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夜雨過後,窗外傳來鳥兒清脆的叫聲。

昨日來時天色已晚,兩個人來時匆匆也沒有細看,待早上光線清楚了,方知昨夜老尼話語中的苦楚,不到萬不得已,誰又舍得背井離鄉,離開半輩子的居所呢。

因這古庵實在太破舊了,正殿是供奉之所,已是缺磚少角,斑駁不堪,後面僧尼居住的低矮的南房就更破舊,老尼昨夜還把自己住的地方讓給她們安置,自己則在漏了雨的房中屈就了一夜。

瑞珠從外面端着碗進來,看了眼屋頂斜掉的橫梁連連搖頭低聲道:“小姐,怪不得那老尼要走,我還當她得了咱們的銀子,不想再待了呢,原來不是。”

“剛才出去看,房子整個大梁都是歪的,今年冬天若雪厚些,說不定要塌掉呢。”

瑞珠“啧”了一聲,邊說邊将碗放在桌上。

“她若真是貪財逐利,也不會一個人待在這清苦之地了。”檀婉清整理了下兩人少的可憐的家當,擦了手坐下,看了眼桌上的食物。

海碗裏幾塊黑乎乎的黍面餅,一小疊醬色鹹菜,再無其它。

“廚房裏的米缸是空的,就剩幾把糙米和一小瓢黑黍面,就是鹹菜還是壇底劃拉的,連點油星都沒有。”瑞珠有些抱怨。

“行了,有東西填飽肚子就不錯了。”檀婉清伸手将粗面的黍餅拿起來,放到嘴邊咬了一口,又拿起筷子挾了一根分不出什麽野菜根莖的東西放在口中,慢慢的嚼。

瑞珠聽罷只好跟着坐了下來,看着小姐一口口咬着那黑乎乎帶着馊味的雜面餅,吃着鹹喉了的菜根,一時間忍不住用手抹了下眼角,想到小姐不久前的錦衣玉食,再到現在這般吃糠咽菜,總覺得難受,心裏就想着這麽會變成這樣,小姐不應該是這樣。

檀婉清看了看莫名其妙掉淚的瑞珠,拿着筷子的手一頓,挑眉詫異道:“這菜雖然不爽口,但你也不至于嫌棄的哭了吧?”

瑞珠當即把淚一擦,拿起一塊黍餅:“小姐都不嫌棄,瑞珠有什麽可嫌棄的。”說完狠狠咬了一口道,也不知跟誰堵着氣。

吃完了飯,老尼翻出了一些以前女尼出家前留下的衣裳,檀婉清兩人穿的還是山賊身上扒下來的衣服,實在有些不倫不類。

瑞珠将衣物拿回了屋,翻翻揀揀一通,都是些粗衣粗布,還有打了補丁的,被蟲蛀的洞眼,這對一直掌管着小姐精致衣裳手飾的瑞珠來說,簡直粗鄙極了,連檀府裏的最低等的丫鬟小厮都比這穿得好百倍,這樣的東西小姐怎麽能穿出門呢。

檀婉清卻覺得不錯,粗衣寬褲,用來掩飾身份最好不過,只是衣服放的年頭太久,一股嗆鼻的黴味兒,需得洗洗才能上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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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珠哀怨的抱着衣服出去了,檀婉清卻是尋了老尼向她打聽了下周邊的城鎮,離開古庵,人生地不熟,她們還不知哪裏有可落腳的方。

老尼想也不想,便道衛安城可去。

這益洲地界雖大,但論起太平,如今還是要數衛安城那塊兒地段,不僅城牆高聳結實,城內還有官軍駐守,聽說周邊不少商戶都投奔過去,想來兩個女子到衛安城落腳,是最适合的。

且衛安城離這裏不算遠,兩天的腳程,若坐驢車,趕些一日便到了。

檀婉清也沒其它選擇,便打算去看看。

她們沒有等到中午便換上半幹的衣服,庵中已沒米沒糧,再待下去就要餓肚子。

下山的路倒也平坦,過了條河,岸邊有幾家零零散散的莊戶,老尼雖一直待在半山庵中,但對這些莊戶人家的老人頗為熟悉,大概都是曾到庵裏上過香的村民。

村裏人丁不多,趕路用的牲畜稀少,老尼尋着一家好說歹說,并掏出些零碎錢,總算雇得一六十多歲的農家老翁的驢車使和。

三人當晚借宿在農家的空廂房,打算第二日一早便起程。

待進了空廂房,兩人轉身便與老尼道謝。

若不是師太與村民認識,兵荒馬亂的世道,她們兩個陌生女子,就是給再多錢,人家也不會随便答應下來,老尼如此照顧,再三感謝都是應該的。

自己的一番好意被人受領,老尼心下也妥貼,又見她二人言語親切,并無什麽貴人的架子,晚上三人住在廂房小屋內,便對兩人稍微指點,像她這般年紀大的老太,出門在外倒也不惹人眼,可兩個年輕女子就不同了。

尤其是兩個言行舉止一看便知是大宅裏嬌生慣養出來的主兒。

那小丫鬟倒也罷了,塗抹上香灰,扮個農家女尚可,可這主子,老尼瞅着卻有一絲犯愁。

就算換了身粗衣,塗上香灰,可一舉一動,哪裏能是一層灰掩得住的,這要在貴人裏扮扮醜還能蒙混過去,可是放在土生土長的農家人當中,便是違合,便是紮眼,老尼側目端量來端量去,終找出些端倪,拿香灰又塗了塗她脖子與手,矯正了下走路的姿勢,又讓她遇人拼命壓下脖頸,最好壓的低低的,這般彎了三分脊梁,多了幾分卑恭曲膝才好了些。

好在這貴人極聽人言,學得很快,立即便有了樣子。

第二日天不亮農家翁喂飽了驢,便趕車上路,知道有人要到衛安城,鄰村母子二人一早便央求搭了順風車,一車六人擠的滿當當。

搭車的母子是三十裏外莊子裏的農戶,婦人身着一件破舊的紅襖,原本的鮮豔洗的發了白,臉色也蠟黃,提到自己的莊子,面上更是凄苦,眼圈紅通通的,趕車的老翁也跟着嘆氣。

這世道山賊出沒,瓦刺猖獗,一旦進了莊戶,那莊裏的百姓就倒黴遭了殃,婦人的牛頭莊便是前不久被屠了,好在這母子二人在外走親,才保下命來,可惜家裏其它人沒逃出來。

“他老叔,你們莊子裏人就沒想過遷走?那群畜生這次屠了我們牛頭莊,說不定下次又沖進來,你們莊子又離我們那麽近……”那婦人邊擦眼淚邊道。

“怎沒想過?”老翁甩了下鞭子,“可這一村子的人幾輩子的土地家什都在莊戶裏,那都是命根子,哪能說遷就遷,就算遷了,上哪安家落戶去?這世道一旦無家可歸就成了流民,說餓死便餓死了,還不如守着祖宗的地,活一天算一天……”

“我聽說不少流民都跑到衛安邊城去了,那邊城衛牆又高又厚,不用擔心瓦刺沖進來,還按人頭分米糧和土地農具,開出來的地歸自家,只要往城裏交一點糧。”婦人的兒子是個十二歲的男娃,看着卻已經是半大小子,此時正與老翁一人一邊坐在車前,這一路來,聽人說起不少事,此時忍不住插口道。

“那怎麽行?”老翁道:“到了那裏落戶就成了軍戶,家裏壯丁要被拖去當兵,祖祖輩輩都脫不了軍籍,不行不行。”老翁頭搖的像撥浪鼓。

可那婦人卻是想開了,自言自語道:“怎麽不行,總比被屠了莊子好,不用提心吊膽,還能吃飽穿暖,要是我們莊子還在……”說完又忍不住眼圈發紅。

“娘,別哭了,當心眼晴腫。”

“是啊大妹子,你們娘倆衛安城裏有親戚,日後住在城裏,可是讓人羨慕,衛安城可是個好地方,聽說去年新上任鎮守衛安城的守備,曾領軍斬首了八百多個瓦刺人頭,厲害的緊呢。”

“是謝大人!”半大小子正是崇拜英雄好漢的年紀,聞言立即興奮道:“我和我娘一路聽好多人都在講,說謝大人手下兵馬悍勇無比,打得那些瓦刺鞑子望風而逃,還搶了那些賊人好多糧草,大家都說衛安城內外有他老人家坐鎮,家家戶戶都放心了。”

“哎喲,這可好,你娘倆進了城有福了,這兵荒馬亂的有一處安身之地可不容易。”那老翁羨慕道。

婦人聽着也跟着臉色好了起來,“我也聽路上不少商販說起,城裏自從駐紮着謝大人的兵馬,毛頭鼠賊都少了許多,百姓都有好日子過,不少衛安城裏有親戚的人家,都想跟着遷進城,我這也是沒辦法,不得不去投奔我那妹子,也不知道她現在怎麽樣了。”婦人也是不安的,但也帶着新的希望。

一路上老尼不語,只手撥着珠串,檀婉清與瑞珠也一直安靜的坐在車尾,直到聽到謝大人時,檀婉清才輕輕開口問道,“這位嫂嫂,不知那位大人……叫什麽名字?”

“守備大人的名諱,我們這種鄉野之人哪能知曉,只是路上聽人說起謝大人,估計是姓謝吧。”那婦人随口道,後又覺得問話的聲音清婉呢喃好聽的緊,不由多看了同車女子兩眼。

檀婉清暗道,京城時,倒是沒聽說過有過什麽姓謝的四品武官,大概是出身邊城吧,随即放下心來,檀府裏女子不限外出,難免有人記得她們容貌,如今她們逃了出來,若再被京城調派下來的人認出來豈非不妙。

過了一段鄉路,便進入了官道,行人牛馬車也漸漸多了起來,直到翻過山進入衛安洲城境內,衆人才覺眼前一亮,與之前窮山僻壤相比,此處地勢開闊,河水蜿蜒,是塊極适合民戶開田居住之地。

不止是老翁一行人抻着脖子,便是一些同樣從外地進衛安洲城的行人,也都紛紛驚呼。

放眼望去,雖是深秋,但河水仍是清澈,也有着大片大片荒廢未開墾的土地,但是這裏河流水渠遍布,有着這些分支河流滋潤,可以想象,只要有足夠的人手,只要将這些田地開墾出來,必都是長莊稼的上好田地,又哪愁沒有好日子過。

但也正因為這裏的環境優越,地肥水便,糧食比旁處高産,一直是邊境瓦刺眼紅之地,邊防建的堡壘數度被攻破,瓦刺蠻夷大量沖進來瘋狂掠奪屠戮,連官軍都跑了,百姓哪裏敢待下去,使得原本生活在這裏的人,不得不背井離鄉,大片的上好田地荒蕪在那,無人開墾,着實可惜。

“看,那邊有人開田。”路上的行人發現什麽,突然道了一聲。

“外城已經有軍戶住下了嗎?”

“聽人說,衛安城新任守備上任後,第一件事就是建外城增設堡壘,把這一片土地全部圈進去,我有個遠房表兄就在那邊,他說城牆都是用的糯米汁澆灌,建出的城牆又高又結實,再也不用擔心瓦刺攻城了……”聽着的幾個身着褴褛的行人狠狠的咽了下口水,糯米啊,人都吃不上,用來灌牆,多可惜!

但接着也是眼前一亮,如果有了外城,不受瓦刺禍亂,那就可以在外城內安心開墾農田,有糧有田,也不必擔心随時被搶掠屠殺。

“這一片田地,也要很多人開吧?”那可不是小數目。

“衛安城現在收留了很多逃奔來的流民,來者不拒,一旦在外城安頓下來,每家每戶發糧發衣,還有住的地方。”

“那得多少錢啊,衛安城的守備大人可真有本事……”

“那是,聽說上次守備大人帶着手下兵馬搗了瓦刺一行老巢,從他們手裏搶回來十幾箱金銀珠寶,幾大車的糧草牛羊,全都投進保衛邊城的兵馬營了,守備大人還說,這叫什麽,以戰養兵?”

“衛安城現在的老百姓可牛氣了。”

“那可不,有這麽一個骁勇善戰,又肯為百姓想的守備大人,換作是我,我也牛氣!”

……

這些人一人一句,語氣中無不是驕傲着向往着,再看如今的建了一大半的衛安洲城,竟也覺得千好萬好,連趕車的老翁也有些動搖起來。

檀婉清遙看着那一片蜿蜒的城牆,耳邊聽着那些行人驚訝贊嘆的言語,心下也覺得那位守備大人當真是人材,不僅僅骁勇善戰,更是忠勇仁義,既經驗豐富又敢想敢做,否則又怎會如此民心所向,聽着話裏的意思,這益洲翹楚已隐隐屬這衛安城了。

檀婉清也別無他想,只求一安身之處,有這麽一位衆人稱贊的守備,想來這城內是極适合居住的的,當即對瑞珠笑了笑,安下心來。

車馬進入外城,人煙開始稀少起來,地裏有三三兩兩的軍戶路過,時不時擡頭朝他們看上幾眼,待行過大半日,便到了衛安洲城門處,戒備立即森嚴了許多。

近四丈的城牆,人要仰着頭往上望,更不提黑壓壓的護城炮,直朝着城外,看得人膽顫心驚,不老實的此時見了也得老老實實排隊。

要想進入城內,任何人都要經過這道城門,城門兩邊有守門軍士把守,內城不是什麽人都能進的,像一些拉家帶口的流民,沒有戶籍證明之類的,只能待在外城,一律禁止入內。

其它商人小販,或是探親訪友的民衆,只要戶籍沒問題,是可以随意出入。

老尼投奔的寺廟在另一處城鎮,所以将檀婉清二人送至城門口,便與那趕車老翁離開,只剩檀婉清與瑞珠與那母子二人。

城中往來的人多,大多排着長隊,排了許久才輪到前面母子,守門軍士只掃了一眼,便被揮手讓行,待到了檀婉清與瑞珠二人,那軍士反而拿着兩張戶籍反複打量起來,随即又眯着眼盯看了她們半晌。

這讓檀婉清本就提着的心立即吊了起來,暗道,難道那戶籍有什麽問題?她将頭低的越發低,明明是大冷的天,額頭卻沁出了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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