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你想去
“鋼琴曲嗎?”江連闕挑眉。
“嗯。”
“雲端沒存的話,重新下載一遍不就行了?”
“這個……”秦顏頓了頓,低下頭,“正常的思路,不是應該彈一遍現場版,給我聽嗎?”
她有一下沒一下地按iPod的按鈕,像一個口是心非的小朋友。
江連闕微怔,笑意旋即在唇畔徐徐漾開:“這個好說啊,小事。”
“學校的鋼琴壞了兩個鍵,還沒來得及找人修。擇日不如撞日,要不……你今天想不想去我家玩?”下課鈴響,體育老師喊完下課,他的手臂自然而然,攬上她的肩膀。
“手。”周圍人太多,秦顏出聲,提醒他。
江公子不情不願,放下手臂,手指勾住她的校服口袋,“這樣好了吧?”
少年眼底笑意萬千,秦顏慢慢收回目光,算作默認。
“剛才的問題還沒回答呢,去不去啊?”
“……你家有人做晚飯嗎?”她沒有正面回答。
“沒有。”
她突然有些納悶:“那你平時都怎麽吃晚飯?”
“點外賣,或者在外面吃。”
秦顏想了半天,啞然:“那你還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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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不到形容詞,形容這種粗糙的人生。
“真是可憐。”江公子迅速接話,“我小時候跟爸媽住在一起,那時候家裏有私廚。後來我媽去世,我爸不是在B市就是往國外跑,一天到晚見不到人,我嫌私廚太礙眼,就自作主張把他辭了。”
然而事實是,某個大年三十,門口鞭炮聲聲、窗外禮花喧天,他一個人面對着私廚做的一整桌佳肴,突然間沒了胃口,毫無理由地想掀桌。
大概是從那個時候起,就沒辦法好好吃飯了。
秦顏明白他的想法,因為她一個人的時候,也會不想做飯,無心進食。
但想了又想,還是忍不住說:“可你覺不覺得,不管怎麽樣,‘活着’就是一件很孤獨的事?好像沒有誰……能真正意義上地,永遠跟另一個人在一起。”
他微微一怔,對上她的眼神。
她也擡頭看他,眼底仍然黑白分明,冷靜而理智。
心裏突然升起一種奇怪的預感,江連闕幾乎下意識反駁,“可是……”
“等等,我們這是……走到哪兒了?”
走出體育館,卻發現不是進來時的路。
四圍一片綠意,天色灰塵如鉛,忍冬葉子在風中微微顫動。周遭無人,花圃綠樹一片沉靜。
江連闕失笑:“你是真的不記得路?”
“……”真的。
“我們剛剛進來,走的是正門。出來時走的這個,是西門。”他笑着嘆息,“西門連着學校的花園,走這條路的話,要穿過花園才能回教學樓。”
“那不是繞遠了?”她後知後覺,發現是自己帶岔了路。
“是啊。”
“那我們還是原路返回……”
“就走這邊吧,算起來,返回的距離也跟繞遠差不多了。”他扳着她的肩膀,笑着将她轉回來,“下節課遲到一小會兒也沒關系。”
更重要的是這條路上人少,他可以慢慢跟她談。
“在我看來,人并不是天生就會感到孤獨的。”少年一只手松松勾着她的口袋,一只手閑适地揣在自己口袋裏,“天生獨來獨往的人大都不把孤獨當孤獨,大多數人是因為見過了熱鬧,才更加意難平。”
兩個人走在人工湖架空的棧道上,湖光倒影,水面粼粼,四周靜得仿佛只有彼此輕微的呼吸聲。
秦顏想起艾米莉那句詩,如果不曾見過太陽,我本可以忍受黑暗。
“你是這樣想的嗎……”良久,她望着水面,若有所思。
“是啊。而且我一直認為,除去死別,在這個世界上——只要你真心想見一個人,總有辦法能見到的。“他笑,“所以,別總是露出這麽沮喪的表情。”
頭上陡然落下一陣暖意,秦顏看到他落在自己腦袋上的手掌,微微一愣。
“要我回答你那個問題的話——”映着天光,他朝她笑,“‘活着’的确很孤獨,但我明明可以選擇,不孤獨地活着。”
天空灰暗,飄着大朵大朵攢聚的雲團。蘆葦叢中忽而驚起一只水鳥,在水面上輕捷地一點,迅速飛走了。
湖面旋起漣漪,一圈圈散開。
秦顏神色複雜,長久地望着他。
覺得一顆心都慢慢沉下去。
***
回到教室時,楊禾怡還沒開始講課。
年底陸陸續續,開始有提前招生的大學到學校做宣傳,她路過高三辦公室,順了幾張宣傳單。
“高中三年過得很快,你們提前要規劃好,為自己的以後做打算。”她推推眼鏡,“現在就可以開始樹目标,高三一眨眼就來了,別打沒準備的仗。”
江連闕上前敲敲門:“報告。”
楊禾怡擡頭,目光淩厲地劈下來。
她剛要發作,秦顏不動聲色推開江連闕,從他身後擠進來,和和氣氣道:“對不起楊老師,我們上節是體育課,幫老師整理器材,來得晚了一些。”
楊禾怡神色微緩,目光轉向明蔚陽。
幫老師整理器材的事,一般都是他做,可他卻先一步回來了。
明蔚陽神色如常,從善如流:“我肚子疼,找了兩個同學替我。”
“先進來吧,”楊禾怡淡淡地示意,“下次別遲到了。”
“謝謝老師。”秦顏身形微頓,讓江連闕走在自己前面。
看着他坐回座位,她才坐下去,把體育課前沒來得及收的課本收下去,換成語文書。
接着上次課程的尾巴,這節課講《項脊軒志》的情感表達。
“‘然予居于此,多可喜,亦多可悲’……作為文眼,歸有光想表達的感情,是悲嘆。”楊禾怡在黑板上寫,“是他對家道中落、物是人非、半生孤苦、金榜無名、懷才不遇的悲嘆。”
沉寂幾秒,同學中有人笑出了聲:“好多形容詞。”
楊禾怡神色一軟:“對于這種感情,同學們現在可能感受不到。”
頓了頓,她說,“但等高考之後,你們再來看,可能就會感同身受了。”
底下一片噓聲,她語氣很真誠,沒什麽別的意思。
但秦顏撐着腦袋,覺得,這簡直像一個無心的詛咒。
在座多少人,少年心氣比天高,不破樓蘭終不還,恨不能轟飲酒垆,吸海垂虹。
可到頭來,又有多少人只能恨登山臨水,遠目送歸鴻。
大概是楊禾怡挑起了頭,下課之後,大家紛紛開始讨論,以後想去哪裏上大學。
三班的總體成績在年級上排第一,如果不出意外,高三的重本上線率能達到百分之九十。
明蔚陽陪着周圍的人聊完一圈,發現秦顏又在發呆,忍不住戳戳她,“哎,秦顏,你跟江連闕,以後打算去哪所大學啊?”
這個問法有意思。
秦顏眼中不自覺地染上幾分笑意。
明蔚陽的可愛之處在于,不該他問的,他一個字都不會多問,可在保護別人隐私的同時,又像是故意一樣,揶揄地露出點兒好奇心。
“我不知道呀。”她誠實作答。
“诶?你們還沒想好嗎?”
你們。
她猶豫了一下,想,要不要向他解釋。
可他似乎已經默認了。
“江連闕啊……之前好像提過,”明蔚陽回憶道,“說想去北方讀書,找一個能看到雪的城市。”
秦顏一怔。
又是似曾相識的臺詞……
她搖搖頭,把困擾在心裏已久的疑惑打散。
反正他瞞不了一輩子,遲早要露餡。
“不過,他的成績也很好,國內的大學,應該都很穩。”明蔚陽笑吟吟道,“秦顏這麽聰明,一定能跟他考進同一所學校的。”
後半句話說得委婉又充滿善意,她忍不住笑起來:“謝謝你。”
但在她看來,現在想大學的事……确實是有點早。
畢竟首要待解決的是……晚飯問題。
放學之後,她同他一起去超市。站在生疏區,秦顏問:“你喜歡吃什麽?”
江連闕抱着一捆綠油油的芹菜,沉默半晌,誠懇道:“餃子。”
“……”
想掐死他。
“餃子的話,也太麻煩了。”她無力扶額,“難道你想把今晚的晚飯,拖到淩晨再吃嗎?”
“所以為什麽不幹脆……”在外面吃。
江連闕不解其意,小聲問。
秦顏別扭地推着購物車,移開視線,默然良久,悶悶道:“這是禮物。”
“我好像也……不知道你喜歡什麽。”她拾起一枚西紅柿,放到手中掂量一下,“能做的事也很少……”
不了解他,沒辦法幫他,不知道應該用什麽回贈回去。
“……白癡。”江連闕了然之際,憋不住笑出了聲。
他上前一步,跟她一起挑番茄,聲音低沉清和,有無上的耐心:“你大概不明白,但送你禮物的時候,我很開心。對我來說,那種好心情,就是做那件事的、最好的回饋。”
“是‘送別人禮物’這件事,讓你感到開心嗎?”
她好像總喜歡咬文嚼字,糾結細節。
可大概也是這樣……
才溫和而敏感,能處理好樂曲中最細膩的部分。
“不完全是,要送給特定的人。”他解釋給她聽,“比方說,同樣的小蛋糕,送給你能讓我十分開心,但是送給明蔚陽的話……可能只能讓我一分開心。”
她點點頭:“跟你做公益,是同一種心情嗎?”
“唔……”他突然覺得,問題變複雜了。
“我想吃桂花糯米藕。”話語一頓,他擡手向前指,“我們去買一截藕吧。”
秦顏張了張嘴,沒有再說話。
差不多把要用的食材購置完,她檢查一遍購物車:“一頓飯的分量,這些應該夠了吧……”
江連闕腦子轉不過來彎,随口問:“為什麽不順路多買幾頓飯的?”
“你自己在家,又不做飯。”
“我可以幹吃。”
“……”
秦顏想象了一下,他坐在冰箱前,幹吃四季豆的畫面。
……一定會中毒。
“但我确實,也有陣子沒來超市了。”江連闕環顧四周,推着車往樓上走,“順路陪我買點兒零食呗?”
秦顏跟上他,有些意外:“你喜歡吃零食嗎?”
“不讨厭。”
“我還以為,男生都不喜歡吃零食。”
他笑了:“那是性別偏見。”
他在冰櫃前停下腳步,“你喜歡什麽口味的酸奶?黃桃,樹莓,或者紅棗?”
冰櫃冷光熒熒,高大的少年微微躬身,一手撐住櫃門,彎腰取酸奶,脊柱彎成漂亮的弓。
“嗯?”見她不說話,他又問了一遍,“你喜歡什麽味道?”
“黃……黃桃。”秦顏有些出神,她望着前方默了半晌,猶豫着問,“你擡頭看一眼,那個女生……是笑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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