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它不是病

夏夜露重,石子路上泛着濕意,修剪精美的樹叢沙沙作響。管家打開門,見到來人愣了愣,但很快反應過來畢恭畢敬地鞠了一躬:“歡迎回來,少爺。”

“嗯,父親呢?”

他守着本分,沒有問江新桐為什麽突然回家,也沒有問為什麽選擇在半夜一點,只把江新桐的鞋子擺放好,低聲道:“老爺還沒睡,正在書房裏。”

江新桐颔首,徑直上了樓。

書房門上懸挂着“請勿打擾”的牌子,他看了一眼,頗有節奏地敲了三下門,裏面的人應道:“進吧。”

穿着睡衣的中年男人頭也不回,托了托眼鏡,嗓音威嚴冷峻,“什麽事,盡快說完。”

“父親。”江新桐淡淡叫了一聲。

江父手中的筆頓了頓,片刻他轉過椅子直面來人,刻板的臉上滿是不悅:“你還知道回家?”

“我有事情要同您商談。”

江父刻薄地扯了扯嘴角,“真是荒唐又好笑,父子之間還用上了‘商談’這種詞。怎麽,是想說清華那件事情?我都已經聽老師說了,算你腦子清醒得及時。”

江新桐恍若未聞,雲淡風輕地直接重重跪下,膝蓋骨撞到冰冷的大理石地面,清脆的聲音讓江父不由蹙眉:“有話就說,你這像什麽樣子?!”

這個滿身傲骨的兒子,居然有一天會心甘情願地跪在他的面前,不管是出于什麽,都足夠讓他感到驚愕不已。

既驚愕,又怒其不争。

“随便跪下,這是誰教給你的道理?”

江新桐面不改色地說:“我必須跪。”

江父眉間的褶皺越來越深,“不過幾年沒管教你,你就失了心智了,連廉恥都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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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江新桐直視他,一字一頓地說,“我是同性戀。”

“同——”江父剛咀嚼這個詞,便猛然起身,勃然大怒道:“混賬,你說什麽胡話!”

“我是認真的。”江新桐鎮定自若,“父親,我——”

他一錯不錯的視線凝着肅意、真摯還有倔強,是江父從未見過的柔韌,既有被愛軟化的柔情,又有不屈的堅決,江父恍惚了一下,居然迷蒙想起二十年前的那個晚上,自己也是這樣跪下來乞求取消聯姻。

情景重現,竟是這般。不過一個因為愛,一個因為不愛罷了。

他逼着自己回過神來,厲聲打斷說:“江新桐,你離家三年多,照樣沒有一點長進!我看你是瘋了,心理醫生還能治好你麽?!”

江新桐止住話音。

“你以為同性戀是什麽?!”江父把手中的文件夾劈頭蓋臉地砸下去,見對方完全沒有要閃躲的意思,更怒火攻心地罵道:“同性戀是種病!你是同性戀,那你就是心理變态!”

啪。

文件夾的尖角砸到眼角,江新桐痛得顫了顫睫毛,他聞言冷笑一聲,極慢又極輕地說:“您認為同性戀是病麽?”

“怎麽,你還要頂嘴嗎?”江父的臉色愈發冷沉,他盯着江新桐,目光幾乎要實質化出尖銳的刀刃來。

把散落的紙張撥開,江新桐倏然站起來整了整襯衫衣領,輕描淡寫:“您從商不止三年,見過形形色色的人,看過紛紛擾擾的事,還認為同性戀是種病,您比起我來,是沒有半點長進。”

他一腳踹開那本文件夾,輕蔑地笑了一聲,就要轉身離開。

江父吐出一口濁氣,見到對方恢複往常傲慢而矜貴的模樣,倒是安下心一般頹然幾分,“你站住!”

腳步頓住,江新桐沒有回頭。

“這便是你跟父親說話的态度。”江父努力平複了一下情緒,冰冷地盯住他,“禮義廉恥全都丢掉了,我看你的确是病得不輕。這幾天就好好待在家裏,哪兒也別想去,明天一早見Carrie。”

江新桐不言,等待了片刻卻不見身後那人再說話,就若無其事地提步離開。

一點二十三分,江父毫無遲疑地撥了電話,無視對面女性困倦的聲音,冷漠苛刻地命令:“明天早上八點過來,江新桐的病必須得治療了。”

清晨八點的日光清透又溫暖,但被隔絕在這空曠整潔的房間裏。Carrie把門推開,抱怨道:“哎,新桐,怎麽又不開窗簾啊。”

她合上門,一邊往裏走一邊說:“你爸說你——呃,怎麽回事兒,抽這麽厲害?”

江新桐把指間的煙掐滅,直接扔在角落裏,淡淡道:“抱歉,這裏沒有煙灰缸和垃圾桶,您将就些。”

“嗨呀,這可不像潔癖重度啊。”Carrie倒是毫不在意,直接拉了凳子在桌邊坐下,“我看看,沒你爸說的那麽嚴重啊,不就是比較……嗯,頹廢嘛?”

江新桐完全不好奇地随口道:“他怎麽說的?”

“他說你瘋了。”Carrie直截了當地從包裏拿出本子,沒心沒肺地笑,“徹頭徹尾的瘋子,還是心理變态的那種。怎麽,有沒有興趣讓我研究一下啊?”

“請便。”

Carrie說:“昨晚他半夜給我打的電話,還氣得不輕,看來你們之間發生了不愉快。可以告訴我為什麽嗎?”

“我做了他無法接受的事情。”

“比如?”

江新桐從容不迫地說:“我給他下跪。”

Carrie愣了愣:“……為什麽,因為學校的事情嗎?”

“不是。”江新桐屈指敲了敲桌面,淡然道,“我喜歡同性。”

“同性……?”Carrie喃喃着重複了一句,似是不可置信,碧色眼睛裏都是震驚與懷疑,“你……喜歡……?”說話已經颠三倒四了。

江新桐不在意她的目光,沒有什麽情緒地點了點頭,“是。”

這位四十多歲的女性像個小孩一樣,突然欣喜若狂地跳起來,喊道:“天啊,新桐!你居然喜歡同性!你居然還會喜歡!”

她捧着本子,誇張地轉了個圈圈,“這太驚喜了!我要把你每一句話都記錄下來,這将成為我職業生涯以來最有成就的一筆!——現在,有沒有興趣告訴我關于你的小男友的所有?”

叩、叩、叩。

江父把手頭的事情放下,煩躁地扯了扯領帶,“請進。”

Carrie把手中的本子遞給他,毫不客氣地一屁股坐上沙發,輕松地笑:“真感謝你,讓我見證了這麽美好的事情。”

江父粗略地翻閱了幾頁,越看心越沉,幹脆重重把本子摔到桌上,“Carrie,我這麽信任你,你就給我這樣的結果?”

——把這兩個人的幼稚愛情故事記錄下來?

Carrie不在意地擺擺手:“嗨,這個結果不好嗎,你到底有什麽不滿意的呢?你要知道,新桐的小男友就像個小天使一樣……”

“閉嘴!”江父冷聲暴怒道,“我叫你來不是讓你撮合他們兩個的!你到底有沒有職業素養?!”

Carrie笑嘻嘻的臉逐漸正色,她慢慢起身,皺着眉奇道:“職業素養?我就是心理醫生,是新桐的心理醫生,我幫他解決一切心理問題,還不夠盡職盡責嗎?難道我要像你一樣,讓新桐活得不像個人?”

“你覺得他現在像個人?”江父譏諷地勾起唇角,“目無尊長、冷血麻木,每天都過得渾渾噩噩還不知長進,這也算是個人?”

Carrie細細地看他,似乎在一分一寸地打量,“……你還是覺得新桐青春期叛逆?他到現在都沒告訴你嗎?”

“告訴我什麽?如果你說的是同性戀這種變态疾病,昨晚就——”

“三年前,新桐找過我。”Carrie打斷他,像是講述故事一樣緩聲說,“就在他離開江家的前一個月。”

江父愣了愣,“……什麽?”

Carrie說:“他沒有辦法感知感情這種東西,所有人在他眼裏都是模棱兩可,沒有什麽不同,包括親人、朋友,他的情緒波動很小,小得可以忽略不計,我初步斷定為後天形成的情感冷漠症,最鮮明的症狀是情感缺失。

“與生理病狀不同,他可以自由調整面部表情,對外界有靈敏的反應,不會愚鈍呆板。我沒來得及深入調查,他就一走了之了。

“這三年來,我一直在研究相關病例,但得到的收獲很少,更何況還是這種情況。我每天都在想,如果新桐這輩子都體驗不到感情,就這樣孤獨地活一輩子——”

Carrie嘆了口氣,“我寧願他是同性戀。我說這話會很不負責任嗎?但情感冷漠症是病,同性戀可不是,那為什麽要攔着他呢?”

她覺得自己的話像是石沉大海,可以有一丁點兒波瀾,但絕對不會能激起千層浪。她無奈地聳聳肩,“喜歡一個人有什麽錯呢,喜歡是這麽純粹幹淨的感情,新桐能感受得到就是天賜的幸運了吧,還管它男女人畜?不過你這個人這麽犟,我說什麽你都還是不能接受吧?”

江父動了動嘴唇,只沙啞地吐出一句話:“他這個病……是後天形成的?”

“百分之九十九是。”

“為什麽……?”

Carrie嘆了口氣:“我也想知道……估計是有什麽陰影?”

第七支煙。

江新桐吐出一個完整的煙圈,思緒沉澱在這一片濁霧裏。江父不動聲色地站在門口,透過這一層迷蒙,竭力想要看清他。

筆挺、清高、矜驕,已經是英挺的少年模樣了。

“父親。”

聲音也是經歷過變聲期的清冽和磁性,介于青少年之間的澀與沉。

江父猛然回神,居然有了一點兒被抓包的窘迫,站在門口一動不動地冷聲說:“什麽時候學會這些東西的?”

江新桐淡淡道:“有事兒麽?”

如果沒猜錯,Carrie已經把所有都告訴他了。江新桐垂着眼睫,懶得應付說話。

江父沉默了一下,還是主動開了口:“我剛才查了同性戀的資料,還問了Carrie很多問題。”

“嗯。”

“它不是病,”江父硬邦邦地說,“但是會被很多人诟病。你準備好了?”

江新桐終于擡眼看他,眼中的情緒看不明确,“嗯。”

“我知道你能解決好,因為你是我兒子,是江家的種。”江父語氣冷靜得像是在陳述事實而不是誇獎別人,“你自己選擇的路,不管怎樣都要走完。就算你将來後悔跪着求我,我也不會同情你。”

“嗯。”

“你跟人家家裏交代好了?”

江新桐輕聲道:“我已經說了,還在努力。”

兩相無言。

江父似乎是把能說的都說了個精光,不能說的說不出口。他的聲音梗了梗,最後還是在江新桐淡然的目光中,輕飄飄地問出了最後一句:“……你會談戀愛嗎?”

作者有話要說:

這個病不是很了解,大家将就着看。最後還是寫了一個不太現實的父母都坦然接受的甜甜童話故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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