾起了一個詭異弧度，在陽光底下都顯得蒼白無比的臉色，突然染上了一層猙獰，竟然不像個活人，反倒像個女鬼一般陰森。

龍春閣就在前面，透過繁密的枝葉能隐約看到裏頭的人影，偶爾還能閃過一點金黃色的影子。

洛小滿突然感到一股磅礴的氣勢撲面而來，壓得她幾乎要喘不過氣，這比起剛剛讓她略微不自在的九王爺，簡直不知道要高多少個段數。

然而，再怎麽磅礴的氣勢也是活人的氣勢。洛小滿良好的職業修養讓她敏銳地察覺到了，在那一股磅礴的氣勢裏隐藏着的鬼氣，似乎正在依賴這種磅礴的氣勢悄然滋生。

這種隐約的感覺沒有持續多久就散去了，要不是洛小滿對自己的判斷十分有信心，怕是要以為剛剛感覺錯了。

這只鬼都能控制自己的氣息，足以說明它的強大。

挂在脖子上的玉石與手鏈上和指環上的聯通，正在一起散發着熱量。

洛小滿和葉晞對視了一眼，整了整衣襟，快步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