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禮物是
拿了琴,秦顏徑直往學校大門口去。
這天是周五,高二的學生都還沒有開始補課,校門口熙熙攘攘,接人的車輛堵成長龍。
她從人群之中,一眼看到靠在池塘圍欄邊的少年。高個子,身形颀長,運動服的拉鏈只拉到了一半,露出胸前黑色衛衣上的字母。
他身旁立着把吉他,兩道影子一起被天光拉長。
她小跑過去,“江連闕。”
少年擡頭,微怔之後,摘下耳機朝她笑:“去掉姓。”
“……連闕?”
天吶,為什麽這麽聽話。
“這麽聽話啊。”江公子笑眯眯,把手裏的飲料遞給她,“你什麽時候學得這麽乖了?”
“不是啊。”秦顏大大方方地搖頭,接過來,“只對你這樣。”
江連闕一梗,耳根遲緩地爬上一抹紅。
為什麽覺得……
被撩了。
秦顏毫無所覺,捧着他給的那杯核桃西米露,小口小口地喝。飲料奶味很重,像是剛剛做好,拿在手中還很燙,四肢百骸暖洋洋。
“走,我們去市中心賣藝。”江連闕看了眼表,還不到七點。天氣不怎麽好,風滾着積重的雲層向下壓,好在沒有下雨……他希望天公作一次美,今晚別下了。
“嗯……嗯?!”秦顏眼皮一跳,“你再說一遍,我們去幹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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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連闕拿過她的琴背在背上,一只手拽住她,眼中含笑:“賣藝。”
“不不不不行我會緊張……”
那只烏龜又上線了。
江連闕覺得,他又見到了當初那個把頭搖成撥浪鼓,跟他說,自己絕對不能把威風堂堂帶回去養的秦顏。
慫字頭上一把刀。
“小朋友。”他停住腳步,認真地道,“緊張的話,就想想,我在你身邊啊。”
“那那那樣會更緊張……”
她都吓結巴了。
江連闕身形一頓,轉過來,在地鐵的安檢前握住她的手:“秦顏同學,讓我把這件禮物送給你,好不好?”
……不要推開我,好不好?
……讓我把禮物送給你,好不好?
好像只是微微發怔的錯落,等秦顏再一次反應過來,她已經脫掉校服外套,跟江連闕一起出現市中心的廣場上了——
太荒唐了……
她覺得自己也跟着失了智。
“我我我現在跑還來得及嗎……”
天色一點一點暗下來,市中心高樓次第亮燈,餘光之末慢慢蜿蜒出一片燈海。明裏市的跨年音樂節,在年前有一次路演,就定在這裏。
路演八點開始,江連闕坐在臨時搭起來的臺子上,抱着吉他調音。女生慌張起來眼睛亮得過分,像那種失物招領被領回來之後,揪着主人衣擺不敢放的小動物。
“結巴還治不好了?”江連闕一樂,從背包裏掏出一頂鴨舌帽,“來,送你一頂帽子。”
頭頂一沉,秦顏驚呼一聲,把帽子取下來,看到白底黑字,刺繡印着一個大大的草書字:
慫。
秦顏:“……”
他的口袋是哆啦A夢百寶袋嗎,為什麽随時可以掏出各種奇怪的東西!
“別小看這個‘慫’啊,我找一位書法大師賜的字,後來又托人照着繡上去的。”江公子笑眯眯,“感不感動?是不是覺得我給你準備東西,都特別走心?”
“……”那還真是謝謝你啊。
可是,走心的慫,就不是慫了嗎!
秦顏作勢要把帽子反扣回去,肩膀一沉,擡頭,眼前映入一張少年朝氣蓬勃的臉。
“連闕!”男生像是從天而降,一邊一條胳膊地挂在兩個人中央,笑吟吟,“好久不見了,你最近在幹嘛?”
“周洲,我以前樂隊的貝斯手。”江連闕拍拍男生的肩膀,向兩個人互相做介紹,“秦顏,我的……”
他頓了頓,意有所指,眼底笑意驟然繁盛,“小朋友。”
秦顏微怔,臉突然有點兒燙。
隐沒在夜色裏,應該沒被他看出來。
“嫂子好!”周洲不假思索,笑嘻嘻伸過來一只手,“初次見面!”
“我……”
秦顏來不及解釋,就被對方拉着手,象征性地握了握。
“有人叫我,我去調一下音,待會兒見!”男生像只猴,風風火火,上蹿下跳地轉身跑了。
秦顏的目光落回來,有些意外:“你以前,組建過樂隊?”
“嗯,跟他們一起玩過一段時間。”江連闕扒拉吉他弦的手一停,突然想起什麽,又笑了,“你的駱亦卿同學,為了顯示自己作為搖滾樂隊扛把子的與衆不同,把頭發的顏色都染了。”
到現在也沒染回來。
“可你不是……學鋼琴的嗎?”
秦顏突然覺得,她是真的,一點兒也不了解江連闕。
她從來對他知之甚少。
“我嗎?一向是,什麽好玩兒……就幹什麽啊。”夜風沁涼,帶起少年額前的劉海,映亮他眼底一片潋滟的光。
吉他調好音,他順手從包裏掏出幾張紙,“對了,秦姑娘,給你個譜,你能在開場前記住嗎?”
“我不能。”她坦誠,看着他。
“你能。”江公子無所畏懼,也回過來一個眼神,盯住她。
夜風裏,行人熙熙攘攘,逐漸有人在臺前駐足,暖場樂震耳欲聾。
秦顏率先敗下陣來:“……好吧,我能。”
“你真棒。”江連闕笑吟吟,撐着腦袋,看着她。
她記東西向來專心而迅速,長發從肩後落下來,映着背後将暗未暗的天,側臉變成一抹剪影。天邊遙遙挂着一抹深色的籃,晚風拂面,他有一瞬間覺得,自己能在這兒歪着頭看一個世紀。
秦顏低着頭,屏蔽江公子的目光。
他給她的這是一張……
什麽鬼!
聞所未聞的曲子,毫無章法的樂譜。從旋律到歌詞,她從來沒有在任何一個網站,或者電視節目上見到過。
“小提琴……可以跟民謠吉他合奏嗎?”記下樂譜,她仍然有些遲疑。
少年眼底笑意流轉,好整以暇:“不試試怎麽知道?”
話語尾音未消,路演準時開始。
主辦方邀請了一群小姐姐上去跳暖場舞,燈光晃動,音樂聲沖擊到鼓膜上,仿佛能把沉寂的夜色點燃。
秦顏站在臺下,有些發愣。
她很久沒有身處在這樣的環境裏,情境能調動氣氛,微微屏住呼吸,每一樣樂器的音色都在腦海裏迅速地分層,區別出高低。
直到江連闕上場。
身形高大的少年,背着把原色的木吉他,穿着寬松的黑色衛衣,頭上同款的黑色鴨舌帽壓得極低,上面落着個草書的“別”,燈光掃過去,映亮他線條明晰的下颚。
秦顏後知後覺,低頭看看自己手上的帽子。
所以這兩個字連起來是……
別慫?
“咳……我也好久沒站在這兒了。”他微調麥克風,對着臺下笑,話語在空氣中打個卷,凝成白霜。眼神從人群中掃過,聚焦在一個點上,“我來給一個姑娘,送首歌。”
他聲線低沉,偏偏還帶着少年音的清亮,聽起來像某種協調的低音樂器,帶着蠱惑人心的力量。
周洲帶頭在底下叫好,燈光漸暗,江連闕勾勾唇角,低頭撥響吉他弦。
廣場之上,周圍的嘈雜喧鬧像是被誰在一瞬間按了靜音鍵,耳畔弦音清脆,竟也引得行人紛紛側目。
秦顏情不自禁,跟着屏住呼吸。
“若說是與誰的遇見/世間方式千千萬萬
琴弓起落之間/連弓跳弓揉弦
微阖雙眼/那是你帶給我的另一空間
十指翻飛不斷/少年風度翩翩
陽光流轉/琴房一角你笑容依舊清淺
分針輕顫/重逢之日時光已度過幾個輪轉
…… ……”
秦顏哭笑不得,終于知道到了他口中的“禮物”是什麽。
民謠彈起抒情的曲子,總是自帶滄桑加成。
少年聲音低回,她的目光越過人群,只能看見他微斂的下巴,和扣在民謠吉他六弦上的十指——燈光之下,像某種色澤溫潤的琉璃。
“嫂子。”周洲從人群中擠出來,面上有些焦急,拉住她往後臺走,“你怎麽還在這兒?快過來!”
“等等,我……”秦顏一慌,腦子又開始混亂。
然後被周洲胡亂塞了一把琴,就草率地扔上了臺。
臨走前,他不望堅定地給他加油:“加油,我看好你。”
“……”你加油有什麽用!
如果手裏握着的不是自己的琴,秦顏簡直想暴走。
曲子進行到中段,短暫的留白之中,極其渺遠地加進來一段提琴音。小心翼翼,像動作輕緩的試探。
江連闕微怔,眼中笑意更盛。
他微微退後一步,站到她身邊。
周洲弓着身把麥克風推近,湊到她身邊。小提琴永遠做不了配角,哪怕他留給她的部分本就寥寥無幾,仍有喧賓奪主的意味——
她天生不該被留在人群裏。
江連闕勾勾唇角,手指掃一個和弦,重新開口,“……偶然背後的必然/能否使你相信/天意讓我們就此遇見……”
麥克風裏一陣雜音,耳邊提琴音戛然而止。
江連闕微怔,停下掃弦的手,回過頭。
追光落到她的身側,映得她面色蒼白,手懸在半空,落不下去一個音。
“秦顏。”他擡手蓋住麥克風,側過身,眼神平靜而深邃,“你還好嗎?”
“我……”她異常抗拒,“我不行。”
“你可以。”他難得執拗。
秦顏聞言,被迫擡頭看他。少年背後燈光映着夜空,她猶猶豫豫,在他眼中,看見漫長的永恒。
對視只是幾秒鐘的事,漫長得像是過去了一整個世紀。
臺下一片喧嘩,周洲都快瘋了,在旁邊拼命地向他比口型,恨不得沖上臺拽住江連闕的領子搖:[你在幹什麽!喂!江連闕!]
秦顏看到周洲糾結的表情,思緒一瞬間落地,巨大的負罪感随之湧上來,“對不起……”
“聽我說,秦顏。”江連闕認真地看着她,“是我非要把你拽過來,陪我參加這個活動的。而且我沒有提前給你譜子,也沒有給你任何準備的時間——不管出了什麽問題,都是我的錯,你沒有對不起我,也不需要說抱歉。”
“江連闕……”心揪成一團。
“讓我說完。”他有十足的耐心,“我以前的心理醫生,給我做過一個心理測試。他讓我不要去想象,屋子裏有一頭粉紅色的大象。”
“……诶?”
“我試過很多次,都沒辦法做到。因為一旦腦子裏有了這個信號,就很難不去想它——可是後來,我找的到方法了。”他輕聲笑,“當他讓我別想粉紅色大象,我就去想象一頭,綠色的大象。”
像某個奇妙的笑話,也像某個契機,或者啓發。
秦顏微怔,心跳慢慢加速。
“所以,秦姑娘。”他說,“如果忘不掉一件事,就不要忘;但如果它給你帶來了困擾,就找一件別的事,去替代它。”
找一件別的事,去替代耳後的痛感,替代跨不過來的坎。
秦顏眼眶發熱。
良久,她遲疑:“可是,我已經把你的歌搞砸了。”
“啊……還沒有。”江連闕眉眼含笑折過身,看到抓狂的周洲,笑容一時變得促狹,“如果你想重來,我們可以再來一次。”
“可以嗎?”
“可以啊。”他一字一句,慢慢地說,“重來多少次,都可以。”
因為是你。
所以重來多少次,都沒有關系。
少年的聲音低沉悠遠,如同大提琴沉沉拉出的低音音符,有低遙遙的溫柔。
很多年之後,當他再也不彈鋼琴,她開始往複地做同一個夢。
夢中的少年背着一把原木色的民謠吉他,十指溫潤,眼瞳掩在棒球帽之下,盛滿自信的笑意。他站在人潮之中唱歌給她聽,聲音之中滿是低沉的溫柔——
“……
時光荏苒/無懼離散/等待青藤爬滿秋千
等你回眸/十年之後/燈火原來闌珊依舊
……”
落下最後一個音符,一曲完畢。
夜色之下,喧嚣的人群和漸起的掌聲之中,他轉過來,在一片喧嚷中握住她的手:“生日快樂,秦顏。”
她慢慢瞠大眼。
“我偷看了你的資料卡,對不起呀。”他徐徐緩緩,朝她笑,“前幾天我跟你說,重點不是集體裏的其他人喜不喜歡你,而是你怎麽想……那句話的意思,現在可以解釋給你聽了。”
“我希望你能在‘擁有’的時候,去做選擇。不要因為‘不能拉琴’,才‘迫不得已回歸群體’……”
你要健康,要像以前一樣,也依舊不後退,不逃跑。
你要向前走,去做真正想要的選擇。
夜風沁涼。
秦顏閉上眼,耳邊有千百種鼎沸,千百種人聲,千百種浮世。
她從洪荒的罅隙之中,看見遼遠的星空,壯闊的生命。
還有百轉千回,他柔軟的心。
“謝謝你。”她眼中有熱意,良久,回握住他的手,“我聽見了。”
聽見南牆傾頹。
是他為她撞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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