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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安局裏安安靜靜的,陳玉蘭被鄭衛明推搡進去,坐辦公室的民警過來,稍微詢問了下情況,拿了張紙讓李英俊填寫,然後一邊等一邊問:“錢包裏多少錢?”

李英俊錢包裏現金不多,正好湊足一千,民警威懾地看着陳玉蘭說:“就差一點構成盜竊罪,要判刑的。”

陳玉蘭:“我錯了。”

“現在被抓了知道錯了?早幹嘛去了?”民警嚴厲地訓斥陳玉蘭,旁邊李英俊要收錢包,鄭衛明眼尖,不知瞧見什麽了,一下握住那錢包,問李英俊:“你裏面有卡吧?”

所有人把目光投過來,衆目注視之下,鄭衛明從李英俊錢包裏抽出一張卡,“這裏面有多少?”

民警登時從椅子裏站起來:“不管有多少,就算只有一塊錢,性質不一樣了。我們這規定盜竊數額超過2000元,屬‘數額較大’,判3年以下有期徒刑,三萬到十萬,屬‘數額巨大’,要判三年以上十年以下。”

卡裏有十萬,李英俊記得清清楚楚。

他去看陳玉蘭,發現陳玉蘭也正在看他。她的臉很緊繃,牙咬着唇,黑葡萄一樣的眼睛一眨不眨。看着看着,李英俊覺得自己看懂了她眼睛裏的聲音。

他把卡從鄭衛明手裏取回來,慢條斯理地放回原位,“卡是我新辦的,裏面一分錢都沒有。”

鄭衛明咦了一聲,陳玉蘭松了一口氣。感覺到陳玉蘭松了一口氣,李英俊居然也松了一口氣。

跑車從公安局急馳出去,民警站到立式空調前吹冷氣,吹了一會,聽見陳玉蘭問:“我什麽時候能走啊?”

“你要拘留15天。”

“15天?太久了吧。我知道錯了,我保證再也不偷東西了。能不能通融一下啊,警察叔叔?”

一聲“警察叔叔”不知用什麽音調喊的,好像抹了蜜一樣。民警看過去,陳玉蘭笑着,一張臉燦爛又青春,像癢癢撓,撓得人酥酥麻麻的。

“我是按規章制度辦事,通什麽融。把手機交出來,我給你保管。”

重新站在藍天下,陳玉蘭覺得空氣裏有一陣陰險的味道。天晚,走到哪裏都僻靜。陳玉蘭沿街走,花了很長時間才回到出租屋。

老式筒子樓,扛了很久都沒拆。也幸虧沒拆,不然像陳玉蘭這樣的窮人真不知道睡哪裏去。

她住三層,左手邊數第三間。

像往常一樣,她取鑰匙開門,然而死活打不開。重新試了兩次,結果同樣。洗澡回來的鄰居告訴她,這間已經被房東重新租出去了。

“為什麽?”陳玉蘭覺得疲憊不堪。

“我怎麽知道,你自己問房東去呗。她在一樓小賣部,我剛看見她了。”

陳玉蘭三步并兩步下樓梯,為什麽租出去?不就是她拖欠房租了麽。她的腳又慢下來,摸摸口袋,依舊是空的。

她在小賣部劫下房東,一見是她,房東還挺意外,叼着根牙簽,挑了挑濃眉:“喲,回來了?還以為你逃走了呢!”

“我怎麽會逃走呢,我住在這裏啊。”陳玉蘭說,“你怎麽把我那間租給別人了?都沒和我說。”

“有必要和你說嗎?那是我的房子。你想租啊?先把欠的房租給我。你有錢嗎?沒錢就免談!當我搞慈善啊?”

房東朝天翻個白眼,扭着胯往筒子樓去。陳玉蘭一把抓住她胳膊,說:“你可不能這樣啊,你這不讓住,這麽臨時,我去哪找地方住?”

“我管你呢?你睡大馬路也不關我的事啊,我本子上記得清清楚楚的,你還欠我四個月房租,沒找你要是可憐你,你別蹬鼻子上臉啊!”

陳玉蘭提一口氣,硬是笑了一笑,“姐姐,我肯定會把房租給你的。我打好幾份工呢,錢到手了馬上給你!但是今晚太倉促了,我實在沒地方去。姐姐,你讓我先住進去吧!”

“我還是那句話,有錢嗎?沒錢,免談!”

“姐姐,求你了,就今晚一晚,我明天一定想辦法還錢!”

“別叫了!你叫破天也沒用!我算是看明白了,你這叫口蜜腹劍!我早和你說過要收錢,結果呢?你人找不到,電話打不通,消失了一樣!我把房子租出去了,你又跑回來了。你這人,就是嘴巴甜得要死,我被你糊弄一兩次就算了,你當我真傻啊,你這個小騙子!”

“我沒騙你,我一直在想辦法籌錢。這幾天我出了點事,手機一直是關着的。”

“誰信你!”

“你看,我手機是關機的!”

陳玉蘭把手機找到給房東看,哪兒還有房東人影?她垂下頭,開機,一大波未接來電和未讀短信。

來自房東的來電足有二十通,難怪氣成那樣。陳玉蘭委屈,往前十五天,她的手機是民警在保管,她幾乎是與世隔絕的。

還有幾個是她打工地方的領導打來的,她消失了那麽久,這會早被炒了。

另外的是美玲,電話沒人接,又改發短信,最後一條語氣最為強烈:你到底幹不幹?不幹我就把機會給別人。你也別瞧不起夜總會,人家陪酒賺錢吃香喝辣,你沒錢就等着被房東趕出去吧!

陳玉蘭拎着行李袋,坐在馬路牙子上。翻遍所有口袋,數出幾百塊錢。百來塊錢,在這座物價居高不下的城市根本沒法生存,但她沒想過要離開。

這不是最困難的時候。

陳玉蘭沒哭,她的眼淚是用來求生的,不舍得浪費。她從地上起來,拎着行李袋去公園。或許,她可以先在這裏過上一晚,謀生的事,留在明天。

她很累,剛在長椅上躺下就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眼前忽然出現個男人,她沒動,那個男人動了,邁着穩健的步伐走向她,居然是元康。

元康有無窮無盡的力量,可以輕輕松松地把陳玉蘭扛在肩上,然後跑起來,轉一圈。元康撓她胳肢窩,她就咯吱咯吱地笑,小貓一樣地哼唧求饒。

元康把她放下來,抱在懷裏撫摸親吻。她忘情地閉眼,好熱,好熱,睜開眼,元康竟然被困在了烈火裏。

陳玉蘭一下子驚醒,哪有什麽火,也哪有什麽元康。

她抓了幾下大腿,好幾個蚊子包。接下來她就不太能睡得着了,一方面是因為公園裏肆虐的蚊子,另一方面是因為忽然沉悶下來的天氣。

陳玉蘭把自己抱起來,蜷在一塊,沒過多久,傾盆大雨就落下來了。

她拎着東西跑,在公園的公共廁所裏避雨。

公園裏一個人都沒有,她頭頂的照明燈把她孤獨的影子拉長。她給美玲打電話,那邊很吵鬧,美玲到安靜一點的地方接聽,“陳玉蘭?你是不是決定好了?要來嗎?”

陳玉蘭說:“美玲,下大雨了,我能不能去你那裏借住一晚?”

“什麽?借住?我以為你準備來工作了。外面下雨了嗎?我完全不知道。”美玲重新回到吵鬧的地方去,“我住的是宿舍,和別人一起的,恐怕沒辦法。”

電話挂掉了。

陳玉蘭怔怔地看了一會黑掉的屏幕,慢騰騰地把手機收好。

大雨很猛,絲毫沒有停歇的意思。

陳玉蘭冒雨出去,一路跑,也沒有停歇的意思。

李英俊還沒回家,局裏臨時有會議,要求全局人員簽到參加,不允許請假。

會議在皇冠酒店聚賢廳舉行,李英俊看了眼時間,已經過去半小時。旁邊老王壓着聲音說:“估計再有半小時能結束了。”

李英俊點頭,老王指了指他的腿,“怎麽樣,好些了沒?”

“沒,還是痛得不行。”

“傷筋動骨一百天,你呀,有罪受了。家裏保姆找好沒?”

“找了,不滿意,又辭了。”

“挑剔。”老王評價他,“你這個人,看起來好說話,其實骨子裏最挑剔。剛好,我有個老同學在搞家政公司,我讓他幫你挑個最好的來?”

“謝謝老王。”

“謝什麽,現在是你們年輕人的天下,我這個退居二線的,還不得使勁讨好你啊?”

半小時後,會議結束了。李英俊開車回家。從酒店到家,開車十分鐘而已。下了車上樓,五分多鐘,簡直要了他的命。

叮,電梯到了。

他怔了一下,然後挪着腿走出去。

門口蹲着一個濕漉漉抱成團的女人,聽見電梯聲忽然活過來。

李英俊認出她,黑葡萄一般的眼睛。

“你怎麽在這?”

公寓過道很陰涼,陳玉蘭蹲守将近一小時,渾身的雨蒸發一半留一半,快冷瘋了。她說話的時候嘴巴是哆嗦的,本來想厚臉皮地借宿一晚,一出口,換了:“求你,借我沖個熱水澡。”

李英俊蹙眉:“你怎麽找到這裏來的?”

“鄭衛明,那天在車上,你們聊天,他說過的。”

“你還知道他名字?”

“鄭衛明,你說的。”

“還有呢?”

“英俊哥哥,他說的。”

李英俊看她,莫名笑了下。這凍得蒼白的小臉,瘦成山尖尖的下巴,亮得像黑葡萄的眼睛。幾歲?應該不超過二十吧。

年紀不大,心眼挺多。

“進來吧。”李英俊把門打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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