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上樓右手第一間是衛浴。”

“謝謝。”

李英俊在客廳坐下,陳玉蘭上了樓梯往下看他,想了想,幹脆臉皮再厚一點:“英俊哥哥,你有沒有不穿的衣服,能不能借我?”

李英俊看她,沒說話。

陳玉蘭咽喉嚨,“沒有就算了,我進去洗了。”

衛浴不大,兩盞暖燈全打開,亮堂又暖和,洗澡的時候很舒服。洗浴用品只有一盒香皂,孤零零地躺在足有四層的洗漱架上,顯得又單薄又可憐。

熱水澆在陳玉蘭的身體上,把她渾身血脈打通一般,整個人活絡起來。熱氣氤氲,像一層薄紗罩上鏡子,陳玉蘭用手抹了一把,照出她若隐若現的身體。

她很瘦很長,皮膚白皙,像筆直的銀筷。頭發黑得發亮,被水一泡,沉甸甸地垂挂着,像一匹昂貴的黑色錦緞,一直到腰上,相當長的頭發,其實很不方便,但一直留着沒有剪,仿佛一剪子下去,剪掉的不是頭發,是記憶模糊的過去。

她稍微側了下身體,對着鏡子掐了掐自己的腰,幾乎沒什麽肉。

以前她是胖的,元康老掐她腰,掐出一圈肉,然後用牙輕輕啃,如果能啃掉就好了,他喜歡瘦女人。于是她減肥,好幾次,但總是堅持不下來,一直沒成功。現在自然而然地瘦下來了,他卻看不到了。

陳玉蘭揉揉眼睛,仰着臉站到花灑下。

洗了十多分鐘,陳玉蘭擦幹身體準備出來。衣架上是她濕漉漉的短袖和牛仔褲,如果可以,她寧願裸着出去也不想再把它們穿回去。

光着身子猶豫了好一會,門外李英俊忽然敲了敲,“換洗衣服我放在洗手臺上,你拿去穿吧。”

等李英俊走遠,陳玉蘭開門,手臂伸出來,摸到幹爽的衣服,又縮進去。展開,居然是一件女式連衣裙。

陳玉蘭換好裙子出去,李英俊在卧室裏,門開着,只亮着窗臺邊的一盞小燈。陳玉蘭站在門口,往裏瞧了瞧,李英俊背對她站着,右邊的手臂擡着,手上夾着東西。

“你在吸煙啊。”陳玉蘭打招呼。

李英俊回神,看見是她,搖搖頭,把煙塞回煙盒,“我不會吸煙。”

他走過來,看見陳玉蘭穿着那條連衣裙,有點空,撐不起來。這條裙子非常挑人。

“晚上有地方住嗎?”他問。

陳玉蘭搖搖頭。李英俊不意外,如果有地方住,也不會走投無路到投靠一個陌生人。他一手扶樓梯,一手取錢包,“我可以先借你點錢,你找個賓館住。”

“不用了,我沒錢還你,也沒錢住賓館。”

李英俊頓了頓,把錢收回去。他緩慢地下樓,重新坐回客廳。

陳玉蘭的心砰砰直跳,她其實不慌張,反而很篤定,但這種篤定讓她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期待,好像知道自己會中獎,但偏要等到獲獎名單公布的那一刻。

公寓隔音很好,饒是如此,外面的雨聲依然頑強地穿牆而入。噼噼啪啪,不止不歇,仿佛叢林裏的子彈聲,使這個尋常的夜晚顯得危險重重。

“衛浴旁邊那一間,你先住一晚,明早你再走。”

陳玉蘭心裏在笑,公布的答案和她想的一模一樣。

“謝謝英俊哥哥。”

李英俊呼吸綿長,陳玉蘭像棵玉蘭樹直直地站在那,臉上在笑,笑成白白的玉蘭花。他問:“你不是慣偷吧?”

陳玉蘭說:“不是,那天我是走投無路。”

李英俊笑:“你今天看起來也像是走投無路。”

陳玉蘭說:“我已經被狠狠地教育過了,那天我不僅走投無路還頭腦發昏,今天我很清醒,你是好心的農夫,我不是忘恩負義的蛇。”

陳玉蘭如願躺在了舒适的大床上。這間卧室比起李英俊那間小了許多,左側是嵌入式的衣櫃,右側是飄窗,正中央擺着大床,幾乎占據了整個房間。

李英俊說這間房原先是預備給阿姨的,前兩天阿姨走了,于是又空了下來。

陳玉蘭閉上眼睛,熱水澡後的舒緩成了困頓,很快她就睡着了,然後很快她又餓醒了。

從公安局出來後她漫無目的地晃了一晚上,直到現在還沒吃東西。餓到有點反胃。再不找點東西墊肚子,恐怕她的胃要造反了。

這裏應該有蘋果之類的東西吧?陳玉蘭想,她就吃一個蘋果,別的什麽也不動。

她摸黑到客廳,開了壁燈。客廳靠牆全是沙發,嚴肅規整地排列着。茶幾是最簡單的款式,上面空空如也。

聯想到衛浴裏可憐巴巴的香皂,陳玉蘭想,這個套間還真是裏外如一。幹淨整潔到沒有生氣,好像剛剛被人掏空了一樣。

她又到了廚房,不出所料,什麽也沒有。餐廳壁櫥裏倒是有點東西,幾瓶紅酒,幾包泡面。紅燒牛肉味,陳玉蘭舔舔嘴唇。

時鐘顯示十二點,他應該睡了吧?陳玉蘭看着泡面,糾結要不要吃。剛才還表态她不是沒良心的蛇,現在,陳玉蘭心虛地想,民以食為天啊。

天人交戰了好幾分鐘,饑餓最終戰勝了道德,陳玉蘭捏着一袋紅燒牛肉蹑手蹑腳地進了廚房。打開煤氣竈,燒水,水開了,放泡面和調料,撲通撲通,香氣撲鼻,蓋上鍋蓋,再悶一會。

一切都進展地十分順利。陳玉蘭舉着筷子等,冷不丁的,等來一陣打雷般的響動。陳玉蘭吓一跳,急忙關掉煤氣竈,豎耳聽,聲音是卧室那邊傳來的。

李英俊起夜,黑燈瞎火沒走穩,平地摔了一跤。

陳玉蘭把他扶到床上坐下,“沒事吧?”

他說沒事,最近他起夜的次數越來越多,摔跤的次數也越來越多,腿上有烏青,都是摔出來的。

陳玉蘭說:“你這樣得趕緊找個阿姨啊。”

李英俊敷衍:“在找了。”忽地鼻子往前嗅了嗅,問:“什麽味?”

陳玉蘭往後縮了縮,還是被李英俊嗅出來了,“紅燒牛肉?”

陳玉蘭倏忽站起來,李英俊視線不離,黑暗裏憑着感覺看着她,然後命令:“你去把燈打開。”

燈一亮,李英俊把陳玉蘭所有的神色都盡收眼底。

肉氣、熱氣、人的生氣。

陳玉蘭臉頰紅潤,李英俊盯着她。

她忽地笑一笑,主動交代:“我剛燒了一碗泡面,你餓不餓,我給你端過來?”

李英俊仍舊盯着她,她仍舊不知深淺地笑。

“你端過來,我餓了。”

“好的。”

她如獲大赦地逃竄出去,過一會,端了一碗香噴噴的泡面過來。

“你小心點,燙。”

李英俊沒接,指揮她:“你去隔壁搬條高椅。”

陳玉蘭把高椅搬過來,碗放上去,李英俊試了試,還是太矮了,得彎腰吃。他說:“算了,還是去餐廳吃吧。”指指自己的腿,說:“我不方便,麻煩你再幫我端下去。”

陳玉蘭:“……”

看着李英俊吃泡面,陳玉蘭肚子咕咕直叫。她咽了咽喉嚨,說:“你是不是剛搬進來?我看這裏東西好少,廚房裏幾乎是空的。”

李英俊驀然一頓,然後繼續埋頭喝湯,“搬進來快一年了。”

“那也不短了,怎麽感覺空空的。”

“因為以前有人打理,而我從來不管這些事。”

陳玉蘭了然,“所以,你應該快點找個阿姨打理打理。”

“嗯。”

過了一會。

“英俊哥哥。”

李英俊一顫,這叫聲又軟又棉,快酥到骨子裏。

李英俊:“?”

陳玉蘭笑眯眯的,“英俊哥哥,要不,你看看我怎麽樣?”

李英俊細細打量她,臉蛋過關,性格過關,身材勉強過關,就眼前這一碗紅燒牛肉面而言,暫且算她家政能力過關。

“家政公司一家一家地跑,也很累人的,不如考慮一下我啊。我洗衣做飯樣樣都會,你肯定滿意的。”

“樣樣都會?”李英俊笑了,“你看起來還是小孩子。”

“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我二十好幾了,不小了。”

“英俊哥哥。”她又露出那樣的笑。

李英俊覺得自己像嗑了迷/幻/藥一樣。

“好不好?”她的手放上來,搖了搖他的。

他別開眼,盯着眼前的紅燒牛肉面。剩餘的湯汁還冒着熱氣,千軍萬馬一般,全都湧到他眼睛裏,弄得他眼睛又酸又脹。

好不好?好不好?那時候,她說什麽他都說好。陪她看星星看月亮,陪她聊人生哲學詩詞歌賦,她要星星,他疊起全世界所有的梯子,也會摘下來給她的。

轉眼間,居然全空了。

好不好?李英俊恨恨地想,不好,不好,什麽都不好。

“好不好啊,英俊哥哥。”陳玉蘭小貓一樣眯着眼睛笑,“你答應我,我一定會很努力,很聽話的。”

李英俊收攏思緒,看着她說:“不。”

“為什麽啊?”

“我很挑剔的。”

“我哪裏你不滿意啊?”

李英俊笑着,沒有說話。

他還有哪裏不滿意?臉蛋、性格、身材、家政能力都過關。說到底,還不就是沒過他心裏那關。

“不早了,睡吧。”李英俊站起來說,“明天我要上班,你收拾好東西,我開車載你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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