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冬日寒冷,最好的驅寒之物,莫過于吃上一碗羊肉雜碎,再灌上一口燒刀子。
此時,守備府裏院子一角,正有幾人圍坐在那兒,山上拖下來大塊的幹柴疙瘩,将鍋底燒個通紅,火舌不斷舔着臨時搭起可擋風的土坯牆,火堆發出一陣陣沉悶的響聲,本就是有些陰寒的院子一角,因着火旺,圍地而坐的幾個人周身都蕩漾着融融暖意。
個個瞪大了眼盯着架起的鍋裏,裏面煮着翻滾沸騰的羊肉湯,聞着熱乎乎香噴噴的香味兒,都忍不住咽着口水,動起手來,幾人分別是校尉王骥,郭興,杜和與土司官張獻及他手下的兩個百夫長。
“娘的,聞着肉香味兒,老子口水都噠噠的,吃了一個月的黑面餅,嘴巴都快淡出鳥來了。”郭興急不可耐搶過鍋裏的勺子,将裏面的肉攪了攪,從鍋底抄出了一大勺倒入碗裏。
馬骥盤坐在地上,喝了一口熱湯,随手倒了碗烈酒,舉起來哈哈一笑,對張獻與他手下兩個百夫長道:“這次還得多謝張獻老哥,還有那兩小兄弟,否則我們幾個可喝不上這麽舒坦的羊湯。”
張獻手下的兩個百夫長立即紅光滿面,不敢當的舉碗,大家都是軍伍出身,早年也是一起打過鞑子的,嘻嘻哈哈倒沒那麽多講究。
張獻幹了一碗道:“也是運道,沒想到一個小山丘,也能撞到只野羊,馮小山好身手,當即一個猛虎撲兔,扯着了它的後腿,要不這般,還抓不住它咧,就是可惜,野羊瘦了點。”剖皮剔骨最後也只得這麽一鍋,随即他又看了看院門口,低聲問道:“我們在謝大人的院子裏這般,大人不會怪罪吧?”
馬骥抹了把嘴,渾不在意的揮手,“放心,這等小事值當個什麽,早年追山賊,深山老林都進去過,論打獵的手段,我們十個不頂大人一個。”
幾人哈哈一笑,那是沒有不服的,謝大人的一手精湛的槍術,不說百裏穿楊,遇到那等山毛野獸,都不必近身,一槍一個準,郭興與杜和在旁也不住點頭,跟過謝承祖的都是領教過,那時他們最痛快的就是跟着大人鑽山林探鞑子,出來時總能肥上一圈。
槍術的出神入化自是不提,否則這幾個也是戰場青刀白刃裏爬出來好漢,怎會甘心服從于比自己小的同伍出身,跟着大人久了,好像也快忘記大人今年未滿二十這事兒,幾人裏最年輕,剛滿二十二歲的杜和,也同樣覺得不可思夷。
兩個百夫長滋溜了一口酒水,想到什麽,突然道:“诶,謝大人一早是要去哪兒?屬于聽着剛回營的兩個小兵念叨着,說是大人早上駕着黑炭頭出城時,馬上帶了個人,還是個顏色俊俏的美人,也不知是真是假。”
這話兒一出,本來樂呵的王骥張獻等人,居然停頓了下,面面相視,便連搶勺狂人郭興也不急着填湯了。
見氣氛突的冷了下,兩個百夫長有些惴惴,心下不知自己剛才是哪句話說錯了。
結果便聽張獻道了句:“也不知大人是怎麽想的?”
鍋底的火舌發出一陣噼裏啪啦的響聲。
随意圍坐的幾人皆是一路跟着謝承祖打拼到如今的心腹,也是同生共死的夥伴,那日大人打算半道劫囚之事,自然瞞不過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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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骥仰頭喝了口酒,笑了笑道:“怎麽想的?”随即搖了搖頭,只道一句,“若那俊俏的美人,家中未遭此禍事,那等鮮枝玉葉,豈會落到大人這等小小的五品守備官手裏,許是送到人面前,人也不正眼瞧的吧。”當有一件以前求而不得的事物,突然意外落于自己掌心,是要珍惜寵着好,還是百般折磨才好呢,這般一想,還有什麽想不通的?
說完之後,他也不再開口,只挾起一塊羊肥入口,兀自有滋有味的慢慢嚼着。
“大人他雖勇猛無畏,足智多謀,可一直無妻不妾,平日連個妓都不召,酒也很少沾,營裏的不少兵蛋子還常私下說起此事,本以為大人早年年紀小,還未開竅,如此看來,卻是早有意中人啊?如今老夫人已過三個忌日,大人是否要娶妻了呢。”其中一個百夫長道。
大人娶妻那是喜事兒,另一個百夫長聽罷,也跟着湊熱鬧笑道:“只是不知道大人中意的是城裏的哪一戶?莫非真是曲家的那位?”畢竟城中這些官員富戶,也只有曲家與謝大人關系不錯,曲家有意将女嫁于大人,這事兒可是無人不曉的。
“哼,大人乃堂堂朝廷官員,怎麽會娶一個商戶之女,也不怕人恥笑。”郭興哼了一聲,倒了碗酒,咕咚了一下喝了進去。
“不是曲家,那是哪位文吏的千金?”百夫長想了想,實在想不出什麽哪個官員手下有待嫁之女,手下的幾個小兵早上跟他說起,他也有些好奇,借着酒勁兒便套了套話兒。
“那當然是……”
“大人!”門口突然走進一個人,王骥與張獻最先看到,直接站起身打斷了郭興的話,其它幾個也是趕緊閉口站了起來。
謝承祖陰沉着臉,掃了眼院子那口不倫不類的鍋,也不理這幾人,直接進入到府邸。
原守備無德無能,偏愛奢侈享受,将這府建的是富麗堂皇,謝承祖進入衛安城,直接便将此私人府改成了守備府,可即便如此,這後院裏仍是環抱池沿,白石為欄,一片松木假山瀉于石隙,即使寒冬之中,也是滿樹的綠意,頗為逼真精致。
幾個武官一向粗魯慣了,不懂什麽風花水月,在此院角支起了鍋,抱了柴來,幹起了焚琴煮鶴,十足剎風景之事。
踏過庭道院落,謝承祖一路進入前廳,邁入書房。
坐于一張花梨大理石案前,微微蹙眉,沉默不語,稍許,才喚了人召了張獻進來。
“大人!”張獻一進書房,便拱手道,心中還有些忐忑。
“你的手下兵士中,是否有善掘,椎埋之人。”謝承祖擡眼看他問道。
張獻一愣,掘冢,椎埋那是盜墓的小賊幹的事兒,不過大人還真問對了人,校尉,副尉,铳兵之中,他手下的兵是最亂的,何為亂?就是并非出身行伍,而是半道自願加入讨伐鞑子的壯士,當初本都是跟在大人手下,但肯定有些刺頭不服管教,為防一塊臭肉帶來滿鍋湯,就将這些紮手的刺頭編入一軍,其中既有身輕如燕的飛賊,又有打過家劫過舍的大盜,三教九流倒是全了一半。
難道大人無山匪可劫,打算盜前朝的什麽主公皇陵了?這倒不失為一個來錢道兒,只可惜,這種能弄到錢的皇陵不好找。
張獻心知,大人現在為銀子的事發愁,見此一問,細細一想,便道:“正有一人,名李朝,他不僅善于掘冢椎埋,開天窗,過窯口,鑽牆取物都極是擅長。”不過聽說他的家人皆被鞑子所殺,恨不得飲鞑子的血,難得有這樣的血性,正好也是缺人之際,便被招入軍中,可惜此人難免手癢,總是惹出諸多事端,讓張獻煩不勝煩。
“可有開鎖匠?”
開鎖?這墓地也有鎖嗎?
張獻忙道,“鎖匠沒有,不過有一毛頭小兵,未入軍時人稱踏早青。”踏草青,那是天未亮時撬門偷東西的。
“想必撬個門鎖是不在話下的,若大人想找開鎖的,這個踏草青他爹倒是擅長……”
連謝承祖的眉頭都挑了一挑,這張獻手下的兵都是從哪個三教九流之地挑了出來,倒也多才多藝。
可再不入眼的技藝,關鍵時候也能派出大用場。
“你将兩人帶到書房,我有事吩咐。”說完又道:“你與郭興也一同過來。”
“是!”張獻出去後,謝承祖取出幾張紙,翻看了半晌,放在了桌上。
無人知道四個人進了書房說了什麽,直從中午,說到晌下,書房門打開的時候,還隐約聽到幾人帶着興奮又铿锵有力的話。
“……屬下願為大人效犬馬之勞!”
……
回到宅院的檀婉清,此時躺在軟墊之上,手裏拿着半塊小棗糙米糕,半晌也未往嘴裏送一塊,不言不語的也不知在想什麽,臉色也不像往日那麽舒坦。
旁邊的瑞珠卻是一臉天要塌了的表情,急得快要哭出來,“小姐……”
檀婉清還在愣神,未回應。
瑞珠卻忍不住了,她坐在檀晚清身邊,聲音有點抖的道,“小姐,你到底怎麽了?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事,我走的時候明明鎖好了大門,怎麽回來時,門是敞開的,鎖也沒有壞,還有,小姐回來的時候,怎麽會跟一個男人共乘一騎?那,那人是誰?瞧着樣子,莫不是真的是那個,謝大人吧?他一個守備怎麽會……
他是五品官,怎麽會做出這等事來……小姐,自,自古男女授受不親,他這般不合禮數,是,是要被人垢病的,他要這般,小姐也要被人說三道四,他要是……”
檀婉清回過神來,簡直要被這一串話轟的腦子都快炸了,她将手裏的米糕放回到盤子裏,用手揉揉額頭,才無奈道:“瑞珠,我現在很累,你讓我緩一緩,好不好?”
瑞珠立即閉上嘴,但卻坐在那裏嘴巴憋一了憋,眼晴裏的淚珠轉了又轉。
心裏滿都是慌張,腦子裏都是,那男人把小姐帶去了哪裏?對小姐做了什麽?該不會,該不會是……
越想瑞珠越是發抖。
以前在檀府,有誰敢這般對小姐這般無理,早便亂棍打死,可現在卻要生受這樣的磨難,之前路上的幾個解差對着小姐一路垂涎,得不着手時的嘴臉更是醜陋不堪。
接着又想哀哀的想到,她家小姐在檀府二十年,鄭家的大公子那麽喜歡她,就算已定婚,也未讓他拉一下手,如今卻被那麽一個小小的守備官占了天大的便宜。
她甚至有些驚恐的想,小姐之所以這般,是不是因為自己走時沒有鎖好門,被人破門而入,恐怕是她害的小姐,害的小姐……
瑞珠這下不說話了,卻是跪坐在自己旁邊,一個勁兒的哽咽,吵的檀婉清長長的嘆了口氣。
“什麽事都沒有,你不要瞎想,鑰匙是我給的。”
“可是小姐,為什麽……”
說了一句後面就要解釋無數句,檀婉清現在真的滿腹的心事,卻無從說起,看着瑞珠半晌,不過才十五歲的小姑娘,只得放柔聲音安撫道:“瑞珠,我餓了,給我做碗粥吧。”讓我好好想一想,待吃完了粥再與你解釋罷。
瑞珠只能擦了擦眼淚,下地穿鞋,去了廚房。
屋裏終于恢複了平靜,她側倚着墊子,翻了個身,衣袖滑下來,露出了手腕發紅的指印,她的皮膚自小比旁人薄嫩,也來的嬌貴,不過是微微用力了一點,就留下了痕跡,腕間的雪肌露出有些猙獰的指痕。
她将衣袖放了下來,卻是想到回程時,馬那般快,幾乎讓她驚慌之餘忽略了身後人,現在想來,馬停的時候,他下馬,也不無端倪。
冬衣便是衣衫也做的略厚,所以想來其實并不明顯,若是尋常女子或許無什麽經驗,但她卻是十分清楚那般狀況,她為何下馬時忍之又忍。
便是知道,年少的男子,熱情而沖動,便是懷着那般的目光去看你,毫無遮擋。
遇到這種事,大概都會臉色酡紅,羞憤欲死吧?
可檀婉清卻是想到了,那年寒冬,血色淋漓,那個擋在母親身前眼神倔強的少年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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