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師兄的手很涼 (1)

所有疑問所有揆度在瞬間一掃而空, 他猛站起身,拖着委地長袍朝殿外一路狂奔,用力推開了兩扇琉璃玉徹的大門。

放眼望去,血雨淋淋,烏雲籠罩的天空群鳥驚飛,石裂山塌的地面百獸驚遁。千軍萬馬, 都不及那一抹殷紅來的驚魂動魄。

誅仙殿前彙聚的是來自整個修仙界的讨伐義軍, 依舊是熟悉的場景,熟悉的一張張面孔。可唯一陌生的是, 江暮雨站在殿門前, 仍舊是以後背對着他。

“師, 師兄?”白珒楞在了當下,他渾身的血液在剎那間凝固,眼睛睜大愣是說不出一個字。

他知道江暮雨慣穿紅衣,他也知道江暮雨偶爾會換一身雪白之衫。但此時江暮雨穿的并非明豔清貴的紅衣, 白珒看的清楚, 他所着的乃是纖塵不染的白衣,之所以看上去一片殷紅,那是因為血液把白衣整整染紅了!

血,是江暮雨的血。

在江暮雨的胸前有個猙獰可怖的血窟窿, 那是被利器穿胸而過造成的傷痕, 傷口處一片血肉模糊,鮮血如泉外湧,在江暮雨腳下彙集成一汪淺淺的血泊。

江暮雨似是察覺身後傳來的動靜, 他想回頭看一眼,身體卻禁不住這小小的轉身所需要的力度,宛如盛開在冬月裏的一束寒梅,雖傲迎風雪,卻終究是踽踽獨行,茕茕孑立。身形僵僵一晃,無力垂落。

與此同時,白珒跨步邁出。

“暮雨!”白珒緊緊抱住他,鮮血流盡了,凝固了,幹枯了。

懷中人的身體變冷了,氣息變弱了,生命在一點一滴,不受白珒控制的流逝着……

“別,別死,求求你……”白珒無意識的呓語着,拼命将真元渡給他。可江暮雨的靈海就好似一個無底洞,無論白珒如何努力去救,如何奮力去争,江暮雨的真元依舊走向枯竭。

為什麽會這樣?

為什麽還是這樣?

這是懲罰嗎?這是報應嗎?

江暮雨清秀的面色蒼白如月,羽睫低垂,如墨的雙瞳透出迷離微光,他虛弱的伸出手,輕輕抵上白珒的胸膛,強烈如雷的心跳透過肌膚和錦袍傳遞在江暮雨的掌心。他秀美的眸中流出無盡感傷,語氣輕若羽毛,聽在白珒的耳裏卻好似五雷加身。

“是師兄的錯,是師兄沒有……”

“不,不是!”白珒緊擁住江暮雨,驚恐的嘶吼着,“不是你的錯,是我!!全是本座的錯,是本座!!!”

什麽是絕望?再沒有希望的情況下,從來都不會絕望。

可一旦有了希望,等到希望突然破滅,那剩下的就是絕望,撕心徹骨的絕望。

深入骨髓的疼!深入魂靈的痛!

“白玉明!”

若這是天道報應,那為什麽不報應在我身上?為什麽死的是江暮雨,為什麽死的不是我???

若天地能把我萬剮千刀碎骨焚靈來換回江暮雨的命,那就盡管來吧!!!

“白玉明!”

如若不然——

本座就毀了這道貌岸然的天地!!毀了這不公不法的世界!!上到皇天下到蝼蟻,全部斬盡殺絕一個不留!!全部全部全部給江暮雨陪葬!!

“白珒!你清醒一點!”

突然一道冷冽陰寒的真元之力從前胸直沖入白珒被烈火焚燒的肺腑。他渾身一顫,眼前一黑,聽覺一糊,強橫真元瞬間吞沒熊熊烈火,蔓延在四肢百骸乃至靈脈神魂,一舉迸發,在白珒體內狂亂的攪和起來。

一口腥甜登時湧上白珒的咽喉,他将血液嘔出,腦子嗡鳴作響,那霍亂無窮的冷凜真元竟也平息了。

漆黑的視線重放光明,模糊的聽覺逐漸恢複。

白珒滿臉錯愕的看着高山流水綠樹成蔭的景致,鳥語莺啼,清風送爽。轉回頭來,正對上面色凝重盯着他看的江暮雨。

白珒吓了一跳:“師,師兄?”

江暮雨閉口不言,清俊的面上正容亢色,他一句話也不說,擡手就要扇白珒耳光。

白珒本能的往後一縮,連忙叫道:“師兄別打,我錯了還不行嗎?”

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但先認錯肯定是好的。

江暮雨纖秀的長眉緊鎖:“清醒了?”

白珒立馬點頭如搗蒜:“是,徹底清醒了!”

“能走嗎?”

“必須能啊。”白珒方才還覺得江暮雨問這話多餘,結果他微一擡手,全身靈脈傳來的酸麻痛感頓時讓他龇牙咧嘴,“嘶,哎喲喲……師兄下手可真狠。”

江暮雨面不改色道:“我若不下手重一些,你如何醒的過來?”

白珒有點心虛,但扛不住心裏的好奇,只好問道:“師兄,到底發生什麽事了?我剛才……”

“剛才我們經過的樹林,正是洞庭天池獨有的攝魂林。”江暮雨一邊攙扶着裏倒歪斜的白珒起身,一邊給他解釋道,“攝魂林能滲入你的心魂,制造出堪比現實的幻境,幻境中所顯現的便是人最渴望,或是最恐懼的場景。無論是好的幻境還是壞的幻境,一旦沉迷其中,便會被噬魂林吸幹真元,抽走魂靈,直至身亡。”

“哦,原來是這樣。”白珒如醍醐灌頂,假的畢竟是假的,幻境就如同夢境。一旦脫離便會察覺夢境中的漏洞百出。這就跟平常人睡覺一樣,做夢的時候絲毫不懷疑夢境的真假,直到蘇醒回想起來才覺得破綻百出,自相矛盾。

等等,好像有什麽不對?

白珒不由自主的看向江暮雨:“師兄,你是怎麽逃出攝魂林的幻境的?”

江暮雨的腳步微微一頓,轉眸看了一眼天真好奇的白珒,信步走遠:“攝魂林對我無效。”

“哦,原來是對你無——什麽!?”白珒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這絕不可能!!!

萬物皆有魂靈,一草一木,一蟲一鳥,若沒有魂靈那便是死物。身為人,絕不可能沒有魂靈,除非是個死人!可一旦有魂靈就絕無可能逃脫攝魂林的幻境陷阱!

難道……

白珒的心髒狂跳起來。

難道江暮雨沒有魂靈!?

白珒只覺得毛骨悚然,他這個想法太瘋狂了!人若無靈,那便是行屍走肉,人若無魂,那便是一塊死物。

江暮雨能吃能喝活蹦亂跳,怎麽可能啊!

“白玉明。”

想破腦袋的白珒冷不防江暮雨走了回來,忙應聲說:“師兄叫我?”

江暮雨:“手伸出來。”

白珒不明所以,但還是乖乖照做了。這一伸手可好,連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乍一脫離幻境的白珒還是暈乎乎的,所以沒能第一時間察覺他一雙慘不忍睹的手。手背尚且完好,可手心是一片血肉橫飛 ,傷痕累累。細看之下,裏面還混雜着沙土泥灰以及小木刺。

白珒才感覺到疼:“這怎麽搞的?”

“我尋到你時,你正拼命的抱着一棵攝魂樹。”江暮雨眸底清澈,透着洞察一切的淩光:“你“夢”到了什麽?”

“啊?”白珒略一回想,不禁漲紅了臉。

要說他在幻境中有抱着什麽東西……那肯定是“死了”的江暮雨啊!

虧他當時抱得來勁,聲淚俱下情感爆發,合着至始至終他都在跟一棵木頭棒子談感情啊?

白珒都不忍心埋汰自己了,忽然感到掌心一涼,原來是江暮雨拿了草木精華治療他手上創傷。

“別別別,這多浪費啊?”花錢如流水的白珒也有節儉的一天,嚷着叫着要縮手,卻被江暮雨硬是上了大半瓶草木精華。

随後,江暮雨取了兩方手帕給白珒包上,并說道:“這瓶草木精華是鳳言的,回頭你去謝他。”

白珒怔怔的看着裹在雙手上的帕子——素白絲綢,柔軟滑順,在手帕上還繡着高雅清貴的紅梅,極為精致。湊到鼻下一聞,非但沒有因沾了血而産生血腥味,反而有股白珒所懷念的,所喜歡的,跟江暮雨身上同樣的味道。

那種味道說不清楚,特別獨特,清新優雅。就像山澗流淌的清泉凝結成冰,又像孤峰之上飄落的白雪落于峭崖之間的紅梅上。清韻脫俗的味道,帶着絲絲的涼氣,特別幹淨,特別純潔。

白珒眷戀的湊到鼻下聞了聞,順勢接上了話:“草木精華是他送給師兄的,我先謝謝師兄呗?”

江暮雨沒接他話茬,而是說道:“洞庭天池的開放時間只有十二個時辰,咱們先出去。”

白珒問:“那師父他們呢?”

“時間一到,師父就會出去了。咱們先到外面等,這裏危機四伏,若再出意外怕是要給師父添麻煩。”江暮雨先行一步,“走吧。”

白珒點頭,急忙跟上。

南過這一覺睡了很久,渾渾噩噩的醒來,發現自己坐在扶瑤的一顆歪脖柳樹下。

南過揉揉眼睛,長久的坐姿讓他腰酸背痛,頭也很暈,他有氣無力的喊了聲:“師父?”

師父去哪兒了?

南過昏得很,他想不起來之前發生了什麽,更不知道今夕何年。他覺得有點不對,偏偏說不上哪裏不對。

“過兒。”

有人叫他。

南過回頭一看。

是師父!

南過欣喜的叫人,不疑有他,急忙奔着師父而去:“師父,你去哪兒了,我找了半天。”

“為師剛從外面回來,給你帶了很多地方吃食,快跟為師走吧。”

南過喜出望外,用力點頭。跟在南華身後一路走到丹砂殿,中庭種着色彩明豔,嬌美欲滴的山茶花。站在抄手游廊內,南過瞧見涼亭中坐着兩個人。

一人緋紅如霞,一人淡紫如煙。他們一左一右圍着石桌而坐,一個在裝點心碼盤,一個端着茶杯輕飲。

南過喜笑顏開,迫不及待的跑了過去:“大師兄,二師兄。”

那二人轉過頭來,皆對他溫和一笑。師父步履懶散的走進去,沒骨頭似的往藤椅上一癱,用涼快給自己扇風,也懶得伸手,直接召了塊點心掉嘴裏。

二師兄雖然一臉嫌棄,但他很懂得尊師重道,從來不說師父壞話——因為他只在心裏嘀咕。

大師兄是個“表裏不一”的人,他面上很冷,實則內心很溫暖很熾熱,十分會察言觀色,師父把這兒稱為眼力見兒。

就比如說,大師兄看似漫不經心,但對周圍一切都看在眼裏。他發現二師兄吃海棠酥吃的最多,便将裝有海棠酥的盤子推得二師兄近一點;看師父喜歡喝茶,便用真元始終将水壺溫着;看小師弟什麽都喜歡吃……

好吧,也就不用管了。

大師兄面冷心熱,二師兄嘻哈搞怪,師父慵懶邋遢,三者之間雖話不多,但一種歲月靜和,溫暖安逸的氣氛早已蔓延開。

清茶暖宜,沁人心脾。茶花芬芳,香遠益清。

南過一口一個小點心,不需要什麽驚心動魄,不需要什麽騰雲萬裏,只要這樣平淡而恬靜的生活,這才是南過最渴望的。

有吃有喝,有師父師兄,便足夠了。

“這個紫薯綠豆糕最好吃。”

二師兄道:“諾,這還有。你慢點吃別噎着了。”

“我嗓子眼粗,噎不着的。”

“你啊你,簡直一餓死鬼投胎。”

“嘿嘿。”

大師兄突然開口:“南過,你覺得現在幸福嗎?”

“幸福啊。”

“若這是一場夢,你願意醒來嗎?”

南過不明所以:“為什麽要醒來?這裏多好啊。”

“是啊,這裏多好。”大師兄端起一杯清茶遞給他,“喝點水吧。”

“哦。”南過呆呆的應聲,伸手接來,湊到嘴邊并沒有立即喝。他回頭看看昏昏欲睡的師父,轉頭看看無所事事的二師兄,最後看回有點不同尋常的大師兄。

“我……”

“怎麽了?”

“沒什麽。”南過嘟嘟嘴,搞不懂自己心裏七上八下是怎麽回事,心不在焉的抿了口杯中水。

突然,南過喉嚨一緊,似是被什麽東西勒住了咽喉。僅一瞬間那窒息的感覺便消失了,随即胸口一痛,渾身的力氣好像被抽幹,他整個人近乎脫力的癱軟下去,特別累特別困,他十分不情願的閉上眼睛。耳邊傳來一聲響,類似于将紙撕得粉碎的聲音。

南過被驚醒,猛睜開雙眼一看——

沒有點心,沒有茶花,沒有師父師兄。

有的只是放眼望去無邊無際的樹林,以及掌心那莫名其妙的金光,不受控制的一點一點逝去。

——

凄風冷雨,雷電交加,遮掩了無數人們的哭聲,也掩埋了遍地的屍骨殘骸。

若是屠殺,還可以尋到兇手報仇。若是天災,那只能默默承受着,看着身邊之人接連慘死,聽着老鼠餓狼啃食腐肉的咀嚼聲。

南華走在泥濘的土地上,傾盆大雨淋身,他卻并未設結界遮雨。他一步一步奔着那嬰兒的啼哭聲走去,盡管在這電閃雷鳴的環境下,那孩子的哭聲依舊清楚的傳入南華耳中。他不禁加快了腳步,尋到哭聲的源頭,闖入了一間坍塌大半的土房裏。

在房中的火炕上,躺着一個尚在襁褓的男嬰。

男嬰啼哭不已,或是餓的,或是吓的,又或是在寒冷的暴風雨天氣凍得瑟瑟發抖。南華站在炕前,明澈的雙眼中透出難掩的驚色,他伸手去将孩子抱在懷裏,一手摟着襁褓,一手貼在嬰兒背上以真元給他取暖。

“不哭不哭,乖。”一個修行百年,清心寡欲的大男人笨拙的哄着嬰兒。

嬰兒撕心裂肺的哭聲越來越虛弱,南華知道這孩子是餓極了,可他還未滿周歲,需得喝母乳。這城鎮又鬧饑荒又鬧瘟疫,就算有動物的奶水也不敢給孩子喝。

南華心急如焚,思來想去,忽然想起自己多年前曾見過一家遭受幹旱的窮苦婦人,因沒有吃食和奶水,嬰兒饑餓瀕死,婦人只好割了手腕,拿自己的血給嬰兒喝。

“我這血也不知道有沒有營養,好歹是童子血,你就湊合湊合喝點吧?”南華咬破自己的手指肚,輕輕附在嬰兒的小嘴唇上,“等離開這破地方,我再給你找好東西吃。”

嬰兒停止了哭聲,又饑又渴的他伸出小舌頭舔了舔南華的指腹,有些癢,南華看着嬰兒,不由抱得更緊了。

“乖,咱不哭,打雷下雨而已嘛,沒什麽好怕的,我給你唱首童謠吧?”南華看着嬰兒吸食的來勁兒,先清清嗓子,随後唱道,“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老虎沒打着,打着小松鼠……”

嬰兒睜大圓溜溜的眼睛,澄澈明亮,他沒有再哭了。

與其聽五音不全的南華哼喪心病狂的童謠,還不如聽風雨雷鳴舒服!

南華笑了,輕輕悠了悠嬰兒,把嬰兒逗得咯咯直笑。

“真乖,走吧,咱回家。”南華寵溺的撫摸嬰兒白嫩的臉蛋兒,“忘情,咱們回家了。”

——“南華?”

有人在叫他。

南華微微一怔,下意識看向懷裏眨着天真無邪大眼睛的嬰兒:“是你嗎?”

——“南華!”

南華心中顫了顫,不知為何,他有些惴惴不安。

——“你給我醒過來!”

胸口處突然的震痛讓南華腳步一頓,氣血翻湧,自心髒蔓延到五髒六腑。好像一道驚雷重重砸在南華頭頂,他整個人一愣——不對!

“涼快,應召。”

南華這話一落,一把蒲扇瞬間出現在他的手裏。他忍住魂靈刺痛,身體近乎虛脫的感覺,提起真元用力一揮。蒲扇所釋放出的萬丈金光僅在剎那間便吞噬了整片天地!但見天地崩塌,暴雨雷電盡數剿滅,世間一片昏暗無光。

南華渾身一激靈,猛然驚醒。

春光明媚,燕語莺聲,宛如人間仙境的世外桃源。風吹林葉聲瑟瑟,千裏森海郁郁蔥蔥,如此美景,卻是神鬼莫敵的攝魂林。

南華疲憊的嘆了口氣:“月河,抱歉啊。”

“你沒事吧?”月河長老憂心忡忡的看着他,“你臉色不好。”

“沒事沒事。”南華笑着揮揮手,“做了個噩夢,怪瘆得慌的,多謝你叫我,不然我還真醒不過來。”

月河長老溫和的搖搖頭:“沒辦法,萬物有靈,誰又能逃得過攝魂林的幻境。只要心中有欲念,有所求,便會被幻境迷惑,萬劫不複。”

南華怪慚愧的,正想自我批評一番,突然想到什麽,不禁正色起來:“你既然能來救我,就表示你也進入攝魂林了,那你……”

月河長老明徹的眼中拂過雲淡風輕的一抹笑:“只要無欲無求,幻境也就奈何不了了。”

“是,是麽?”南華眼簾低垂,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眼底一閃即逝的失落神色,“你雖然中了幻境,但你……無欲無求,所以也能輕易破解,倒是叫我慚愧的很。”

月河長老隐約覺得南華心裏有事,身為長老自然要關心一下本派掌門,便起身問道:“你是夢見吃喝玩樂了,還是不能吃也不能玩了?”

“差不多吧。”南華深吸口氣,并沒有多說,跟着月河長老起身。不經意的低頭,正好看見月河長老潔白的後襟上沾了點灰。他下意識伸出手去輕撣,卻好像吓到了毫無防備的月河。

月河這一動,南華反倒緊張了一下,忙解釋道:“那個,有點髒。”

月河淡雅一笑:“無妨。”

“別介,月河長老一向愛幹淨,這點小污漬必須弄幹淨了。”南華煞有介事的說着,不再小心翼翼,而是大大方方的把月河長老衣服上的灰土撣落。

“好了嗎?”月河問。

“還沒,這還有點灰。”

“行了?”

“嗯……行了。”

月河長老見南華臉色紅潤,想必幻境對他沒造成多大傷害,便談論正事道:“黃芩和鳳言我已經找到了,距離洞庭天池關閉還有一個時辰,咱們去找暮雨他們。對了,南過呢?”

“他只在出口邊上溜達,這會兒應該早出去了。暮雨比咱們有心眼兒,還用得着你我特意去尋嗎?我敢打賭,他們肯定在外頭等着呢。”

南華的自信向來很迷,月河也不知道該不該信他。

倆人找到鳳言和黃芩,一同原路返回,離開了秘境。

飛身回到半山腰上,正發現等在那裏的南過。南華反應遲鈍的魂靈仿佛才感應到什麽,原本優哉游哉的臉色頓時嚴肅起來,拉過南過從頭到腳看了一遍:“陽符怎麽碎了?你被人打了?”

“沒有沒有。”南過一個頭兩個大,完全不知道陽符是啥玩意兒。

黃芩和鳳言左顧右看,倆人一對眼神——沒有!?

黃芩急忙去問最早出來的南過:“小南過,江公子呢?”

南過被師父打岔,這會兒才恍然大悟想起來:“哎呀!我出來的時候沒看見大師兄和二師兄。”

“糟了!”月河長老暗道不妙,“他們莫非還在秘境裏?”

“啊?那怎麽辦?”黃芩一下子急了,“他們要是被困在裏面出不來會怎麽樣?”

“不行,我得進去找他們。”月河長老凝氣就要飛下去,卻被身後的南華一把拉住。

“你別急,暮雨是個很謹慎小心的孩子,他肯定一早就出來了。”

“那為何不等在這裏?”月河長老道。

“是啊掌門。”鳳言說,“江公子和白珒沒有理由先走吧?”

南華托着下巴沉思片刻,道:“或許是出了什麽突發意外,他們得先行離開。”

“你這種猜測太危險了,距離秘境關閉還有半個時辰,若他們真的在裏面遇到什麽危險而難以脫身,你怎麽辦?”月河長老可信不過南華那套,掙開南華的手就要往洞窟裏跳。

“哎呀你別急啊,我的徒弟我了解!月河,月河。”南華緊忙去追,“你站住,月河,你別去,去了也于事無補,我自己的徒弟我自己不着急嗎?我有把握,月河,莫忘情!你站住聽我說!”

月河長老腳步微凝,回頭看向氣勢洶洶的南華。他很少這樣連名帶姓的叫他,月河有些反應不過來。

南華便趁着這機會勸說道:“洞庭天池那麽大,你進去了找上三天三夜也不一定成事。我了解暮雨那孩子,他肯定老早就帶着白珒先出來了。這倆都是我的弟子,我有信心,真的!”

月河長老半信半疑,直到現在他也覺得南華這個師父當的一點都不靠譜。像是這種意外狀況,他這個當長老的都坐立難安心急如焚了,而他那個當師父的反倒滿口我有信心?

你的信心能稱上二兩嗎?

雖然月河長老不敢茍同,但秘境關閉的時間将近,南華的勸說是有道理的。

“咱先回雲夢都去,沒準暮雨他們倆就在客棧等着呢。”南華望着月河,晨起的第一縷朝陽落在他身上,将那如芝蘭玉樹般的身姿鍍了層迷離的光暈。随着他的身形一動,頭上的那支燕回木槿簪被晨陽籠罩,射出七彩琉璃的光。

“月河,走吧。”

且說四個時辰前,江暮雨和白珒離開秘境後,好巧不巧的又遇上了落雲鑒那哥三兒。

渾天绫不在,只有錢坤圈和風火輪。三歲的炎火麒麟再見識過江暮雨的高貴冷豔心狠手毒之後,再也不敢明目張膽的犯花癡了,小小的身子縮在兄長的懷裏直哼唧。

錢坤圈看見江暮雨後,瞬間回想到在秘境中江暮雨劫持風火輪一事,本想出言諷刺幾句,話到嘴邊又有些詞窮,幹脆留的一聲冷哼,以此宣洩自己的不滿和鄙視。

江暮雨從他身邊擦肩而過,甚至沒有看他一眼。

錢坤圈暗惱,本想就此打住,再不要跟扶瑤的人有什麽牽扯了。結果懷裏的小妹妹不安分,跟條泥鳅似的拱來拱去,嘴裏含糊不清的往出蹦着字:“別走,他,回來……”

錢坤圈頓時被氣到了,一巴掌揉風火輪頭上:“你有沒有點出息,有沒有點自尊啊?人家都把你挾持了,你還惦記呢?”

“他厲害。”風火輪小嘴一撅,露出一雙小肉手給錢坤圈看,“別人都不知道我的真身,只有他知道。”

“那又如何?”

風火輪咯咯一笑,興奮的舉手歡呼:“我要他當我師父!”

錢坤圈差點一口唾沫把自己嗆死!

“師父”江暮雨和“師叔”白珒走得遠了,炎火麒麟着急了,費了半天勁硬是從兄長懷裏掙脫下地,搖搖晃晃的邁着八字步,還沒等走多遠,一把就被錢坤圈提溜回去了。

“你瘋了嗎?”錢坤圈大力咆哮。

風火輪急得直蹬腿:“誰能認出我的真身我就拜誰為師,這是我的規矩,你走開啦!”

“咱們可是萬仙神域的人!萬仙神域!你怎麽可以堕落到去跟下界的人為伍?八十一門宗不夠你選的嗎?你就算不想在落雲鑒,去焚幽谷也行啊!”

“不要!我就要去扶瑤仙宗!”

錢坤圈一口老血卡在喉嚨裏:“……”

“不行,絕對不行!你趕緊把這荒謬的想法從腦子裏挖出去!不許再胡鬧!”

“嗚嗚嗚……二哥欺負我,嗚嗚哇哇哇哇哇……”

白珒饒有興趣的看那對“兄妹”相愛相殺,扭過臉用肩膀撞了撞江暮雨:“師兄,你猜他們在說什麽?”

江暮雨可沒那閑心:“小孩兒哭鼻子,有什麽好看?”

“那師兄覺得他為啥要哭?”

江暮雨知道白珒是閑得無聊,沒話找話,便從善如流的說:“不順心,所以哭。”

“對。”白珒笑呵呵的說,“就我猜測,那小崽子是想拜你為師,他哥不讓。”

江暮雨清朗的眸中閃過一道詫色,很快便消失不見:“休要胡言。”

明明是真話!

熟知歷史的白珒先給江暮雨做出提前預告,可惜人家不信。

白珒無奈搖搖頭,想着反正閑着也是閑着,不如就針對風火輪的話題跟江暮雨聊上一聊。結果鄰裏的山腰突然掠過一道黑影,白珒本來沒多在意,可随後又是兩道藍光緊追上去,白珒不得不再看一眼,結果這一看,他當場驚跳起來:“李準!?”

江暮雨目光一凝,也跟着起身道:“你沒看錯?”

“肯定沒錯!”白珒斬釘截鐵,“原來李準真的來洞庭天池了,他是進去裏頭尋寶的還是修煉的?我看他身後跟着倆尾巴,他在被人追殺嗎?師兄,咱們要不要……”

白珒回頭叫人,江暮雨早已經化作一道厲光追上去了。白珒不做他想,緊忙禦風攆上。

飛過吊橋,洞庭天池被遠遠甩在身後。轉瞬間也不曉得飛出多少裏地,前方黑雲壓城,恐有暴風雪。溫度驟降,遠比洞庭天池要寒冷的多。

白珒飛行一路便覺寒風侵肌,他的修為遠不及江暮雨,被甩了好大一截才追上,結果李準是沒見着,倒是看見那倆追殺人家不成反被宰了的逍遙莊弟子。

白珒才不管什麽死者為大,站穩身子之後該嘲諷就嘲諷:“呵,這逍遙莊的人眼皮子真淺啊!自己不老實找寶貝,淨往人家口袋裏盯,搶不着我的又去搶李準的,這下玩砸了吧!”

江暮雨可沒跟他沆瀣一氣,簡單查看了下二者死因,卻意外發現其中還有個沒斷氣的。雖然吊着一口氣,但也是無力回天了。李準身為魔修,自然是本性難改。殺人殺的稱心應手,且專門掏人靈海,手段之殘忍,死者之痛苦,這些白珒都是深有體會的。

他幹脆蹲下身子湊近那人耳畔,先深表同情一番,然後問道:“有什麽遺言?”

那逍遙弟子眼睛睜得老大,本就骨瘦如柴尖嘴猴腮,身上創口外翻猙獰,面目因疼痛而扭曲,茍延殘喘的樣子活像個千年喪屍。

江暮雨知道他顧忌什麽,便先回答了:“我們是扶瑤弟子,你有話就說。”

“喪屍”閉了閉眼,嘴巴張開又合上,顯然是根本發不出聲音。江暮雨只好注意看他口型,連猜帶蒙的算是解讀了這人的話。

“他去了逍遙莊,快去報信。”白珒默念了一遍,看向江暮雨,“這人指的是李準吧?李準跟逍遙莊有私人恩怨?還是逍遙莊有什麽傳承千年的秘寶?”

江暮雨輕輕搖頭,回望洞庭天池的方向,發現他們二人已離得太遠,更何況李準出現了,這事兒不能耽擱。

“在李準的畫境中有師祖的殘識,這件事必須弄清楚。現在已經知道他要去逍遙莊了,若這次不理,日後再想找他就難了。”江暮雨回看白珒,沉聲道,“你回洞庭天池等師父,我去逍遙莊。”

白珒臉上肌肉僵了一下,當場拒絕:“不行,我跟你一起去北境!”

江暮雨如水的眸子映出白珒急切的臉龐。

“路途遙遠,你別去了。”

前世可沒有這茬,白珒說什麽也得跟着他。

“出門在外兩個人好照應,你自己去我不放心。”

白珒這簡單直白的關心讓江暮雨有些無措,他避開這人焦灼熾熱的視線,良久才說道:“你若不回去,等師父從秘境出來尋不到我們,他該着急了。”

“不會的。”這話講給白珒聽可一點勸說的作用都沒有,“月河長老急,師父都不帶急的。這樣,咱們在雲夢都的客棧給師父留個口信,咱們先去北境,等師父他們看到留言就會追過來了,如何?”

江暮雨思襯片刻,覺得此法可行,便點了頭。

白珒先去雲夢都留信,後風塵仆仆的回來,跟江暮雨一道直奔北境。長途跋涉,千裏迢迢。禦風極為耗損真元,所以不能長時間用。師兄弟二人便走走停停,換了駿馬奔騰,偶爾禦風,期間路過一座小鎮歇腳,白珒要了兩屜包子一壺茶,先滿杯,涮一涮,然後倒掉,又重新滿杯,遞給江暮雨。

“我剛問了店家,這是最普通的茉莉花茶,沒有師兄愛喝的西湖龍井,師兄就湊合一下吧。”

杯子遞到手邊,江暮雨接了過來。茉莉花屬于花茶,湯色淡黃明亮,清香撲鼻,無絲毫異味,具有理氣安神的功效,入口涼甜,仿佛能沖走旅途中的疲憊。

他向來不挑吃食,無論鮑參翅肚還是燒餅窩頭,只要能填飽肚子,他來者不拒。後來走上修仙之路,每隔一段時間需要辟谷,漸漸地他更不挑食了。一天一頓,或是三天一頓,吃與不吃都不打緊。但唯有一樣,那便是飲茶,他至始至終都是喜歡的。尤其是西湖龍井,隔三差五就要喝上一些,早已成習慣。但他細細追究起來,自己總共也沒在白珒面前喝過幾回,白珒又是如何知道的?

難不成,白珒一直都在偷偷關注他嗎?

江暮雨的心神徒然一慌,握着茶杯的玉手便顫了顫,滿溢的茶水濺了出來,險些燙到他的手。

“師兄小心。”白珒拿出一條絲帕輕輕擦拭杯邊的水漬。

江暮雨落目一看,那手帕正是在洞庭天池時用來纏繞白珒傷口的。

說起傷口,畢竟是千金難求的草木精華,治愈效果就是顯著。不過幾個時辰的功夫,白珒掌心那慘不忍睹的傷口便好了。他順便還把手帕洗幹淨了,擦好了杯沿又擦桌沿,以防上面的水流下去弄濕了江暮雨的衣服。

天氣很冷,盛在杯中的熱水很快就涼了。江暮雨伸手去提茶壺,想為自己續杯。正巧白珒見他杯中空了,也想幫他續杯。二人同時伸手去拿茶壺,江暮雨先到的,握上了茶壺把,白珒後到的,握上了江暮雨的手。

清潤,細膩,柔軟,也冰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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