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你找我?”

聲音就在耳朵邊,比平時更喑啞一點,也顯得暧昧。

他的襯衣是柔軟的棉麻材質,她緊貼着,就仿佛貼着他的肌膚。實際上他的肌膚更燙,他的下巴抵在她額前,血管裏的脈搏一下一下地跳動,熱氣就這樣傳遞過來,連帶着她也一起發燙。

“沒、沒什麽事。”

袁思試着推了他一把,他的手臂很牢,推不開,她讓自己冷靜,連着深呼吸了幾口氣,聲音卻還是控制不住顫抖:“易哲,放開。”

易哲就反應過來,規規矩矩松開了手,他沒有注意到袁思的緊張。因為他自己,更加悸動,臉上泛起微微的紅,甚至不敢看她。

兩個人各自冷靜半天,易哲慢慢地把視線移回袁思身上,忽然驚訝道:

“袁思!”

雙手捧住她的臉。

她這才感覺到鼻腔有一股熱流往外湧,胸口的被奇怪的觸感擊中,一看,衣領處化開了一塊血漬,緊接着又是一塊。

天太熱了還是剛剛撞的?

袁思大腦一陣空白,被易哲扶着仰起了頭,帶進書房。

那幅畫還擺在那裏。

易哲稍稍愣了愣,快步走過去把畫移到別處,再回來扶她坐到椅子上,抽了幾張桌子上的紙巾,幫她清理流血不止的鼻子。“左邊鼻子流血,就要把右手舉起來……”他一邊輕輕擦拭着她的臉,一邊擡起她的右臂,哄道,“來,舉起來。”他溫熱的指尖快融在她的皮膚裏。

她便右臂懸在空中,木然地讓他擺弄。

“我出生的時候抓周,抓的是畫筆,我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學畫畫。”他告訴她。

她知道,他同她講過的。

“如果不是家庭的原因,可能我現在從事的會是油畫工作吧。”

這個她也知道,他同她講過的。

她知道他的喜怒哀樂,知道他真正的理想。

“我好久沒有拿過畫筆了,那天突然想畫畫,你如果介意的話,就撕掉它吧。”他仔細地把她的頭發一并整理好,小心翼翼地說。

鼻血已經止住,臉上的狼藉也擦得幹幹淨淨,她仍然舉着右臂,從椅子上站起來。

接下來的時間他們之間沒有再說一句話。

袁思拿着糖果罐躲回袁想的房間,甚至把門從裏面反鎖起來,把糖果罐也放回原位。走進衛生間,她打開水龍頭,使勁搓洗衣領上的血漬。

她開始懷疑自己重生的意義。

——難道不是改變命運嗎?

為什麽避免不了又要與這個人産生糾葛?他是她大部分痛苦的根源。難道又要她再走一次上輩子的路,再淹死一次,循環往複?

她心驚肉跳地把這個念頭按下去,她絕對不要。

弄幹淨衣領,袁思走上陽臺,好讓風吹幹它。也不知道站了多久,她看到一輛車駛進樓下的車庫,不一會兒,一個紮着羊角辮的小女孩在司機的帶領下走出來,走進樓梯間。她身上穿着整潔的校服裙子,書包被人拿在手裏,走路一蹦一跳的。

那麽歡快的樣子,每天還可以含着糖果入睡,哪裏像是會做噩夢。

袁思的手指在陽臺上畫了一圈又一圈,她又站了一會兒,轉身去開了門,好去迎接放學回家的小公主。

剛要下樓,那邊袁想已經進了大門,第一個看到的人還是守在門後等她的易哲,小小的臉上頓時都是驚喜:

“易叔叔,你今天怎麽回家這麽早?”

撲過去就要讨人家抱抱。

易哲抱起她托得高高的,溫柔地笑着:“今天姐姐也來了。”

袁想這才看到樓上的袁思。

“最近怎麽樣,有沒有聽話?晚上好好刷牙沒有?”袁思自己也覺得自己唠叨,捏捏袁想的小臉蛋,有些讪讪的。

“聽話聽話,不信問易叔叔。”她龇開一口潔白整齊的牙,彎彎的大眼睛晶晶亮。

明明被照顧得很好啊。

易哲理所當然幫腔:“想想最乖了。”

“易叔叔說你老是做噩夢?”

袁想重重地點頭:“姐姐,我一個人睡不習慣……今晚你可不可以不要回家,留下來陪我?”

“什麽?”

袁想哀求着豎起一根手指:“今天就好!就這一次!”

袁思第一反應居然是看看易哲,雖然她還是不願意跟易哲說話,但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對袁想的任性毫無辦法,只能求助地看着易哲,那眼神仿佛就是在說,你管管孩子。

易哲卻讓她失望了:“今晚住下吧,明天有什麽事我讓人送你過去。”

袁想就當她答應了,開開心心地拉着她的手:“姐姐,今天老師布置了手工作業,快來幫我一起做。”

她們進房間捏了半天粘土,等易銘也放學回來,一家人便坐到餐桌前,準備吃飯。

“袁思姐姐,我今天早上升旗了呢。”易銘腼腆地向她獻寶。

袁思不吝啬地誇獎他:“真的嗎?好厲害啊。”夾了只排骨就放在他碗裏。

他笑着低頭吃飯,袁想說了句“姐姐今天住在這裏呢”,他看起來更開心了。

好溫暖的家,誰不會被吸引着想要接近呢。

袁思沒什麽食欲,手握着水杯喝了一口,心裏算了算,易銘的生母還有一陣子,就要回國了吧。

他父母是最普通的家族聯姻,利益還是戰勝不了感情不和,早早分手,受到最大傷害的就是孩子。

易哲見她半天不懂筷子,問了聲:

“這個菜做的是不是不太地道?”

為了照顧她的口味,易哲讓廚房做了幾道上海菜,其實易家的大廚手藝不錯,把上海菜濃油赤醬的精髓抓得很準。

“沒有,很好吃。”袁思夾了一筷子蹄膀,炖得挺到位,稍微一扯,晶瑩的肉皮就撕開來。

“換洗的衣服我讓人準備好了。”他示意她安心住在這裏,“可以的話,就多在這裏住幾天。”

“謝謝易先生,我明天早上就有事要走,不打擾了。”

袁想插嘴:“姐姐,你怎麽還叫人家易先生?”

袁思對這個胳膊肘朝外拐的熊孩子有點不滿:“你要我跟你一起叫人家易叔叔嗎,你先問問你易叔叔樂意不樂意?”

她們姐妹倆年齡差距确實挺大。

袁想是在袁思去日本留學後出生的,袁思沒有參與過她的成長,她們之間真正相處的時間并不多,關系多少有點疏離,由于血緣關系和後來的相依為命,才得以拉近不少。

易哲的年齡被袁想叫一聲叔叔綽綽有餘,但是與袁思的年齡差就有些尴尬。

易叔叔笑起來:“我不是很介意。我早說過了,不要客氣,直接叫我易哲吧。”

袁思沒接腔,默默扒飯,餘光瞥到那個熊孩子與易銘在一旁偷偷樂。

“還有一件事想跟你商量,”易哲說,“易銘最近在學圍棋,想想看上去很感興趣,跟易銘瞎玩了幾盤,學得很快,我想讓她也跟着老師學。易銘的那位老師是業界聲譽非常好的一位棋手。”

“想想喜歡就學吧,我不幹涉她的任何興趣愛好。”袁思低頭看看袁想,思索着上一世她什麽時候碰過圍棋,好像确實是有一陣子,三分鐘熱度,空有天賦卻後天不足,很快就丢掉了。

不知道袁想會不會哪一天,也丢掉對父親的熱情。

“要是易叔叔是我爸爸就好了。”夜裏睡覺時,袁想腦袋埋在袁思懷裏,小小聲地說了一句。

袁思沉默不語,她便有點着急:

“姐姐,你是不是不開心?”

“沒有。”她只是想起了她們真正的爸爸,記憶已經勾勒不出他的輪廓,恨意卻無法抹消。

為什麽沒有給袁想足夠的愛,為什麽一夜之間把這個家弄得支離破碎。

“你好像不喜歡易叔叔,可是,易叔叔對你很好,也對我很好。”

“我沒有不喜歡易叔叔,”袁思盯着天花板看,“他是個很好的人,你如果喜歡,就當他是你爸爸吧。”

她沒有像從前那樣,硬生生地打消這孩子的念頭:“你姓袁,他姓易,他怎麽能當你爸爸?”氣得小女孩當場哇哇大哭。

“那你呢?”袁想不安地問,“你會因為這個傷心嗎?”

然後“哎喲”叫出聲。

袁思立刻坐起來:“怎麽了?”

“我……牙疼。”黑暗中,袁想龇牙咧嘴的,最後張開嘴給袁思看。

她俯下身去,什麽也看不到,只能慢慢摸着袁想的頭發:“想想,以後晚上刷過牙,就不要吃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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