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蕭瑟的午後,枯黃的落葉打着旋從樹上飄落下來,後院兒裏靜悄悄的。
檀婉清滿腹的心事的躺在燒得暖熱的暖炕上,不知怎麽睡了過去。
夢中的她,周身冷極了。
就像當初被人趕到寒的刺骨的溪流,淌進肮髒腥臭的泥濘中一樣,後背傳來一陣火辣辣的疼痛,加雜着模糊的不懷好意的笑聲,一切都是那麽讓人喘不過氣來。
她拼命邁動的雙腳,不敢停下來,忍着疼和濺出的淚,暗暗的告訴自己,還有機會,不能在這裏倒下來,不能,不能……
喘息着的從夢中驚醒的時候,汗與內衫已濕透的黏在了一起,額頭細細密密的汗,她平複了許久呼吸,才起身。
早上本還是光風霁月的青空,此時陰霾密布,只一個晌午的時間,就變了臉,正如檀婉清此時的心情。
這樣不甚好的夢,是不是也在告訴自己內心的憂慮,與其說承受不了精神上的壓迫,更不如說是她對這具身體,無什麽辦法。
別說是百倍奉還,就一鞭子就已經是極限。
瑞珠還沒有回來,檀婉清打起精神,從舊南閣子裏取出幾件衣服出來,随便包了包。
随即起身下地,便去了院子。
看似延着蜿蜒的石子路随意走動,但目光卻小心的在周圍青磚牆處輕掃,直到走到推放柴火的廚房外側角看了一會兒,才又返回卧室,想了想,起身找出了幾塊瑞珠買來,準備給她做衣裙的細棉,用剪子将其剪成了條,系在了一起。
待到瑞珠回來的時候,檀婉清正坐在杌凳上,輕蹙着眉頭。
見她回來,便輕聲問:“拿到了?”
瑞珠一路走的飛快,有些喘不過氣,抱着東西連連點頭,接着将包袱放到桌上,伸手飛快的打開,撥開了用于障眼的舊衣,露出裏面四個金燦燦的小金錠。
路上她已按小姐的吩咐,将四十兩銀子換成了四兩金,剩下的銀子全都換作了碎銀和銅錢,方便路上取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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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婉清見到點了點頭,淡定的從袖中取出兩只未繡花色的荷袋,将碎銀分裝其中,待瑞珠緩了口氣,才又輕聲問:“可尋到出城的人?”
“是的小姐,尋到了,但不是糧車,是運布匹的車馬。”瑞珠也趕忙坐下,抓了把銅錢悄聲道。
“布料?”
“是的。”瑞珠小聲道:“我打聽放掌櫃,他與城裏的綢緞商曲家交好,他說前些日子曲家托謝大人的福,幫忙運了一匹料子入城,留下一些分到城中的布鋪,還剩下幾車,打算通過渡口運到臨城呢。”
一聽謝大人三個字,檀婉清本能的手一頓,看向瑞珠:“運送路上有軍兵?”
“小姐放心,我打聽清楚了,沒有呢,拉布匹進城那時不過是謝大人順手人情,曲家什麽人,哪能次次都讓大人幫忙,聽說這次是雇了人護送,我已經托許掌櫃找到了随同的管事,那個管事倒是好說話很,我只說走親戚,路上怕不安全,想搭個便車,又塞了二兩銀子,他問都沒問我們身份,就同意了……”答應的這般爽快,恁的好莫不是什麽陷阱吧?
倒是瑞珠想多了,對那管事來說,讓兩個女子搭個便車就能賺三兩銀,可是天上掉下來的好事兒,實在不算什麽。
在這裏住了這麽久,曲家多少也有耳聞,也是高門大戶,有名有姓的,她倒沒有疑慮。
只道:“許掌櫃可是知道?”
“許掌櫃以為小姐要買布呢,不知情……”
聽到這,檀婉清才放下心,輕輕将滿了銀錢的袋口拉緊,放在桌上。
“明日什麽時候出發?”
瑞珠緊張的到現在還氣不均,坐在那止不住的發抖,可回的卻是利索,“那管事兒說了,明日趕渡口早船,四更就出發,讓我們早一些到谷街道口那兒等。”
“你觀那管事兒可是信得過的?”
“許掌櫃也說他在曲家做了二十多年,極得主子的喜歡兒,又慣會做人,可奴婢卻覺得這人油腔滑調,貪小便宜的很。”
“他若正經不貪,我們也趟不上搭不上曲家出城的這趟車。”檀婉清反而不在意。
瑞珠想到什麽,有些擔憂道:“小姐,我就是怕到了城門口,出不了城門怎麽辦?前些日子城門口還查戶籍查得嚴……”也有許多牛馬車被翻,她們兩個大活人,怎麽藏得住。
“只能撞運氣了,四個城門,唯有西城門走的車馬糧貨,又是四更那麽早,興許查的不是那般嚴,混出城的機會還是有的。”檀婉清也嘆氣口氣。
天色很快的暗了下來,平時這時,廚房已是點了火,熱氣騰騰的做起飯來,可是今日,卧室的兩人都沒什麽心思,這個時候,都是滿腹心事,哪有什麽心情吃東西,檀婉清卻不得不提起精神,催促着瑞珠道:“生個火也好,莫讓人看出端倪。”
瑞珠這才起身去了廚房,邊升着火,切着面,差點落下淚來,下好了面,擦幹淨眼淚,将面端去卧室,眼圈還是紅紅的。
檀婉清裝作沒看見的拿起筷子,可卻只動了兩口便放下了,食不下咽,便是這般感覺吧。
瑞珠不是自己,她從未出過檀府,一旦走出了那道牆,外面的一切對她而言都是陌生的,這一路來一路去,飄泊不定的生活才最傷人。
可又有什麽資格說她呢,走出去,自己同樣的茫然無措,一無所知。
外面的天色越來越暗,屋子裏已是模糊的看不清人影,兩人坐在桌前已是半晌,這才想起來點蠟燭,火光在燭臺上搖曳,這是黑暗裏唯一溫暖的光亮。
也不知呆坐了多久,瑞珠想起什麽,才從櫃子裏找出襖來,“今兒個下午北風呼呼的刮,都說明兒個有風雪,小姐可要穿厚實些,莫凍着,小姐最不耐凍的。”幸好她早有準備,前些日子冷時,就把冬天穿的厚襖取了來。
那時候哪有什麽錢,用的不過是布鋪十來文一尺的粗棉,想到以前檀府時一到入冬,就有上百匹花樣不同流光溢彩,滑不丢手的緞子送進府随小姐們挑選,暖絨的狐裘也是翻着花樣的系,與之相比,顯得手裏的東西更寒酸。
天上掉到地下,便是這樣的滋味吧,她紅着眼眶給檀婉清套上了。
檀婉清側身,輕輕的打開軒窗一點縫,外面黑不隆冬的一片,耳邊聽着的是外面的呼號的風聲,似乎比下午時更大,這場風雪,倒是讓她精神一振,道了句天助我也。
才讓瑞珠也将厚襖換上,然後取了四只小錠金子,一人兩個,藏于襖內,再将燭光吹熄後,兩人挨在一起坐于黑暗裏。
四更出城,她們便要提前三更離開宅子,怕睡過去,是絕不敢閉眼的。
檀婉清便輕聲,說的緩慢,将如何從宅子出去的想法告訴瑞珠,若雖以往寂靜之夜,難免留下些許動靜,可今晚卻是狂風呼號,反而能遮人眼目。
下午在宅院打量時,也細細看過,宅子左側住着人家,右面臨着牆,若真有暗哨監視,也只是在大門口附近徘徊罷了,總不能趴在牆頭房頂窺探。
尤其這樣的風雪夜,當她們的燈熄滅的一刻,恐怕也是找個避風雪的地方歇了吧。
不過兩個女子而已,就算了是暗哨,應也不會全拿出探敵軍一般精氣神徹夜不眠的盯着吧。
檀婉清稍放下心來,便有一搭無一搭的與瑞珠一人一句的說着話。
當聽到瑞珠說起,衛安城開的書院從城東那些富商那邊賺了不少銀子,有人便效仿京師,也辦了個女私塾,用的全是女夫子,專門教些女子三從四德,琴棋書畫刺繡等技藝,連曲家的幾個年幼的小姐都進學了,許掌櫃與開私塾的秀才頗是熟識,還跟他提起,是否有擅畫的女子,許掌櫃向我打聽,問小姐有沒有這般興趣,可笑,一個月才三兩銀子,小姐一幅畫便要賣二十五兩呢……”
檀婉清也只是笑笑,教三五小女孩畫畫兒這事倒是有幾分興趣,無關銀子,不過消遣爾,只不過現在要離開了,再提這些已什麽用。
夜越來越深,以往這時,檀婉清已是沉入睡鄉,可今晚只得強撐着眼皮,聽着瑞珠黑暗裏說着話,不知何時,提到了謝大人。
“……小姐,那謝大人我還當是他多神氣呢,今日才知,他身世凄慘着呢,聽說沒參軍的時候父親死了,留下孤兒寡母,都靠他一個人養,還有個生下來就癡傻的弟弟。”
“弟弟?”本要眯上的眼晴,突然睜開來,黑暗裏檀婉清震驚看向瑞珠。
“是啊,聽人說才五歲,他母親頭兩年也病死了,就剩他和弟弟兩人,你道他弟弟有多傻,五歲了還不會說話,大夫都說聽說是有身子時沒保好胎,受了驚,雖然最後生下來了,但腦子壞了……”
弟弟?五歲。
剩下的檀婉清沒有聽到,想到五年前那一鞭,心中驚疑不定,久未緩過神來。
瑞珠一個人自言自語了許久,說到後面竟是垂下淚來,語氣哽咽的道:“小姐,我,我們真的要走嗎?”
三更已到,檀婉清聽到窗外已有星星點點的雪花打在窗上發出的沙沙響聲,她咬了咬唇道:“要走,必須要走!一刻都不要留。”
冬夜裏的狂風肆無忌憚,直直的灌入衣襟之中,吹得人心口冰涼。
這樣的夜裏,各家的窗戶都緊緊實實地關着,未有一點燈光,瑞珠匆匆的用帕子将廚房的幾塊米糕與餅包起來,塞入包袱裏,這才随着小姐鑽進廚房旁邊放着幹柴的側牆。
幸好的這牆建的不高,否則便是踩着凳子也夠不着頂。
冰冷牆面貼着手心,刺骨的寒,檀婉清将系好的布繩搭過牆去,然後踩着凳子,在瑞珠的幫忙之下,翻過牆頭,瑞珠用力扯住牆的布繩,讓小姐順着另一面的繩子滑下去。
一落地,她便哈出一口霧氣,看了眼四周,這時正是鼾聲入夢,睡得入沉的時候,後牆半個人影都沒有,因着風聲,連牲畜也躲進了窩裏,未發出一點聲音。
她急忙将手裏的布繩緊緊栓在房後一株歪把槐樹上,然後拽了拽繩子。
另一邊的瑞珠按小姐說好的,踩上凳子,将繩索在身前系了個套,然後一只腳伸進去踩着,借力爬上了牆頭,在牆下面小姐的幫忙下,跳到了地面。
瑞珠揉了下腳腕,卻難掩興奮之色,既然出了宅院,主仆二人便再也不敢耽擱,将繩子扔進牆裏,便一刻不停的順着小路快步向曲府馬車經過的路口走去。
瑟瑟的寒風在各大街上,呼呼地刮過,這樣的寒冷,便是連乞丐都不見蹤影,街道一角,卻有人焦急的拿着包袱,不斷跺着腳眺目張望。
這一待便是漫長的一個時辰,直到隔了一條街的澡浴堂子開了門,傳來夥計的潑水聲,等得全身冰冷,焦急萬分的檀婉清瑞珠二人才總算聽到了遠處傳來的嗒嗒馬蹄聲。
等得近了,借着點光亮,模糊看得清車的樣子,車體頗長,帶着棚子,布料可不同其它,路上濕了染了賣不出去可是不好,全都搭了棚子。
前面趕馬車的人,看到街角模糊有兩人站着,還納悶半夜三更寒冬刺骨在這幹什麽呢,待到最後一輛車經過,才有個人跟在後面偷偷摸摸沖她們兩個召手。
“快點快點,小點聲,哎呦喂,這天兒冷的,我還以為兩姑娘來不了,得兒,既然來了,就送佛送到西,這最後一車棉布我讓人故意裝了八分滿,倒出點地方來,姑娘就委屈一下,進去蹲一蹲,等出了城門,遇到合适的地方,再悄悄放你們兩個下來。不過,咱有言在先,我是看着兩位姑娘可憐,才答應稍上一程,本就是瞞着人的事兒,你們可別給我出聲捅漏了,否則可別怪我不認帳……”
檀婉清二人一聽,相視一眼,欣然點頭答應,這人既然能偷帶她們出城,必是與守備的軍兵熟絡的很,兩人自然求之不得。
在那管事兒掀開塊布,露出一小塊空隙,檀婉清與瑞珠只一頓,便将頭一低,縮了身子鑽了進去,那管事兒将布一放,拍拍了手,繞過車,一屁股坐了上去,對着趕車的夥計便不耐煩的道:“快走,天都快亮了!”
深夜的寒風裏,一行拉着布匹的馬車,浩浩蕩蕩向西城門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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