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我走了

秦顏坐在琴房裏等了一會兒,不見江連闕回來。

她坐在琴凳上按鋼琴鍵玩兒,按着按着,按出一段零零散散的旋律。

……有點耳熟。

皺皺眉頭,不等她想起這段旋律的來處,江連闕低沉的笑聲就在頭頂響起來:“如果你再多長兩只手,可以順路把伴奏的活兒也幹了。”

秦顏仰頭看他,眨眨眼。

少年面容白淨,身上帶着股冬季凜冽的寒氣。琴房裏光線明亮,玻璃外豎着一樹臘梅,她看着他的喉結,突然想……

想親。

秦顏咽咽嗓子。

江連闕在她身旁坐下,順手将手機收進包裏,聲音含笑:“有絕對音感的人都像你這麽可怕嗎?聽一遍就能重複出來?”

十指落上琴鍵,他示範性地重複了一遍她剛剛的那段旋律。

行雲流水,張弛有度,正是《魔鬼的顫音》的伴奏部分——國青賽的決賽分為四個部分,其中一個是自選奏鳴曲。自帶伴奏,她選了塔蒂尼的《魔鬼的顫音》。

“我不怎麽會彈鋼琴,但小時候學過一點點。”秦顏故作憂愁地笑,“唉,當年應該好好學的,這樣等到學校藝術節,我們就能上去四手聯彈了呀。”

“想去的話現在也能一起,小提琴和鋼琴,橫看豎看都天生一對。”江連闕眉眼含笑,“以前我的老師告訴我,沒談過戀愛,彈不好肖邦。”

“所以呢?”

“所以,我現在應該能彈好肖邦。”

光線明亮的琴房裏,他彈肖邦給她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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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顏撐着臉看他,少年眼尾微彎,五官立體分明。

天光之下,側臉的線條明朗而溫柔。

沒有來由地,她想起樂正謙。

腦子裏突然浮現一個奇怪的想法。

如果那時候,師從容塔的人是江連闕,現在站在“D&B”領獎臺上的人會不會是他?

一曲完畢,秦顏還沒回過神。

“呀,你竟然走神。”江連闕的表情仿佛有些受傷,“不好聽嗎?”

“好聽的曲子才會讓人走神。”她辯駁,“你想想,愛情啊,過往啊,歷史啊……”

流動的感情,記錄在音符裏。

他一動不動,看着她:“親親抱抱舉高高。”

“……”

第三條也太難了。

對峙半晌,秦顏無奈地笑着移開目光。

然後認命一樣地,低下頭,撲進男生懷裏。

冷香四散,窗外冬櫻漱漱地落花瓣。

半晌。

“你家裏人那邊……都說好了嗎?”她突然想起什麽,擡起頭。

眼睛濕漉漉,像一只小鹿。

江連闕難得地默了默,“也許吧……”

面對江景行的疑問,他給予了肯定回答。

父親沒有多說什麽,沉吟片刻之後竟然笑了,約他開年B市見。

沒有來由地,他有些心緒不寧。

……大概是錯覺。

***

緊鑼密鼓地完成期末考,假期補課的第一天,初雪落下來。

南方的冬季難得下雪,糖霜似的在植物上積了一層,好不容易等到大課間,明蔚陽也被周可可拉出去玩。

窗外的雪花紛紛揚揚,像一場巨大的花雨。

秦顏迷迷糊糊,抱緊抱枕。

剛想睡一會兒,就聽到明蔚陽風風火火的叫聲,由遠及近,一路沖進教室:“都說了我這次不是年級第一……你也沒考第一!睜大眼看看!你都沒考第一,竟然還好意思讓我請客!不請!呸!……走開,醜陋的土撥鼠!”

她立馬又清醒過來。

前幾天,學習委員跟明蔚陽打賭,期末考試中誰考得沒對方好,誰就請全班同學喝奶茶。

聽這個意思,成績竟然這麽快就出來了。

而且,學習委員應該不是年級第一。

秦顏有點兒混沌,前一天練琴太晚,腦子現在都轉不過彎。所以明蔚陽興沖沖地跑到她面前,一臉欣喜地恭喜她的時候,她慢吞吞地“啊”了一聲。

“快來,拿着呀。”明蔚陽笑眯眯地把成績單遞給她,臉上不見一點兒年級第一被搶走了的失落,“新鮮出爐的,我剛剛路過辦公室,三分鐘前才打印的。”

見她還愣着,周可可拱開明蔚陽:“走開,你見誰送成績單,用一副太監傳聖旨的語氣?”

大班長:“……”

“不是,怎麽就太監傳聖旨了?我明明……”

雪還在落。

仿佛一個漫長的空鏡,耳畔争吵的嘈雜喧嚣逐一遠離,她視線稍稍偏移,看見屋頂上皚皚的白。

全世界都安靜下來。

秦顏愣了一會兒,慢慢道:“謝謝你們。”

明蔚陽和周可可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停下來。

“謝謝你們,一直以來……”

不管發生什麽,都在我身邊。

相信我,維護我,照顧我。哪怕我并不是完美的存在,也依舊願意遷就我。

謝謝你們……

參與我的青春。

***

放假之前,秦顏去向各科老師逐一告別。

英語老師表現得十分惋惜:“你走了之後,是不是就沒人給我寫作文範文了?”

秦顏沒料到她會這麽說,有些意外。

正掂量措辭,化學老師笑着湊過來:“有更高的平臺很好呀,秦顏這麽聰明的女孩子,到哪兒都不會差的。你把她留下來寫範文,是不是太大材小用了?”

打趣幾句,老師們紛紛笑起來。

天光明亮,盆栽葉子微微抖動,窗臺上積着雪。

走到班主任的桌子面前,秦顏看到那個高個子的男老師,仍然有些不習慣。

以前楊禾怡坐在這裏,個子小小的,隔遠了都看不到裏面有人。

她站定,輕輕颔首:“老師,我來向您辭行。”

新的班主任加入這個班級的時間還不長,對班上的情況也了解得不夠多。他對秦顏的印象很稀薄,除去她那位讓人印象深刻的父親,她平時低調得讓人幾乎感受不到存在。

好像一直坐在窗邊,沒什麽大動靜,表情淡淡的。

他想了想,推推眼鏡:“離開之後,一個人也要好好生活。”

他不善言辭,不知道該說什麽。

但這種情景下,講這樣的話總是沒錯的。

秦顏認認真真地向他颔首:“謝謝老師。”

勾掉便利貼上的最後一個名字,她走回高三年級,在三班面前站定。

顧笑悠恰巧走出門,笑着向身後的同學告別,一擡頭,撞上秦顏的臉。

天地間一片茫然,她穿着毛呢大衣,長發壓在同色的帽子下,小半張臉埋在圍巾後。面容白淨,神情清淡,瞳仁黑如琉璃,竟然格外動人。

“笑笑。”顧笑悠微微怔了怔,就聽她先開口了,“我來向你辭行。”

她又是一愣:“你去哪?”

“去德國。”

雪漱漱地落。

顧笑悠沉默了一下:“……邊走邊說吧。”

轉過方向,見秦顏沒有戴手套。

下意識地想上前一步握她的手,顧笑悠猶豫了一下,又收回去。

雪花飛進走廊,一觸即化。

走出去一段路,

“想了想,還是覺得……”秦顏打破沉默,“要來向你告別。”

“……嗯。”

“少喝碳酸飲料。”

“……嗯。”

“不要熬夜。”

“……嗯。”

“吃蔬菜。”

“……”

走到樓下,風中夾着雪,撲面而來。

顧笑悠突然停住腳步。

“為什麽,”她語氣有些艱難,“為什麽跟我說這些?”

秦顏也停下來,轉過去,看着她。

不置一語。

顧笑悠的眼眶突然開始發熱:“你這個人,一直都是這個樣子。”

“說來就來,說走就走。”

“一點都不考慮別人的感受。”

“小學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

“我開開心心地拿着我媽做的餅幹去找你,想給你吃,結果你突然跟我說,‘笑笑,我要轉學去濱川市了’。”

“然後你就……就他媽走了!走了!”

“我心裏想,可瞎幾把拉倒吧她愛去哪去哪……”

秦顏的手懸在半空,有些意外。

她一直以為,自己從小到大身邊都沒什麽朋友,所以離開的時候幹幹淨淨,也不會有什麽舍不下的人。

可是即使除去顧笑悠,也還有景年。一直有人在她身後看着她,放不下,追不了。

她竟然是這樣想的。

她原來是這樣想的。

“可我還是好難過啊!”

顧笑悠用手捂住眼,熱意在掌心流淌。

語氣像個傲嬌的小朋友。

“你就回來一趟,還把我喜歡的男生也搶走了!”

雪花大片大片地砸下來。

茫然一片,天地希聲。

靜得只能聽見兩個人的呼吸。

秦顏呼吸一滞,上前,慢慢抱住她。

想起初遇時,單馬尾的少女穿着雪洗的白色襯衫,上面規規矩矩地別着三道杠袖章,陽光裏,對方元氣滿滿地朝她笑:“從今天起,你歸我罩着啦!”

過去了多久?她們之間竟然不知不覺,隔了那麽多年。

隔了那麽遠。

半晌。

顧笑悠吸吸鼻子,從秦顏肩膀裏把頭擡起來:“我剛剛說了什麽?”

秦顏:“……”

顧笑悠鼻尖微微泛紅,眼裏有未散的氤氲水汽。盯着秦顏看了一會兒,她惡狠狠地威脅:“不準告訴江連闕!”

這回反倒秦顏一愣。

她以為他不知道?

她一直以為,江連闕不知道?

可是喜歡一個人,怎麽可能藏得住?

“我不喜歡他了,從現在開始。”顧笑悠垂下眼,又吸吸鼻子,小聲道,“所以你不要告訴他,讓我把這段不了情消化在胃液裏。”

“……好。”

沉默一會兒,顧笑悠又道:“你走的時候,我不會去送你的。”

“嗯。”

“我們很久沒有一起吃飯了,你走之前,記得再約個局。”

“嗯。”

沉默着糾結了一會兒。

“算了,不等了,擇日不如撞日。”顧笑悠低着頭想了想,自暴自棄地握住秦顏的手,“我們等會兒去吃什麽?”

“……”

***

年初,國青賽的決賽在B市舉行。

秦時訂好了票,打算在比賽結束後直接從B市轉機去柏林。秦顏沒什麽要帶的東西,收拾行李時,看見衣帽間裏挂着一頂棒球帽。

上面落着一個“慫”。

想了想,她把它收起來,也裝進行李箱。

同路去B市,江連闕昏昏欲睡,一上飛機就閉上眼。

秦顏戳戳他,小聲問:“你沒休息好嗎?”

“對啊。”他聲音懶懶的,“跟駱駝打了一宿游戲。”

想了想,他又問:“你跟我們的老師和同學們……道別了嗎?”

“嗯。”

江連闕若有所思,“真好。”

“怎麽?”

“可能接下來有很長一段時間,都見不到了。”他懶洋洋地把頭擱到她肩膀上,肩膀擋住視線,岳父大人看不見,“我也要抱抱。”

少年的氣息鋪天蓋地,他的呼吸打在頸窩,癢癢的。

秦顏哭笑不得:“你抱什麽?我們之後也會一直在一起的啊。”

就不能找個遠離岳父大人的地方抱嗎。

人家畢竟是離異人士。

他眯着眼,沒有說話。

飛機穿過雲層,在B市機場降落。

前夜下過雪,四處落着皚皚的白,空氣中混着水汽,風煙俱淨。

秦顏和秦時驅車去酒店,江連闕折道回江家。

“比賽那天,音樂廳見。”将行李從後備箱提下來,他有些不放心,想了想,又囑咐,“或者我們先碰個面,到時候你來接我……不,我來接你吧。”

“你別緊張呀。”秦顏笑了,“到時候看時間安排,如果來得及,我們就一起過去;如果時間太緊,就直接音樂廳見。”

江連闕沉默了一下,“好。”

華燈初上,餘光之末燈火流動,夜風帶着寒氣撲面而來。

他向她告別,走出去幾步,又忍不住回頭。

秦顏還沒有離開,見他回頭,微微愣了愣,繼而立刻彎彎眼角,笑着朝他招手。

她站在酒店門前,與她的父親站在一起,背後的大廳燈火通明,她毛呢外套上的布藝羊角一晃一晃,乖巧得不食人間煙火。

風吹動額前的劉海,江連闕呼吸一滞。

他的心跳好像突然變得很快,耳畔的聲響都變得不屬于塵世,眼前燈光憧憧,看不見別的東西,眼中只剩下她。

“秦顏。”忍不住大步走回去,江連闕俯身,抱住她。

她微微一怔,他悶聲道:“讓我抱一抱。”

秦顏愣了一下,反應過來之後有些哭笑不得,伸出手,安撫性地在他背上順順毛:“你這是怎麽了?”

他沒有說話。

須臾,直起身子,看着她:“能親嗎?”

“……”

秦時立在一旁,沒有動,眼神若有似無地掃過來。

目光交接,秦顏先慫了,“……我想大概是不能。”

“不過,來日方長。”她笑,“我們下次找個爸爸看不見的地方。”

秦時:“……”

呵,他聽見了。

離異人士的嫉妒。

女生眉眼彎彎,在光影裏看着他笑,眼中只有他的倒影。

江連闕似笑非笑,揉揉她的頭:“好,下次不讓他看見。”

“我……”他頓了頓,聲音有些啞,嗓子裏像是含着一塊炭,仿佛這種情景下,千言萬語都說不出口。

半晌,仿佛終于下定了什麽決心,他重新提起箱子:“我走了。”

秦顏點點頭。

光影深處,他回頭看她。

“再見,秦顏。”

少年眉眼分明,牽動唇角微微笑,漂亮得像她第一次見他。

秦顏有些出神,看着他消失在視線盡頭。

半晌,秦時湊過來:“他今天怎麽了?”

“我不知道。”秦顏也很糾結,“說不上來,總覺得……”

那副姿态,像是在……

向她道別。

作者有話要說:  對不起嗷嗷嗷嗷我回來了 TUT

我終于把這段卡出來了【生無可戀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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