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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蟄到,始雷,天氣乍暖還寒。
馨州,端木府的水榭裏,一明媚少女正在撫琴。
琴音婉轉,少女容色妩媚,湖上一層淡淡寒煙。
一曲既終,旁邊服侍的管家娘子笑說:“汪姑娘的琴藝真是越來越好了,剛才要是有人打這走過,只不定以為自己跑進仙境來了。”
少女掩嘴一笑,“惠大娘取笑了。”
說是如此,但神色之間顯得十分得意。
少女名叫汪喜兒,今年十五,是京城有名的世家才女,陪着祖母到端木府來作客的,雖說是作客,但端木少爺未婚,這作客的意思,大家都明白。
世家女子很少與商為婦,只是端木家非一般商戶,掌家大爺端木琛獨占河權,一言以蔽之,就是“富可敵國”。
要說起端木家的故事,一般人家只知道以河致富,至于朝廷為何将這麽重要的權力給予了一般商戶,卻是衆說紛纭,據說皇上即位第三年曾下江南,船覆,當時才二十歲的端木裏行船經過,救了落水的一群人,為謝救命之恩,賜官給端木裏,誰知卻被端木裏推卻,說自己讀書不多,入朝恐惹是非,若皇上有心賞賜,請整饬河官。
大康王朝,北有鐵,煤,紫檀木,樟木等上好木料,還有人參,當歸之類珍貴藥品,但偏不産糧,南方米糧豐富,牛羊豬雞無一不肥,但除了這些,什麽也挖不出來,南方木被稱為“木柴”,北方卻稱為“木材”,差異可知,木柴若拿來做家具,不到十年必被蟲蛀,想保久用,必須使用木材,更別說制造農具的金屬,以及救命藥材都只産于北方,是故南北流通,乃是大康王朝經濟之脈。
陸路費時,因此商人多選擇水路,繳稅行船本是理所當然,但許是見商人有錢,那些河官除了收稅,總還要勒索個幾百兩銀子,要是大型商隊,上繳千兩都可能。
端木裏道,自己從小苞着師傅走船,哪個河口到哪個河口多少距離,多少稅,都清清楚楚,但這幾年卻是加了不少,他家中也只有母親華氏,妻子柳氏,加上長子四口,即使人口如此簡單,可河官的過手銀錢貪得太重,日子依然艱難,還請皇上肅貪官,讓百姓過上好日子。
據說沒多久,皇帝即将大康王朝境內的河權賜予了端木裏,港稅依然上繳朝廷,但河稅就算是皇帝回報他的救命之恩。
端木裏有了皇恩當後盾,大行改革,不但增建許多河港,甚至在河流交會處廣設客棧,暫行倉庫,短短數年,便從單船商戶一躍而成南方首富,新修的庭院有池,有塘,有林,屋檐雕花甚至比一些王侯之家還精細。
只是端木裏生意上雖然鴻圖大展,子嗣上卻有些艱難,長子只活了兩歲多,次子只活了幾個月,只有第三子與兩個女兒得以養大,分別是正妻柳氏所出的端木琛與端木明珠,妾室許氏所出的端木珊瑚,直到三十六歲病逝之前,妻妾也沒再給他多添孩子。
端木裏過世後,不少人猜測,皇帝可能藉此收回河權,畢竟那河稅驚人,何況當初聖旨說了,是賜給端木裏,又不是賜給端木家,且皇上都召端木琛入京了,想這河權歸回朝廷是理所當然。
朝中于是人人摩拳擦掌,想搶這肥銀之位,要知道這河稅一年至少有五六百萬兩,過手抽個三五十萬兩是輕而易舉,光想就富貴襲人。
甚至還有些不長眼的,趁着端木琛不在,剩一屋子女人,便上門意有所指,端木珊瑚年幼,父親過世,兄長不在,本已經惶惶不安,又見幾位地方大官輪番來壓,說話都夾槍帶棒,竟被吓得一病不起,高燒不斷。
月餘,十四歲的端木琛從京返家,帶來的消息是,河權賜與端木家,襲三代。
一同前來的還有六王爺,為的是打那些不長眼的地方官的臉,皇上的旨意都還沒來,就開始狐假虎威,好大的膽子。
當然,以上都是據說。
只是據說。
想端木琛是什麽身分,年年上京繳稅,都是住在六王爺府裏,來往的皆是達官貴人,誰會不長眼的去問這些據說是否屬實。
至于汪喜兒,之前自然也是如此認為。
汪家世代為官,祖父是狀元,叔伯輩出了一個進士,一個秀才,四個童生,至于她這一輩,則是嫡長兄出彩的在二十五歲時中了進士第九位,另外有兩個童生,放眼大康王朝,只憑考試入仕,絕不捐官的,大概也只有他們汪家了,故名聲極好,即使是庶出女兒,也能說上正妻之位,而人家看中的,便是這牢不可破的書香門第。
汪喜兒的生母是大太太的陪嫁丫頭,她承襲了生母的國色天香,又知道自己不過是個庶女,因此更加努力,姊妹們在撲蝶品茶時,她都在房中練習琴棋書畫,年紀漸大,才名漸播,這兩年有不少人都想說親,但汪老太太一直沒答應,原本以為祖母是疼惜自己自幼失母,想挑門好親事讓她以後有依,卻沒想到一年又一年,這轉眼都十五了,眼見比自己小的妹妹們都定了下來,剩自己還沒說親,雖然着急,卻又不好開口。
一日,汪老太爺跟汪老太太讓人來喚了她去,說過些日子,汪老太太要帶鐘姨娘去南方訪友,讓她也準備準備。
汪喜兒頓時傻眼,這什麽跟什麽?
要去住多久,她都十五了,再不說親,她要變成笑話了。
眼見孫女一臉糾結,汪老太爺笑說:“這次便是要給你說親去,但能不能成,得看你自己本事了。”
汪喜兒見祖父先開口,膽子倒也大了一些,“孫女兒魯鈍,還請祖父說明白些。”
“有聽過端木琛這名字嗎?”
“聽哥哥提過。”
汪喜兒生母不在身邊,又不得嫡母喜愛,下人對她也馬馬虎虎,自然沒人跟她說這些事情,所幸嫡長兄總算對這個妹妹有點憐惜,會跟她說些天下事,否則就算琴棋書畫再好,也是無知。
端木琛今年二十,行三,府裏都稱為三少爺,未有妻妾。
大妹端木明珠招贅,丈夫是端木琛多年的心腹金齊聲——再怎麽心腹,也不過是個賣身下人,小姐與下人彼此有意,要是一般人,早迅速賣了下人,嫁了小姐,可沒想到端木琛卻同意兩人成親,條件只有一點,得招贅,金齊聲自小入府,家鄉在哪,家人有誰,早就不記得,連名字都是當時的管事取的,雖然跟大小姐彼此有意,但成親卻是想也不敢想,沒想到三少爺居然同意,至于入贅自然也沒什麽,只要是自己的孩子,姓什麽都一樣。
柳氏原本不願意,她就這麽一個女兒,原想給她說門好親事,風光大嫁,怎會愛上府中奴仆,這傳出去能聽嗎,只是她生性傳統,出嫁從夫,夫死從子,兒子一力應承,她不肯也不行。
府內成親,端木琛傍妹妹修的新院子,前有池塘水榭,後有花園小亭,竹牆既擋暑氣,冬雪來時又能見另一番風景,三進院子,極是寬敞。
端木明珠婚後很快懷孕,生了對雙胞胎女兒,每天早上送金齊聲出門後,旋即帶着兩個女兒到柳氏的院子,母女刺繡,聊天,跟兩個小奶娃玩游戲,柳氏愛極這兩個小娃,日子舒服的早就忘了嫌棄女兒嫁得不好,待之後端木明珠又懷上孩子,柳氏突然慶幸自己當初沒有阻撓了,能親自照料懷孕的女兒,能天天看到外孫女,家人都在身邊,神仙也不過就是如此了。
期間端木珊瑚也到該說親的時候了。
許姨娘是柳氏當年買進來的,為的就是給端木家開枝散葉,但前前後後,也就生了端木珊瑚,老爺過世時,端木珊瑚被吓得大病一場,後來好不容易才慢慢養回來,許姨娘心疼這女兒,一心要給女兒說門好親事,三少爺許了,珊瑚出嫁那天,他會給這妹妹十裏紅妝的風光。
三少爺跟老爺在這方面是很像的,一諾千金,言出必踐,三少爺說會給十裏紅妝,那就是會給。
只是這些年,看明珠在府中這日子滋潤的程度,連許姨娘都忍不住動搖——女子嫁不好,這輩子就毀了,與其把女兒嫁到別的高門,一年只能見上一次,還不如就嫁在跟前,她是姨娘,沒地位,但三少爺可是手掌家權,在三少爺的眼皮子底下,女婿哪敢對女兒不好。
越想越是道理,待柳氏跟她透露該給珊瑚說親時,她才跟女兒提起,沒想到珊瑚也有此意——父親過世時,地方官來鬧的事情,一直在她心底,總怕脫離哥哥照顧會被欺侮,自己性子怯懦,要是遇到個霸道公婆霸道丈夫,那日子是要怎麽過。
又見姊姊婚後依然住在府中,嫡母疼寵,哥哥照拂,貪睡就躺到日上三竿,覺得悶了就招呼一家女人出府,姊姊極喜朝然湖景色,游湖之時,也會叫上琴娘彈琴,茶娘煮茶,興致一來,鋪紙作畫,何等自在,就算宮中後妃也沒姊姊過得舒服,心裏便不怎麽想嫁,想招贅,只是素來知道母親身為姨娘,一生委屈,最大的願望自是看她八人大轎,以正妻身分風光進門,故從來不敢說,這下見母親也有此意,立刻點頭。
母女隔日随即去跟柳氏禀了,表示想招贅。
柳氏素知許姨娘斤斤計較、心比天高,珊瑚才剛出生時,便發誓要把女兒許入高門大戶當正妻,替她一償心願,這時見她說想招贅,也吃了一驚,後來想想,大概是見明珠日子過得好,所以改變心意,當下笑允說好。
汪喜兒雖然在京中深閨,但也知道端木琛正在找妹婿,據說之前相上了大儒賀賢之的義子,只是不知道是真是假。
祖母說要去南方訪友,祖父又說是要給自己說親去,這麽說,似乎是想她嫁給端木琛,可是,他是商人啊,嫁給商人,她的臉要往哪放。
姊妹都是嫁入官家,未出閣自是平起平坐,但嫁夫随夫,一旦她嫁給端木琛,便是商人婦,見到姊妹都要彎腰行禮,萬一對方有诰命夫人的頭銜,還得下跪,身為庶女,她已經在府中退讓了十五年,這輩子的願望,是靠着嬌豔跟才氣高嫁,好給自己争一口氣,商人……心裏不願意,但卻是不敢表現出來,只是安安靜靜等着。
汪老太爺見狀,心裏也有點明白,粗聲道:“你啊,要不是你生母不在,這等好事也輪不到你身上,夫人,你就給這丫頭說明白,好讓她盡心。”
汪喜兒聞言,更是敢怒不敢言,什麽好事,若真是好事,怎麽不帶幾個嫡姊,這十幾年來,哪裏又有什麽好事輪到她?
“坐吧,祖母跟你說個明白。”
汪老太太發話,汪喜兒也只能聽了。
“端木家的故事,世人大有聽說,但事實并非如此。”汪老太太頓了頓,“今日之事,你聽過便忘,可別跟任何人提起。”
汪喜兒斂眉回答,“是,孫女知道。”
“河稅一年上百萬兩,你可知皇上為何當年毫不猶豫的把這天大利益給了端木裏?”
“不都說,他救了皇上嗎?”
“皇上要把這天大的利益給端木裏,所以才編造出這說法,喜兒,你倒是想想,這世間上要什麽樣的關系,才能讓一個人把這樣的權力相讓?一年幾百萬兩任其揮霍,甚至金口允許,三代襲之。”
汪喜兒并不笨,汪老太太一點,自然也想通了:皇上就是要端木家富可敵國。
端木裏過世後,皇上甚至讓親弟弟六王爺下江南去給端木琛撐腰。
端木琛每年上京繳稅,都是住在六王爺府,六王爺是皇上的同母弟弟,太後每隔幾日便會召六王爺進宮用膳,六王爺什麽身分,誰敢盤查他身邊多帶一個人,少帶一個人。
什麽樣的關系才會讓人許以這樣的天大富貴?享以這樣天大恩賜?
汪喜兒臉一陣紅,一陣白,“祖母,您是說,端木家是皇……皇……”
“正是。”汪老太太壓低聲音,娓娓而談,“皇上還在當太子時,曾下江南游玩,江南富庶,人一旦富貴,聲色自然迷人,江南的姐兒,不但美麗,還個個聰明剔透,猜懂人心,皇上迷上個花魁,原想帶她回京,可就在出發前收到急信,二皇子微服上青樓,為了争個姐兒跟其他客人大打出手。
“先皇很是震怒,不但禁了二皇子的足,連帶母妃都被罵了,說她教導不周,又把爵位往下降,說要讓二皇子反省反省,皇上一收到信,便不打算帶那花魁回京了,誰叫天下女人多了去,可是啊,皇位卻只有一個,再美的女人,也抵不過江山迷人是不是。”
汪喜兒點點頭,“那是自然。”
“事情本也就這樣過去,直到皇上登基,十幾年過去,有次中秋宮聚,二王爺說起當年為個姐兒被先皇責罰的事情,太妃又笑又罵,皇上突然想起那花魁,命內侍查訪,幾個月後,內侍複命,帶回一幅畫像,說是那花魁的兒子,據說,那畫像上的少年,跟皇上年輕時一模一樣。”
雖然早猜測出,但聽到祖母這樣說出來,汪喜兒還是忍不住驚呼出聲。
見祖母看了自己一眼,連忙低聲說:“孫女造次。”
“性子要再端着點。”
“是,孫女謹遵祖母教誨。”
“嗯。”汪老太太頓了頓,又道:“皇上當下立刻想跟這對母子見面,只是皇上出宮不容易,而此事,又不好讓後妃知道,足足過了幾個月,皇上這才跟那花魁與兒子在河船上見到面,宮裏女人無數,但花魁之所以是花魁,并不只是因為好皮相,而是因為聰明,據當時服侍的太監說,皇上一進船艙,花魁沒對着哭,也沒跪着大呼萬歲,反而是笑着問他,‘沐君,這些年身體可好,別來無恙?’”
汪喜兒想,這花魁真是高招,當了十幾年皇帝,人人都只想求他恩典,誰問過他好不好,宮裏女人對着他莫不是戰戰兢兢,獻媚讨好,這句“別來無恙”不是把他當皇帝,而是把他當做年輕時傾心相愛之人。
算算,若當時把花魁帶入京,她的兒子便是長子,現今的太子就得換人了,對于一個母親來說,是富貴可期,一朝兒子登基,她就是天下最尊貴的女人,可沒想到花魁一不讨公平,二不求恩典,只是撫琴對奕,俨然是當年那朵解語花,花魁越是溫柔,皇上心中越是愧對,于是賜下了這河權,又為了要堵住大臣跟後妃的嘴,才有了那救命之說。
這河權是父親給兒子的富貴。
所以端木裏過世後,皇上才會急召端木琛入京,又讓親弟六王爺陪同南下,叔叔給大侄子撐腰來着。
太後想必早就知道,皇後恐怕也心中有數,只是對于皇後來說,河權不比太子之位,皇上如果只是想補償這個長子,讓他補償去好了,只要不接進宮,她就不會傻得去和皇上吵——皇上跟那花魁少年時相愛,中年時一聚,要不是太後力阻,恐怕那女人跟她兒子就要進宮了,河權,稅收,銀子,給吧給吧,只要太子之位還在,什麽都好。
汪老太太喝了口茶潤喉,繼續說道:“皇上對端木琛這十四歲就要當家的孫子,關愛中更有着疼惜,要說他也算得天獨厚了,皇家子嗣中,他長得最像今上,個性就像那花魁,不讨恩典,知進退,跟那些跋扈争寵的皇子公主截然不同,因此很得太後喜愛,每次見面都有賞賜,前幾年還要六王爺夾帶入宮,這幾年甚至不用通傳,可都是自行入宮,連太子都沒能有這般待遇。
“皇上後妃雖多,卻沒可心之人,皇上親口對太後說過,這生說來,還是那江南花魁最懂他,而自己封後,封妃,善待了一幹女子,卻是最負她,花魁命不長,端木裏也早死,皇上對端木琛愛中有愧,我跟你祖父都在想,皇上越來越不遮掩,或許過個幾年,就會循個理由封他異姓王爺,甚至召告天下,把他列回皇族,也未可知。”
若是他将來封王,那自己不就是王妃?
不用跪姊妹,姊妹反而要跟她下跪?
汪喜兒只聽得心裏怦怦跳,又驚又喜,“可,可是祖母,這事又怎,怎會傳出來?若是聽說有誤,那可不是白忙一場嗎?”
汪老太太低聲道:“你祖父有個弟弟,小時候舉家去玉佛山不見的,聽說玉佛山上有人拐子,專門偷三四歲上下的孩子,好教導,年紀也不大,調教幾年,可能連出身都忘記了,當時雖然也報了官,可是平民百姓的,誰會來理,親朋好友幫忙找了數日沒結果,也只能算了,後來你祖父中了進士,又在殿試欽點為狀元,舉家便在京城落腳,但你曾祖母老是想着這丢掉的小兒子,你祖父也一直挂記這弟弟,每年倒有三分之一的月饷,花在找人身上。”
這汪喜兒倒是有印象的,因為小時候曾聽到嫡母抱怨,說什麽人都不見幾十年了,還花錢找什麽,連平安燈都要點,那些銀子不如拿來修修院子。
汪家名聲雖好,但不比一般官戶有祖宗留下來的店鋪田産,舉家收入就只有官銀,此外沒了,嫡母知道銀子要打水漂,抱怨也是當然的,就連汪喜兒當初也想,何必白花這些銀兩,只是祖母為何突然提起?
“莫不成,這叔爺找到了?”
“其實是你叔爺找到我們。”
還真找到了?這算算都四五十年了吧。
見汪喜兒一臉詫異,汪老太太笑說:“叔爺當年被人販子偷走後,輾轉幾手,被賣入宮,太後還是皇後時,便在身邊伺候,算算,已經在太後身邊三十多年,皇上與太後之間,又有什麽事情不能說。”
汪喜兒疑惑,“祖父是少年狀元,名動天下,叔爺怎麽到現在才來相認?”
“你叔爺被偷走時還太小,什麽都迷迷糊糊,直到前兩年,皇上同太後說起派官之事,你祖父求皇上把你四叔派往玉佛山所在的廣知州,好尋找自幼失蹤的親弟,你叔爺在一旁伺候,聽着聽着,便想起一些事情,自己的入宮條子,出身正是玉佛山棄嬰,人啊,腦子一動,是停不住的,你祖父能在二十幾歲中了狀元,叔爺腦袋也不會差。
“他既然想起玉佛山,想起爹,想起娘,想起哥哥叫做阿豐,那狀元爺,不就叫做汪成豐嘛——他知道哥哥這十幾年都在找自己,母親每年都還給自己點平安燈,對于親族之情哪還有什麽懷疑,這兩年,每個月十五都會跟你曾祖母在龍天寺見面吃齋,只不過你們不知道罷了。”
“那,那端木家的事情,竟是叔爺告知?”
“當然,否則這等皇家大事,我們怎麽可能知道。”
汪喜兒一面欣喜,一面卻也疑惑,如果端木琛真是如此身世,祖父祖母應該是讓嫡姊去拉攏才對,這樣好的事情,怎會落在她頭上?
汪老太太看孫女神色,知道今天不把話說清楚,喜兒心存懷疑,只怕不願意盡心,倒讓他們白辛苦一場。
從小叔那邊得到的消息雖然珍貴,但要能入住端木府制造機會才是重點,端木府是什麽地方,就算身為京官,也不可能要人家開門迎接,費的功夫不說,銀兩也去了不少,一張信,五萬兩銀子啊。
端木琛每年入住六王爺府,跟六王妃與幾位側妃自然見過面,這次是托其中一位鐘側妃寫信給端木琛,說是娘家妹妹病弱,婚後許久未有子,聽大夫建議到南方有藥泉或溫泉處養養身體,人離故鄉,身為姊姊總是不放心,還請他照顧一二。
端木琛自然很快回信,說端木府中,藥泉跟溫泉都有,若不嫌棄,請鐘側妃的妹妹來府上小住,院子已經準備好,嬷嬷跟丫頭也都挑好一批,随時歡迎。
鐘側妃口中的“妹妹”,便是汪家三房的鐘姨娘。
鐘側妃是本家嫡女,身分尊貴,而鐘姨娘則是旁支到天邊的旁支,兩人連面都沒見過,但無論如何,族譜上兩人的名字都在列,因此說是娘家姊妹倒也不算欺騙。
而這鐘姨娘,自然是汪老太太幾經尋找,好不容易才找到的沒落旁支閨女,一日兩餐,家徒四壁,爹娘聽說汪家要娶為姨娘,自然是肯了,鐘姨娘自己也是千肯萬肯,卻不知道自己也不過就是要用來跟鐘側妃搭上關系而已。
至于端木府中的藥泉,自然也是費心打聽來了。
當年端木珊瑚受驚,淺眠,加之體弱,大夫建議讓她泡泡藥泉,端木珊瑚一聽,以為自己要被送上山了,鎮日大哭,端木琛舍不得送幼妹上山,竟花了三十萬兩,買下泉眼,接着請專門挖溫泉的工人埋地管,從山上引泉而下,數百工人日夜趕工,短短數日,府中不但接了藥泉,還接了溫泉,行徑雖然匪夷所思,但端木家有錢,誰又能說什麽。
為搭上這人脈,這緣由,包括娶親開支,前前後後可花了汪家快十萬兩,為的便是一擊中的,原不想說得這樣明白,只是看汪喜兒雖然欣喜有餘,卻也半信半疑,汪老太太心中嘆息一聲,只好全說了,“這端木琛十七歲上下,曾說過一段親事,是知州嫡女。”
汪喜兒面露驚訝之色,即使家藏萬金,但商人就是商人,以知州來說,庶女也就差不多了,要娶嫡女,那是萬萬不可能的,到底是誰做的媒,居然能說上嫡女?
“兩人在端木府上見過面,當然,名義上是以端木夫人柳氏的名義,請了知州夫人,跟幾位姑娘過府賞牡丹,小住幾日,席間,端木琛餅來打招呼,沒想到這一招呼,嫡姑娘竟是動了心。”
知州嫡女應該也見過不少世面,居然這樣就動了心,那端木琛難道長得很好看?
聽說皇上年輕時是美男子,若端木琛與皇上如傳言中那樣相像,應該是很好看的吧。
年輕,好看,又是皇家子嗣……
“知州夫人原是想用庶女籠絡,以之兩家交好,自己的兩個兒子讀書都不行,跟知州商量後,大兒子打算捐個官,維持家族面子,二兒子則從商,維持家族裏子,但想發財,也得看有沒有本事,想來想去,便想跟端木家結親,有這妹婿幫襯,那還怕什麽呢,可沒想到庶女沒講話,親生閨女卻想嫁,知州夫人拗不過女兒,還是答應了。”
雖是嫡女嫁商,汪老太太語氣卻很平和,一樣身為母親,她完全了解。
一定是見端木家人口簡單:太太柳氏好說話,許姨娘不過是個鄉下婦女,不足為懼,端木明珠已經到說親年紀,端木珊瑚過幾年也要出嫁,想想若是女兒成了主母,只要伺候好丈夫,專心養兒育女就好,日子也挺清幽。
再者就是端木家的宅邸太大,幾個主子,數百仆奴,有桃林,水塘,鯉魚池,大小院落十餘,當時接待知州夫人一行人的客院,青磚地,琉璃瓦,床榻褥子用的是上好錦緞,鎏金鏡臺,釉玉屏風,竟是比官家主院還奢華,女兒若能嫁進來掌家,憑端木家之富,順手拿個十幾萬兩也容易,只要分給娘家一半,日子可輕松的多。
庶女只能結親,可無法期望她們會真心幫助嫡出兒子,汪喜兒問:“後來呢?”
汪老太太臉上閃過一絲嘲笑,“後來知州夫人跟柳氏說起想許嫡女之事,柳氏大喜過望,她不過是個農家女,丈夫跟兒子何以受聖恩,恐怕到現在也還不明白,兒子能娶官家嫡女,可是沒想過的事情,當下跟知州夫人定了口頭親,待合了八字,旋即聘人說媒,也差不多就在那幾天,端木明珠跟金齊聲的事情傳出,聽說端木琛要給這妹子招贅,知州夫人急了,找不出理由阻止,便說要替大兒子求娶端木明珠為貴妾,親上加親。”
如此,汪喜兒便明白了。
端木琛既然能為了端木珊瑚花重金買泉眼,可見他是很重手足之情的,又怎麽可能為一個只見了 一面的女子,就不顧端木明珠的意願,将她嫁與人為妾室。
知州夫人如此,一方面是給女兒圖清靜,一方面不也有點要挾端木家的意味嗎,我女兒雖然嫁入你們家,但你們女兒卻也在我家,萬一女兒過手錢銀被發現,端木明珠還在自己手上,端木家投鼠忌器,也不太可能發作女兒。
只是這點道理如果連她汪喜兒都能想通,那端木家的人更能想通了。
“親事後來當然沒成,端木琛更是跟柳氏說,以後別相娘家太大的女孩子,所以我跟你祖父才選了你,而不是你的嫡姊。”
聽了這番言論,汪喜兒心中總算踏實了。
是,嚴格來說,汪家是書香門第,而非官宦世家,她雖是千金,母親卻只是個陪嫁丫頭,整個汪家,還有誰比她合适?
準備月餘,寒露之時,汪老太太便帶着鐘姨娘,汪喜兒,以及一幹仆婦南下。
柳氏帶着端木明珠親自接待,知道鐘姨娘是要來這裏“養病”,特意安排了近藥泉湯屋的院子,總共兩進,寬敞不說,大樹環抱,十分清幽。
丫頭嬷嬷都有,看樣子也都調教過,一見人進來,呼啦啦的全部跪下行禮。
“汪老太太,鐘姨娘,汪姑娘來這實在太好了,家裏人實在太少,多些人熱鬧些。”柳氏笑咪咪的說。
“叨擾了。”
“老太太太客氣了。”端木明珠指着身邊的中年女子,“這惠大娘是院中管事,各位要是有什麽事情,交代她便行。”
惠大娘往前彎身,“見過汪老太太,鐘姨娘,汪姑娘。”
一番見禮之後,端木明珠笑說:“各位舟車勞頓,一路辛苦,今天請先好好休息,明日晚上再同哥哥給各位接風。”
待柳氏與端木明珠遠去,三人跟惠大娘又是一陣客氣。
在汪老太太的示意下,汪喜兒摘下手中的金镯子給惠大娘,惠大娘也沒推辭,說了聲謝,很快收下了,“不知道三位想知道什麽?”
汪老太太見她如此開門見山,驚愕之餘倒也覺得輕松多,“三少爺未婚,不知道掌家的是哪一位?”
“是我們大姑娘。”
見惠大娘說起端木明珠時,臉上露出欽佩之色,汪老太太又接着問:“大姑娘可好相與?”
“我家大姑娘,最爽快不過。”
“許姨娘跟二姑娘呢?”
“許姨娘锱铢必較,二姑娘性子弱,照我家大姑娘的說法,許姨娘不用理她便是。”
聽到許姨娘在府中居然是這種地位,鐘姨娘頓時笑出來,見汪老太太瞪她,立刻又忍住。
“不知府上除了我們,還有其它親戚客人在住嗎?”
“現下是沒有,但下個月水家姑娘會過來住一段時間。”
“水家?”汪老太太皺了皺眉,“國師水家?”
“正是。”
汪老太太奇道:“水家的女孩兒怎會到這來?”
水家是國師世家,歷代居京,聽說歷代子孫都會觀星占蔔的本事,但也許是破了天命,子嗣單薄,別說男孩,就連女兒都會被高官供奉,要的便是趨吉避兇。
“這位姑娘是奉太子爺之命來的,太子爺親自修書,說這姑娘是國師世家的女兒,一般人怕是接待不來,請三少爺多擔待,老太太不知道,太子爺這句“多擔待”,三少爺就花了幾萬兩呢。”
汪喜兒驚呼,“怎,怎會花了這樣多銀子,端木家中不是大得很?”
“聽說這姑娘的主神是狐仙,因此得住在東南方的桃林裏,院子得有鯉魚池,端木家的東南方可沒院子,這可不得要重新整地蓋院,太子爺親自寫信,住得只能好,不能差,又上京搬了雪晶山的桃花樹下來,幾萬兩雖多,但可也經不起花。”
惠大娘講到這裏,略帶歉意的說:“三位在府中盡可随意,只是到了桃花林處,切莫再前進,那是太子爺請托之處,府裏除了負責的金先生跟工匠,誰都不能進去的。”
鐘姨娘惶惶問道:“外面可有什麽标記?桃花不開,我可認不得準。”
“鐘姨娘放心,雪晶山的桃花種,四季皆開,寒冬不凋。”
小雪之日,聽說那位水姑娘搬了進來,她深居不出,倒也沒人敢去擾,汪喜兒原以為這是太子想在封王之前,先安插眼線,派出心腹來搶端木家的正妻之位,現下看來,卻也放了心。
數月居住下來,汪喜兒倒也跟端木家的人相熟,柳氏是個好相處的,端木明珠大方爽朗,端木珊瑚十分害羞,但也不難相處,許姨娘嘛,真的是不理她就好了。
至于她的目标人物端木琛,一個月約莫見上一兩次,相貌俊秀,英姿飒爽,汪喜兒很懂那位知州嫡女見了一次就想嫁的心情,因為她也是,芳心暗許之後默默覺得,就算他一輩子行商,嫁給他自也是願意的。
只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端木琛對她始終待之以禮,說不上不好,但也說不上好,祖母說,他們已經主動下了江南,總不能還由她開口說親,這樣汪家的臉要往哪裏放?
只是随着小寒過去,立春到來,天氣漸暖,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