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春暖花開, 一個北方小縣城, 溫淺用輪椅推着她媽每天在幹淨的街道上來回溜達,不時有熟人打招呼,“姑娘, 推你媽走走,看看變樣了沒有。”
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奶奶看見溫淺推她媽過來,“淑雲,姑娘都這麽大了,一晃幾十年了,日子過得真快啊!”
小賣部中年婦女羨慕地說:“閨女真孝順,天天推着她媽出來。”
季淑雲身體還是很虛弱,然而, 自從回到她出生的地方, 她的精神狀态好多了, 話說多了, 氣力不支,她看見熟人微笑。
逢人跟母女說話,溫淺都回應, 奶奶、大娘親熱地叫着, 這個跟外界隔絕的小城,保持着原生态,人們樸實,善良。
溫淺俯身,把季淑雲蓋在腿上的毯子往上拉了拉,問:“媽,你冷不冷?”
季淑雲坐在輪椅上,唇角微微含笑,“媽不冷。”
“媽,你累嗎?不然咱們回去吧!舅媽等着咱們吃飯。”
“好,回去。”
溫淺推着她媽往回走,這個小縣城跟二十年前變化不大,沒有高樓,她舅舅家蓋的二層小樓,樓前後都是大院子,後院是菜園子,吃菜自給自足。
小菜園裏長出韭菜,小蔥,生菜,綠油油的一片,她舅媽侍弄得很好,舅舅舅媽都是勤快的人,家裏有地,種地種菜,秋天上山采蘑菇,榛子,松子等拿到集市上買,這些年山貨賣得好,一上秋,有人主動上門收購。
這個小城家家生活富足,依山傍水,溫淺早晨起來站在院子裏,能看見四周的大山,空氣清新。
下午,她舅媽在小菜園裏割韭菜,烙韭菜盒子,季淑雲在北屋炕上睡覺,上午溫淺推着她轉了一圈,季淑雲到了癌症晚期,每天靠止痛藥維持。
溫淺幫舅媽做飯,她舅媽悄聲說:“我看你媽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還是把小強叫回來吧!見最後一面。”
“我一會給溫強打電話,讓他回來一趟。”
一想到母親就快要離開,溫淺總是不能相信這是真的,幻想突然出現奇跡。
她舅媽邊燒火邊說:“你媽離開這裏二十多年,最後也算落葉歸根,小淺,你媽心腸好,她沒跟你說過吧!當年她已經有對象了,就是我們隔壁縣城的一個小夥子,跟你媽是高中同學,兩人上學時好上了,畢業後,小夥子家裏都準備上門提親了,可是,你媽把你撿回來,男方家裏提出把你送人,時間長了,你媽對你有了感情,你那時像個小尾巴,天天跟着你媽,你媽舍不得你,沒答應把你送人,男方父母不同意這門親事。”
她舅媽停下往竈膛裏添柴,一陣唏噓,溫淺難過地問:“後來怎麽樣了?”
她舅媽嘆氣,“還能怎麽樣,後來親事吹了,那個小夥子跟你媽感情好,堅持等你媽,你媽怕拖累人家,提出分手,你媽跟你繼父結婚前,我和你舅見過,你舅不太滿意,給你媽提親的上門聽說你媽帶個孩子,都打退堂鼓,你媽真是個好人。”
為了她,她媽犧牲一生的幸福,溫淺悲傷地想。
停了一會,她舅媽又說;“我沒事收拾東西,你剛來時穿的小花裙子找出來,我看那條裙子很漂亮,沒舍得扔,想什麽時候給你,做個念想,這麽多年了,你親生父母大概也找不到了,帶你來的那個女人,這些年沒有出現過,我們這地方小,街坊鄰居都熟悉,有陌生人來鎮上引人注意。”
那個女人是什麽人,把一個不會說話,不懂事的小女孩扔在偏僻的閉塞的當時還很落後的大山裏的小地方,不得而知,因此卻改變了兩個女人的命運,溫淺是不幸的,她媽的一生更不幸。
吃晚飯時,溫淺喂季淑雲喝了幾口米粥,季淑雲吃的很少,越來越虛弱,已經是生命倒計時。
晚飯後,溫淺在竈間洗碗,她舅媽站在門口招呼,“小淺,你過來一下。”
溫淺跟她舅媽到西屋,看炕上擺着一條裙子,溫淺走過去,拿起來,這是一條小女孩穿的公主裙,二十多年前,這樣一條裙子應該很昂貴,溫淺手裏拿着裙子出神,能有一條這樣裙子的小女孩,不可能出生在普通家庭。
小鎮的月色很美,溫淺坐在屋前的臺階上,她剛才給溫強打了電話,電話裏沒敢說出實情,溫強也能多少猜到她媽病情,溫強是她媽的親骨肉,母子連心,溫強什麽都沒問,說馬上回來。
她又給衛奇挂了個電話,衛奇問:“伯母身體怎麽樣了?”
“我媽這兩天好像很有精神。”
衛奇半天沒說話,過一會,低聲說:“你要有點精神準備,有事給我打電話,我過去。”
溫淺手一滑,手機掉在地上,手機裏傳來衛奇的焦急的聲音,在黑夜寂靜的空中回蕩,“溫淺,你還好吧?”
溫淺拾起手機,虛弱地說;“我沒事。”
天氣一天比一天暖和,溫淺這兩天推着她媽到後山腳下,山上漫山遍野的開着小黃色花朵,季淑雲看上去很高興,“淺淺,你去到山上采一束野花,回家插在花瓶裏。”
溫淺跑到山上,采一大捧野花,給季淑雲抱着,太陽快落下時,溫淺推着季淑雲往家走。
風很柔和,季淑雲一縷頭發吹亂,溫淺把輪椅停下,為她媽捋頭發,季淑雲感慨地說;“淺淺,你一直陪我,不上班行嗎?別耽誤你正事。”
溫淺強扯出一點笑容,“媽,我現在休假,我有三年沒休假了。”
季淑雲愧疚地說:“淺淺,媽和你弟拖累你了?”
“媽,你沒拖累我,是我拖累了你,當年,您本該有個美滿的婚姻,幸福地生活,為了我,您吃了不少苦,您真的很偉大。”
溫淺哽咽,再也說不下去了,上天連機會都不給她,讓她報答母親。
“這又是你舅媽嘴碎,媽也沒有你說的那麽好,當年,我想把你送人,我一個親戚替你物色了一個沒兒沒女的人家,那對夫妻來領你時,你扯着我的衣角不放,我那個親戚把你的手掰開,拉着你走,走到門口,你突然哭着喊了一聲媽,你一直不說話,突然說話了,喊我媽,我當時就想,你既然喊我媽,我以後就是你媽,我再苦也不能扔下你不管。”
溫淺眼眶潮濕,她擡起頭,頭頂的太陽,一圈圈光暈,晃得她眼睛都花了。
三日後,經過小鎮唯一一趟火車,到站,溫淺站在沒有站臺的鐵道邊,火車上下來兩三個人,其中一個高大健壯的男孩子邁步下火車,溫淺搖手喊了聲,“溫強。”
溫強朝姐姐走過去,親熱地叫了聲,“姐。”
溫淺上下打量,“小強,你長高了,比姐都出高一頭了。”
“姐,你還是這麽漂亮。”
姐弟已經三年沒見,溫強已經上大二,成熟懂事了,已經不是當年那個班級裏淘氣令老師頭疼的差生,在大學裏他很優秀,寒暑假打工掙錢,盡量減輕姐姐的負擔。
姐弟倆往回走,溫強憂心地問;“姐,媽到底是什麽病?”
溫淺看看弟弟,忍住淚,“小強,媽……媽得的是癌症。”
溫強渾身一震,“姐,咱媽是不是……”
“咱媽随時都可能離開咱們,”
“姐。”溫強哽咽地叫了一聲。
“媽要回到她的故鄉,咱媽這段時間很快樂。”
溫淺說着,再也忍不住,淚水無聲無息地流下來,溫強站在一棵樹下,痛哭了一場,等溫強哭完了,姐弟倆回舅舅家。
清明剛過,季淑雲就過世了,溫淺和溫強都在身旁,溫淺的舅父帶人把妹妹埋在後山,季淑雲小時候經常去的地方。
處理完母親的後事,溫淺把弟弟溫強送上火車,溫強回學校去了。
然後,溫淺從這個小鎮出發,乘這唯一一趟火車,到沿途經過的每一個車站,這列火車沿途大大小小有二十幾個站,每到一個停靠站,溫淺下車去,在陌生的城市找尋記憶裏早已模糊的痕跡。
一個月下來,她一無所獲,四歲的孩子,腦子裏根本沒什麽記憶,何況二十幾年後,城市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火車站已經變樣了,只有這列火車線路還保留着,火車已經換新的了。
溫淺回到寒城這天,已經晚上八點多,天下着小雨,衛奇來接她,衛奇朝朋友借的車,兩人上車。
衛奇問:“伯母的後事處理完了?”
溫淺的心情像這雨天一樣陰霾,“處理完了。”
“你沒告訴我一聲,跟我太見外了。”衛奇責怪說。
“我媽按照當地的風俗安葬,我媽的老家有許多親屬,一切都是我舅做主安排的。”溫淺解釋道。
沿途街道兩旁路燈的光照進車裏,衛奇看她特別疲憊,說:“我住在皇庭酒店,我給你開一間房,你去哪裏好好休息一下。”又補充一句,“哪裏條件比較好,一日三餐方便。”
“我要回家住,把我媽的東西整理一下,把房子騰出來。”
車開到樓門前,衛奇停車,擔心地說:“我看你臉色不好,好像很疲憊,回去什麽都別想,好好睡一覺。”
溫淺推門剛要下車,衛奇把傘遞給她,“拿着,衣裳淋濕了,該生病了。”
衛奇看她打着傘,進了樓門,等了一會,才開車走了。
溫淺開門進屋,幾個月沒住人,室內空氣不流暢,有一股雨天潮濕的黴味,溫淺開燈,推開窗子,涼風夾雜雨飄進屋裏,溫淺吸了一口氣,濕潤的空氣吸入肺裏,舒坦些。
她動手收拾東西,這套房子倒出來,過戶到溫強名下,租出去,房租補充溫強大學期間花銷。
溫淺翻季淑雲留下的遺物,在立櫃裏翻出一個舊相冊,她坐在床上一頁頁翻看,照片不多,大多數是溫強小時候的照片,她的照片很少,有一張四五歲時的照片。
小時候,大人們都說她跟她媽長得不像,她媽長相頂多算清秀,她的容貌卻很出衆,周圍的人沒人懷疑她不是親媽,因為她媽對她很好,她把照片拿出來,放在錢夾裏。
半夜,雨越下越大,溫淺夢境裏又出現那個漆黑的夜,無助哭泣的小女孩,她突然從夢中醒來,一下子坐起來,再也睡不着,無數次出現相同的夢境,看不清小女孩的臉,自從她知道自己的身世,确定夢裏經常出現的小女孩就是自己,一定是童年受了驚吓,當時可怕的情景才會頻繁出現在夢裏。
夢裏自己身旁的街道就是那個偏遠的小鎮,夢境很長,零星的片段,醒來後,夢裏情景很模糊,她似乎遺忘什麽重要的東西。
雨夜,室內極靜,突然當、當兩聲響,她媽留下的一個老舊座鐘報時,溫淺的腦子裏突然電光石火般閃過,原來一直遺忘的,有什麽重要的事情想不起來的,是那個雨夜小女孩哭聲裏夾雜的幾聲鐘聲,鐘聲好像從夜空中傳來的,火車站的大鐘。
溫淺思忖,那個小鎮沒有正規的站臺,站臺就是幾間平房,夢境中的火車站樓大鐘一定不是小鎮火車站,極有可能就是那個女人領她上火車的那個火車站。
溫淺把經過小鎮這趟火車沿途的站臺,仔細回想了一遍,這趟火車,中間停靠不少小站,有的站小,沒有站臺,有的有站臺,但比較簡陋,比較大的城市,火車站有一定規模的只有五個大站。
那麽由此推斷,她來自一個大城市,不是小地方,她打開燈,下地,從旅行箱裏翻出她舅媽找出來的,她小時候穿的那條小公主裙,一個個片段,穿成一個清晰的線索,一個出生在大城市,家境富裕的小女孩,被人丢棄在偏僻的深山小鎮。
當她又一次站在寒城火車站前,她拿出手機給衛奇挂電話,“衛奇,我出門一段日子。”
“你去哪裏?”
“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去一些地方。”
“溫淺,出什麽事了嗎?”
衛奇在電話裏聽出她語氣略沉重,感到不安。
“我回來跟你細說。”
溫淺挂斷電話,重新又踏上那趟列車,她在選定的範圍的五個火車站,一一找尋線索。
二十多年,城市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火車站都經過幾度翻修或重建,早已沒有二十年前的影子。
五個火車站,溫淺乘着這列火車,一個個地方去确認,她找到火車站的工作人員,負責人,找一些二十年前火車站舊照片,有的火車站沒有保留當時的舊照片,溫淺到處打聽火車站工作二十年以上的老人,詢問當時火車站是什麽樣子,可否有一座大鐘,四個火車站,有兩個火車站樓頂端有鐘表,但不是報時響亮的大鐘。
所有的可能都一一排除,最後只剩下一個城市,寒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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