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軍營空地,一男子身着黑色的單衣,一個起手式,猛的一拽手中的一柄九尺長的精鐵長槍,仿佛毒龍出洞,攸地向某處刺出……

一柄長槍,猶如蛟龍出洞。

動作又快又狠又準,槍頭上的紅纓,化作一道道模糊快速的紅線,遠遠看去身如驕龍,槍如虹。

聽着那撕裂空氣的呼呼風聲,吓的有事前來的人,不敢再向前走半步。

男子眼尾掃到牆角的人影,手腕一轉,槍頭輕觸牆外樹幹,便趁勢收回長槍。

回頭看向來人。

現已入冬,天氣驟冷,卻因一番槍走龍蛇,男子周身一時間汗水淋漓,細看黑色的單衣前身後背都被汗意浸透,随手長槍交于守營的兵丁,便向來人走去。

牆角站着是一四十歲的婦人,見到男子,表情有些局促。

謝承祖見其畏縮的樣子,有些不悅的蹙了蹙眉。

“東西收拾好了?”他接過手下兵丁遞來的棉巾,随手擦了擦臉,擡眼問道。

那婦人立即誠惶誠恐道:“是的,大人,老夫人祭祀用的香燭黃紙都已經備好了。”

謝大人“嗯”了一聲,随即又道:“福蔭呢?”

“小少爺已經起來了,正在用早飯。”

謝承祖點了點頭,随便套了外衫,便進了夥營,守備大人沒什麽小竈,一向是與軍兵同食,夥營其實就是大鍋飯,大鍋飯有什麽品質而言?

如今城庫空空,銀錢緊張,連軍晌都已拖了一月,夥食裏什麽白面米飯,葷腥肉食,也只能想想,能保證吃飽不餓着肚子已是不錯了。

當然,守備大人雖和小兵用的一樣,但量卻是足足的,餓着誰也不能餓着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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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盤子黑面糙餅,這糙餅如何才能讓大人吃出白面的細軟美味來?便是成日竈臺轉的夥夫也是難為無米之炊,只得用油兩面煎了煎,好讓守備大人入得口,湯也只是大碗的清湯,另加了一盤白面包子,這卻只有守備大人才有,自然是肉餡的。

謝大人只用了糙餅與清湯,包子卻一個未碰,用完直接起身離開了營房,随即喚了随同的司書熊廷憲。

他問道:“這一次出城剿匪,帶回來的財物合算過了嗎,有多少?”

熊廷憲苦着臉道:“現在的土匪狡猾的很,估計都被大人的名頭吓破膽,把大多財物偷着轉移了,匪巢裏只留下一部分,大人帶兵端了兩處,財物林林總總加在一起,也不過區區四百兩,堪堪夠發拖欠兵丁的一月晌銀。”

謝大人腳步一頓,看了他一眼後道:“軍晌我來想辦法,你拿出百兩買肉,先改善下軍士的夥食,以後每個月至少見兩次葷腥。”

“大人……”熊廷憲急忙道了一聲,現在銀錢緊張,光是供飽穿暖就是一項極大的花費,這加上肉食……這肉可絕不便宜啊,在他看來,應是該節省下來的。

謝承祖擡手打斷他,他道:“他們肯跟着我一路賣命拼殺,為的不是今日吃糠咽菜,平日無論訓練還是建牆挖渠,都要耗損大量體力,城庫緊張,卻不能在他們夥食上克扣,肉不但要買,還要買大塊的肥肉,給他們補足體力。”

訓練不出好的士兵,打不贏敵人,何談保家衛國。

若讓他驅市井弱兵而戰,倒不如不戰。

見謝大人主意已定,熊廷憲只得作罷,既然大人如此說,那便有大人自己的想法,只不知這銀子又要從何而來,如今周邊猖狂匪徒剿的也差不多了,外城牆建造還落下一些,且現在離來年春卻只剩三月時間,到了明年初春,就需大量的人力耕種,單是安置流民開荒種田,就要一大筆銀子的開銷。

他實在不知大人如何才能湊到這筆銀子,不招人力開墾荒田,就沒有充足的糧草入庫,銀兩便永無豐足一日,可若用人力開墾,就要要投入大量的資金,別說是守備大人,光是他做了多年的司書,已是想破了頭,也想不出什麽主意。

謝承祖見婦人将福蔭抱過來,便上前将五歲的福蔭接過,五歲的孩童生的瘦瘦小小,臉上只剩一雙大眼晴,卻并無一般孩童的靈活勁兒,反而有些木木呆呆,只是小手卻是抓着謝承祖,頗有幾分依賴。

謝承祖單臂抱着幼弟翻身上馬,讓人将婦人準備的東西帶上,此番随大人一同出城的還有熊廷憲與張獻二人。

謝老夫人的墳已遷至外城,出了內城門,只需策馬穿過十餘裏便到了,可謝承祖臂中還有孩童,怕驚吓與他,他走的并不快。

熊廷憲與張獻見着自家大人,單臂抱着幼弟,另一只手牽着缰繩,一路神情淡淡。

兩人跟在後面,也是暗自嘆息,謝大人的身世,他們多少知道一些,當年也是從京流落于此的流民,為了那份養家的軍晌,謝大人十三歲入了軍,積累軍官一路升至守備,眼見着謝大人的母親就要跟着享福了,可惜,兩年前,早年路途中染下的病根再次複發,藥石無醫撒手而去,只留下了一個呆呆的癡兒,如今已是五歲,卻仍不會說話,便是叫謝大人一聲大哥,都不會,實在是讓人心酸。

今日天氣陰寒刺骨,風也有些大,謝大人用披風一角掩了掩幼弟,已經五歲的孩童,竟是連個冷字也不會說,只是呆呆的任他掩衣,後知後覺的回頭看抱着自己的人,看了半天,又低頭怔怔的看着身下的馬一動不動。

惹得身後的熊廷憲與張獻又是嘆了口氣,将目光移向別處。

他們這一路行來,所見之處,皆是被外城牆圈進來大片的荒地,因未挖通渠溝,水流尚還不暢,地表非常幹燥,要想将這些地重新開墾起來,需得将河水引進來,這挖渠又是一筆大工程,只要一動工,那工錢,農具,口糧,都要白花花的銀子往外淌。

路過暫居在外城東側的一百三十多戶的流民所居之地,先幾十戶先人,已住上了一開始建的幾排民房,可後來幾十戶,因銀錢短缺,只是在外城牆內,靠城搭了一些茅草棚,這樣簌簌落落的茅棚,如何抵禦嚴冬的寒冷?

那些已入了衛安城軍戶的人家,男男女女個個衣衫褴褛,破破爛爛,有的腳上連雙過冬的棉靴都沒有,幾人騎馬路過的時候,有一些人畏畏縮縮的打量着,經過一戶,正在門口支着鍋煮東西,鍋裏卻是一些在荒地裏挖的野草樹根,和着些糠秕,燒出來的味道,竟然有了一股淡淡的草藥味,聞着便難以下腹。

謝承祖皺着眉,一言不發,直過離開了這段軍戶居住之地,才手拿馬鞭指着那些草屋,對張獻道:“這些人的住處怎麽回事?讓郭興杜和二人好好安置這些流民,他們就是如此安置的嗎?”

張獻立即拱手:“大人,這實在不能怪罪于他們,如今連建造城牆的青石都已不足,難以騰不出多餘石料建民居,只能這般先用厚茅草搭着,他二人已盡量讓人将草絮的厚實,想來冬日也不會太過難熬。”何況現在天寒地凍,就算有石料,也來不及建屋。

謝大人人在馬上,熊廷憲與張獻二人策馬慢慢跟在後,只能望見其背,不知面色,想來也十分不好,半晌,大人才微微嘆了口氣,聲音似有些疲憊,他道:“若讓投奔之人餓死凍死于衛安城,日後誰還敢在城內安家落戶,再拿出百兩,制些棉衣棉靴送去,另每戶再分五鬥米,三擔柴,茅草屋頂讓人多加固一層,無論如何要保得他們的性命。”

兩人立即應聲,可心中卻是飛快的算着,這一百三十多戶,不是個小數目,家家拖家帶口,一家五鬥米,三擔柴,還要每人棉衣棉靴,若沒有棉被過冬的軍戶,少不得也要搭上一條,這林林種種加一起,可不是百兩銀子能下來的,怎麽算也要超過二百兩了,這下子,剿匪的錢,便徹底的搭了進去。

但今日是謝大人母親的忌日,謝大人本就心情不愉,他們也不想再給大人不快的心情填上一筆,而且,就算他們不說,大人心中恐怕也是有數的。

謝老夫人的墳頭顯得有些清靜,謝大人下了馬,将幼弟放于地上,便默不作聲的取了鐵鏟清理起雜草,并以新土壓墳頂,修整一新。

五歲的小福蔭,極為認生,他雖是癡兒,卻識得謝大人,不識熊廷憲與張獻二人,在陌生的地方,他也知道怕,便磕磕絆絆的跟在謝大人身邊,手抓着謝大人的衣角,拽一下,又一下。

直到謝承祖将手裏的鏟扔到一邊,将籃子裏準備的饅頭,麻糍,素菜一一擺在墳前,插上挂有紙球的筱竹梢,這才拉過一幼弟福蔭,讓他跪在墳前嗑頭。

謝承祖母親去世的時候,福蔭還小,加之娘胎裏帶着的癡病,恐怕已是不記得這個最寵他的娘了。

福蔭被謝大人按在冰涼的地上,也不知道掙紮,邊嗑邊伸手要拿離他近的麻糍,帶着芝麻好吃的黑餅餅……

他剛要拿起來,便被謝大人拉回去,一連三四下,換作一般孩童早便委屈的哭起來,可福蔭是癡兒,只一個勁的伸手……

等到被摁着嗑完三個頭,才終于拿到,然後飛快的塞進口中。

待謝大人也行過禮,燒過紙後,才用手臂挾着貪吃的福蔭,策馬原路返回。

待一回到軍營,一向并不嗜酒的謝大人,當夜不知為何,獨自坐在屋裏飲了許多酒水,待到第二日,卻是縱身上馬,離開了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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