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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院走廊地面剛剛拖過, 大理石地磚泛着一片水光, 一股濃重的消毒水味,強烈地充斥各個角落,住院部長長的走廊一端, 敞開的窗戶旁站着一個人, 正在那裏抽煙, 走廊另一頭拐過來兩個人。
醫院走廊東側一排窗戶, 上午陽光和煦, 走來的一對年輕男女,男人身材颀長,玉樹臨風的樣子,姑娘穿着一襲淡綠色的風衣,早春時節,像街頭冒出的嫩芽的柳樹,亭亭玉立, 姑娘的肌膚一種透明的白,眼睛澄亮, 她微微側頭, 跟身旁的男人說着什麽, 身邊的男人光側頭看她,目光專注地傾聽。
簡帛硯驟然心髒緊縮,深邃的眸死死地盯住那個姑娘,生怕她突然走掉或消失,他十指攥緊,手上青筋凸起,手指把煙碾成碎末。
那一對男女沒朝他站的方向看,而是進了一間單間病房。
季淑雲半倚在病床上,看見進來的溫淺,露出笑容,“淺淺,你怎麽回來了?”
溫淺快步走到病床前,叫了聲:“媽。”
季淑雲面容憔悴,臉色灰白,“淺淺,媽沒事,老病了。”看着跟女兒一同進病房的男人,“這是……”
“我老板。”溫淺回頭看了眼身後的男人,身後的男人禮貌地說;“伯母,我叫衛奇,是溫淺的朋友。”
“謝謝你照顧我女兒。”季淑雲看這個男人溫文爾雅,微笑說,“溫淺幫我不少忙。”
衛奇跟溫淺對視一眼。
這時,病房門被推開,從外面走進來兩個人,女的手裏提着一籃子水果,溫淺回頭一看,是她叔和她嬸,她嬸上下打量衛奇,跟季淑雲說:“這是小淺的男朋友?”
“不是,是小淺的老板。”
季淑雲解釋說,她上午精神頭不錯。
單間病房并排兩張床位,季淑雲一個人住一間病房,對面床鋪空着,季淑雲讓,“她叔、她嬸,你們坐。”
季淑雲跟小叔子倆口子說話,溫淺朝衛奇使了個眼色,兩人從病房出來,去主治醫生辦公室,溫淺看負責她媽病的主治醫生胸牌寫着,內科主任,王某某。
“王主任您好!我是患者季淑雲的女兒,我想了解一下我媽的病情。”
王主任擡頭,指着對面的沙發,“坐吧!我正想找患者家屬談一談患者的病情。”
衛奇跟溫淺在沙發上坐下,王主任看眼夾在架子上的片子和病理結果,“你有個精神準備,你母親已經是肺癌晚期。”
溫淺的腦子嗡地一聲,一片空白,回來之前溫薄給她挂電話言辭閃爍,她隐約有預感,但心存僥幸,可是親口從主治醫生嘴裏說出來,她一下難以接受,身旁的衛奇看她臉色煞白,關切的說;“溫淺,你沒事吧!”
“王主任,我媽的病能治好嗎?”
每一個患了絕症的病患家屬,都問同一句話,王主任無奈搖搖頭,“已經是晚期,患者剩餘的時間不多,做些能令她高興的事,她還有什麽心願未了,除此之外,我開一些藥減少病人的痛苦,對她有幫助。”
溫淺看王主任嘴一張一合,聽不清說的什麽,直到從主任室出來,溫淺的精神都是恍惚的,太突然了,她即便是之前有思想準備,還是不能相信這是真的。
從醫生辦公室出來,溫淺渾身發軟,坐在醫生辦公室門口的椅子上,衛奇陪着她,許久,溫淺對衛奇說;“你不用在這裏陪我,過幾天我接我媽回家,醫院不如家裏舒服,住久了,我怕她起疑心。”
衛奇站起來,握了握她的肩,“有事給我打電話,這次回寒城接一個案子,我很長一段時間留在寒城,你也可以多陪陪你母親,別上火,讓她老人家開開心心的,說不定沒有想象的那個壞。”
衛奇告辭走了,溫淺一個人低着頭,緩緩地往病房走,前面一個高大的人影,溫淺擡眸,心咚地一聲,三年了,她以為自己再見他已經沒什麽反應,可是看見他的瞬間,許多刻意忘卻的記憶,一下子跳到腦海裏,穿過三年,一千多日日夜夜,又回到曾經時光裏。
他沒有變,站在那裏,還是那麽醒目耀眼,只是眉眼更深邃,望過來的眼神竟深不可測,溫淺深呼吸,抑制住狂跳的心,她的雙手插在風衣口袋裏,攥緊,努力使自己聲音平靜,“簡總,謝謝你為我媽安排醫院。”
淡淡的語氣,客氣的稱呼,一下拉開了彼此的距離,幾年未見陌生的疏離感。
簡帛硯不說話,深深地注視着她,眼前之人,他曾經多少次在心裏描繪她的樣子,此刻她面容血色極淡,烏黑的秀發落在修長的頸項,細弱的白,水潤的眸,像清透的湖水,唇色淡淡的粉。
“溫淺,你回來了?”
身後,兩個人朝她走來,範小琦跟簡帛硯打招呼,“簡總也在醫院。”
溫薄恭謹地說;“簡總好!”
簡帛硯微微點下頭,邁步朝走廊的電梯間走去,經過溫淺身邊,溫淺呼吸一窒,這個男人還是有極強的氣場,她這幾年好不容易靜下來的的心,被他擾亂。
“溫淺,你什麽時候下的飛機?跟那個叫衛什麽的一起回來的嗎?”
“一個小時前下的飛機,他在寒城有一個案子,公私兼顧。”
“他走了?”
“他有事,晚上過來。”簡帛硯已經走到走廊盡頭,腳步頓了一下。
範小琦說話嗓門大,溫薄指指上面懸肅靜的牌子,範小琦壓低聲調。
“阿姨看見你精神好多了吧!”範小琦說,溫淺朝病房關着的門看了一眼,對溫薄說:“我叔和嬸在裏面,你倆還是先別進去了。”
範小琦一伸舌頭,扯着溫淺走到拐彎另一側中醫科病房走廊,溫薄進病房,範小琦說;“溫淺,我把你懷孕的事告訴他了,不過我沒告訴他……三年前,你走時,他像瘋了一樣找你,他總來找我,打聽你的消息,後來我想應該讓他知道,你為什麽離開,他當時聽了,很痛苦。”
重回到這個城市,過去一切記憶,所有痛苦快樂,瞬間浮現在心頭,溫淺心裏酸酸澀澀。
“過去了,別提了,各自都有新生活。”溫淺悵然說。
三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但是三年裏發生了許多事情,她離開的三年,曾經的人和事都有很大的變化,像溫薄跟範小琦好上了,範小琦在超市買菜,溫薄經常去超市買東西,一來二去,兩人熟了,暗生情愫。
她叔和她嬸知道後,她嬸尋死覓活地反對,可惜溫薄已經不是當年不谙世事的莽撞少年,他有自己的主見,任憑她嬸怎麽鬧,兩人也不分開。
溫淺回到病房時,她叔和她嬸站起來,她嬸拉着她的手,“小淺,好好照顧你媽,你一個人護理忙不過來,有事叫嬸一聲。”
她嬸看如今的侄女,有說不出的後悔,“小淺,聽你媽說,你現在是很出色的設計師,是著名的衛設計師的助理,,你每月能掙多少錢?”
“沒多少錢,兩三萬。”
她說得雲淡風輕,她嬸聽了心裏後悔,兒子溫薄找範小琦,還不如溫淺,範小琦沒有文憑,找不到什麽體面的工作,每月一千多工資,如果懷孕生孩子,超市不用,全靠溫薄養家,溫薄月薪六千元,負擔重,溫薄在世拓那種大公司,就是個普通職員。
溫薄說:“衛奇是國內一流的設計師,聽說不接小案子。”
她嬸羨慕地說:“你媽沒白養你,這幾年你供你弟弟上學,養你媽。”
她叔和她嬸總算走了,溫淺現在心情不好,她媽的病情嚴重,醫生的意思沒有治療價值,瞞着她媽,不能讓她媽知道。
範小琦輕輕推開門進來,季淑雲招呼範小琦,“小範,你來了。”
“我今天休班,聽說阿姨病了,來看看阿姨。”
溫淺走的第二年,溫強考上大學,去了南方,範小琦經常從超市買菜去看季淑雲,溫淺走時的囑托,後來跟溫薄好了,休息時,跟溫薄兩個人過去,買菜做飯,溫淺挺感激她的。
溫薄送走他爸和他媽,來接範小琦,給溫淺和她媽買了午飯,季淑雲吃了一點粥,癌症晚期身體弱,吃得很少,吃完午飯,季淑雲乏了,睡着了。
溫淺在對面床上靠坐着,想醫生說的話,癌症晚期,基本沒有治療價值,減少點患者痛苦,兒女多陪伴患者身邊,她暫時不能回西部,聽大夫的意思,她媽最多剩下三個月的時間,她心如刀絞,她媽這一生太苦了,這兩年跟她繼父離了婚,剛過幾天消停日子,人已經油盡燈枯。
半夜乘飛機,一早直接感到醫院,溫淺實在困倦,坐着睡着了,季淑雲睡一會就醒了,她的身體越來越虛弱,雖然醫院檢查結果大家都瞞着她,她看醫生用藥,心裏多少明白些。
她側頭看着熟睡的女兒,這幾年都是女兒支撐這個家,她跟溫慶林離婚後,溫強考上大學,大學的費用都是溫淺拿,溫淺不讓她出去工作,定期寄錢給她,季淑雲嘆口氣,嗫嚅,“這孩子命苦。”
日落了,屋裏的光線微黑,溫淺悠悠醒來,一覺睡了很長時間,溫淺坐起來,看她媽醒了,說:“媽,我去醫院食堂打飯。”
醫院食堂四點開飯,溫淺買了一個雞蛋糕,一個小米粥,又打了一個饅頭,一個炒菜。
季淑雲吃半個雞蛋糕,溫淺因為她媽的病上火,咬了幾口饅頭,吃不下去了。
病房屋裏有盥洗間,溫淺洗幹淨餐盒,又拿熱水壺燒水,水燒熱,倒入臉盆裏,兌冷水,擰濕毛巾,給她媽擦臉擦手,倒熱水燙腳。
忙完,看外面天整個黑了,她拉上窗簾。
季淑雲一直望着女兒忙碌的身影,心裏矛盾掙紮,一想到自己這個病,自己有數,活不了多久,一件事埋藏在心底二十年了,臨走之前,她決定告訴女兒,如果現在不說,永遠沒人知道真相,這個秘密帶走了,無人知曉。
終于下了決心,輕聲招呼一聲,“淺淺,你過來,媽跟你說點事。”
溫淺看她媽神情挺鄭重,有些緊張,懷疑她媽已經察覺,問病情的事,她走過去,思忖她媽問起如何應對。
季淑雲擡手把女兒額前碎發撩起來,女兒昔日額頭的傷疤已經沒了,她低柔聲說;“淺淺,媽有一件事,一直瞞着你,你別埋怨媽。”
“媽,你好好養病,有事病好了再說。”
溫淺怕她媽累着,季淑雲現在已經體力不支,久坐都覺得累。
“不,媽現在不說,怕來不及了。”季淑雲拉着女兒的手,“淺淺,你聽媽說,你不是我的親生女兒,你是我撿來的。”
“媽,你病糊塗了?”
溫淺吓了一跳。
“媽沒病糊塗,你聽媽告訴你,媽當姑娘時,有一次回家路上,看見一個小女孩站在馬路中間哭,那個小女孩就是你,當時,天很黑,下雨了,天空電閃雷鳴,道上沒有人,媽看你可憐,把你領回自己家,想你可能跟家人走散了,你當時小,問你幾歲,你比劃四個手指,媽才知道你四歲,你別的說不清楚,媽看你穿着衣裳很好,心想你家裏富裕,孩子丢了,你父母指定來找,找不到一準着急。”
季淑雲身體虛弱,提上一口氣,接着說:“第二天,我領着你到派出所報警,一問,派出所沒有報警說丢孩子的,派出所的同志聯系附近縣鎮,沒有報案丢孩子的。”
溫淺吃驚地瞪大眼睛聽着,沒打斷她媽,她媽繼續說:“我們那裏是小地方,靠鐵道邊,一天過一趟火車,後來有人說看見一個挺漂亮的年輕女人領着一個小女孩從火車上下來,那個小女孩好像是你,當年沒處找人。”
季淑雲嘆口氣,“你四歲了,還不會說話,你扯着我衣襟,我走到哪裏,你跟到哪裏,我哥嫂讓我把你送人,說我一個未婚姑娘,領着你怎麽嫁人,我想把你送人,沒有領養,派出所讓我先養着,說等找到你父母領回去。”
季淑雲停頓了下,“後來,沒有你父母的消息,我舍不得把你送孤兒院,我父母早已過世,我跟哥嫂,你舅舅家生活,我帶着你不方便,本來家裏不富裕,我幹臨時工,掙不了多少錢,後來有個遠房親戚給我介紹你繼父,我帶着你嫁到這裏。”
季淑雲說累了,不住地喘息,溫淺趕緊給她媽捋胸口,季淑雲話說多了,疲倦,一會便睡着了,溫淺給她掖好被子,然後走出病房。
醫院內科的一側走廊,沒有燈,黑乎乎的,窗子開着,溫淺站在窗前,回想她媽今晚說的話,她從來沒懷疑過她不是她媽的親生女兒,一天當中,經歷太多的意外和打擊。
她靠在窗邊,早春的夜晚,涼風習習。
簡帛硯站在走廊黑暗處,看着她,窗外朦胧的月光灑在她身上,她削肩垂下,纖細的背影說不出的悲傷和落寞,簡帛硯的心揪緊,他剛想邁步過去,走廊一端傳來腳步聲,一個男人溫潤的聲線叫了聲,“溫淺。”
溫淺擡頭,順着聲音看去,衛奇走過來,走到她跟前,近處盯着她的臉,“你哭了嗎?”
“沒有,風迷眼了。”
“溫淺,從我認識你,你一直很堅強,原來你也有軟弱的時候。”
衛奇拍拍肩,“我的肩膀你可以靠。”
簡帛硯攥拳,手指關節咔咔作響,目光像鷹一樣犀利。
溫淺沒有過分的舉動,寂靜中傳來她輕輕的聲音,“你怎麽又來了?不是很忙?”
“我怕你晚上吃醫院的飯吃不慣,給你買了粥送過來,趁熱,你吃一點。”
夜風從窗戶吹進來,兩個人低低地說着什麽,一同往病房走去。
十幾分鐘後,病房門打開,溫淺送衛奇出來,站在病房門口,小聲囑咐,“開車小心點。”
“你也早點休息,注意身體,我明天過來。”
兩人的關系看似很密切。
衛奇走了,溫淺關上病房門,季淑雲這會又醒了,她一天有大半的時間睡着,喚了聲,“淺,你剛才出去了?”
“屋裏有點悶,我出去涼快一會。”
“淺,我剛才做夢了,夢見你舅舅和舅媽,夢見我沒出嫁時,住過的屋子。”
“媽,我明天帶你回老家。”
“真的嗎?淺。”
“真的,媽。”
簡帛硯接到內科主任的電話,季淑雲已辦理出院手續,他趕到醫院時,站在空空蕩蕩病房裏,人去屋空,他的心瞬間空了,病房的窗戶敞開着,涼風灌進屋裏,呼呼地往他空了的胸膛裏灌。
溫淺帶着她媽走了,沒告訴任何人去了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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