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二）

唐小藕喜歡待在姥姥家和奶奶家，因為在這兩處她可以随心所欲，而在她自己家裏則處處受到制約。唐小藕的媽媽對兒女要求甚高，姐弟倆做的好那是應該，她從不誇贊一句，若做的不好，定會予以嚴厲責備。因此，唐小藕對于別人評價她的媽媽脾氣好、為人處事寬容大度等，很不以為然。每當唐小藕或是唐大鵬招惹他們的媽媽發了火，唐小藕就立即跑到奶奶家避難；唐大鵬卻是打死也不挪窩的類型，不過他并沒怎麽吃這種脾氣的虧，因為唐太奶奶對重孫子格外疼愛，一聽見動靜就忙不疊的過去袒護他。唐小藕特別羨慕她的好朋友杜新雲，杜新雲想怎樣就怎樣，其母很少管束，即使有時責備杜新雲，語氣也是綿軟溫和的。後來唐小藕總結出，年齡較大的母親通常都好脾氣有耐性（杜新雲的母親就年齡很大），因而，凡是有高齡母親的小孩子都會被她羨慕。

唐小藕在姥姥家時夜裏一直由姥姥摟着睡，回家來有小她三歲的弟弟就輪不到她栖身媽媽的裏側。夜裏沒有大人擋護，唐小藕毫無安全感，想去奶奶家裏住。唐太奶奶得知後，提出讓唐小藕去她那裏。唐小藕不願意，執意去奶奶家。“那就去找那對病秧子去吧！”唐太奶奶打翻了醋壇子。唐小藕的媽媽偷偷掐掐女兒的屁股，逼她答應。

唐小藕不肯住在太奶奶屋裏是有原因的：太奶奶在唐小藕眼裏很老了，她總擔心太奶奶會效仿太爺爺——夜裏突然停止呼吸。這種擔心，唐小藕藏在心裏對誰都沒敢說，因為她覺得這種想法大逆不道。“老奶奶。”每當夜裏睡不着時，隔上一會兒，唐小藕便輕輕叫一聲。聽到太奶奶應聲，唐小藕就暫且放了心。（“老奶奶”是本地人對太奶奶的稱呼。）

臨睡前，唐小藕總是讓太奶奶講古。唐太奶奶講了早年發生在樊家堡地界的“紅山慘案”，還講了在日本鬼子掃蕩時村人往山裏躲藏的情景。唐小藕問太奶奶當時有多怕，太奶奶說吓得索索的走不成步。唐小藕聽着感同身受，在被窩裏一邊發抖一邊暗自慶幸沒有生活在那個年代。太奶奶的講述及戰争題材的電影對唐小藕的影響可謂深遠，在她長大成人後，也老是做夢夢到日本鬼子來掃蕩，在夢中，她跟太奶奶當年一樣，跑進飯棚裏抓一把鏊子底兒的灰，一邊往臉上抹，一邊跟着家人往山裏或者地窨子裏躲藏。

唐太奶奶所講的“紅山慘案”中的紅山就在他們所住的西樊家堡。據縣志記載，清末民初兵匪成患，為防匪避難，大村築圍，高山修寨。位于西樊家堡村西的鴻福山上也築起一座防匪山寨。一九二七年農歷三月二十六日，山東“匪首”劉黑七率領匪徒圍攻了鴻福山山寨。在這場浩劫中，有四五百名樊家堡及周圍村莊的村民慘遭殺害。唐小藕的三位太爺爺當時在外扛活，幸免于難。為紀念這一慘案，人們将鴻福山易名為紅山。

紅山又名西山，距西樊家堡四五裏路，呈南北走向，兩頭緩平，中段高而陡，似一頭卧着的大象。其山體由暗紫紅色片麻岩構成，巧妙的是，與之遙遙相對的東山，山體呈暗黃綠色。這兩座山的山腰及山腳都覆蓋着魚鱗般的碴片（岩石風化而成）。碴片滲水，用來鋪墊路面比沙子更理想。每隔一年半載，村裏便組織勞動力從兩處運來碴片鋪墊路面，其時，村裏村外的大小道路煥然一新，有的呈暗紫、有的呈暗黃，給樊家堡平添了幾分童話色彩。

西山上布滿了洋槐。每年五月，漫山的白花綠樹成了西樊家堡最亮麗的一道風景。到那時，變得香馥馥的西山，不光招去成群的蜜蜂也把村裏人引去——蜜蜂采集花粉釀蜜，人們采撷花朵打牙祭。洋槐花既可生吃也可做成各種飯菜，過去趕上荒年，香甜的槐花連同苦澀的槐葉都作過村裏人的救命食糧。

洋槐花剛打苞，便有放蜂人如期而至。當他們的車輛遠遠的出現在樊家堡西南那條長練似的路上，村民就猜到這稀見的汽車上所載何人了。孩童們聽不得這種事兒，聞訊後立即蜂擁村口。放蜂人通常在西樊家堡的北場院安營紮寨，孩童們跟在汽車後面朝那裏跑去。唐小藕喜歡聞汽油味兒，且跑且還嗅個不停。放蜂人的一切在孩子們眼裏都是新奇的，每天冒着被蜜蜂蜇的危險前去圍觀他們割蜜。放蜂人為南方人，頓頓吃米飯，唐小藕不只喜歡看他們割蜜，就連他們做飯時“唰唰拉拉”的一遍遍淘洗大米也看的津津有味。

西山腳下是層層梯田。有孩童聽說梯田上端與樹林的毗鄰處有幾棵桑樹，就你傳我、我傳你，都記在了心上；等到桑樹結果之時，便成群結隊的趕赴彼處。唐小藕在讀二年級時跟随幾個要好的夥伴——柳莺、田菊和杜新雲去過一次，并且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天，四人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找到那幾株桑樹。初見這麽多的桑葚，她們不禁興奮的大呼小叫。密密匝匝的桑葚有青有白，紫紅色的居多，紫黑色的較少。四個小女孩“饞”不擇食，不管是成熟的還是生澀的，随手摘下來往嘴裏送。正當她們歡天喜地地吃着，不遠處突然響起看林人雷鳴般的喝呵：“誰家的孩子在這裏作狯（惹禍）啊！”仿佛林中的小動物聽到老虎的吼叫，四人拔腿就跑。與三個小夥伴一樣慌不擇路的唐小藕，沒跑出幾步就被隐藏在雜草中的石頭絆倒了，她感到看林人向她伸出了皮筋似的的能拉伸的胳膊，馬上就要抓住她的衣領，絕望地大哭起來。“哭啥！快爬起來走！”這時，那雷鳴般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唐小藕聽出是她一位本家大太爺爺的聲音依舊吓的要命，爬起來就跑。一直跑到較為平順的路段，唐小藕這才停住腳回頭去看那位太爺爺。——她看到發須全白的大太爺爺站在高高的地堰上俯瞰呈盆地型的田野，一副君臨天下的樣子。

先前作鳥獸散的四位小夥伴這時又聚集到一起。桑葚沒有吃夠，她們的嘴巴有些不甘總想再吃點什麽，這時柳莺提出去搓麥粒吃，于是一行人放棄原來的目的地，向尚未成熟的麥田進軍。

讓唐小藕印象深刻的與嘴饞有關的事情還有一件，那件事發生在她入學前。

一個秋日午後，唐小藕從一戶佟姓人家的大門口路過，看到這家的小女孩佟玲騎在院中的蘋果樹上吃蘋果，便走了進去。見佟玲沒有理睬她的意思，唐小藕就厚起臉皮主動跟她打招呼：“你幹啥呢，佟玲？”

“吃蘋果呗。”

望着樹上密如繁星的小國光蘋果，唐小藕一個勁的咽口水，但她竭力忍着不開口索要，而是等着佟玲主動給她。

佟玲吃完手中的蘋果後，又從樹上摘了一個。唐小藕熱切的盼望着她順便也給自己摘一個，然而佟玲自顧自的啃起蘋果。

唐小藕肚裏的饞蟲對她的矜持極其不滿，鬧騰的越來越厲害，後來她實在架不住勁了，便羞答答地向佟玲開了口。看到佟玲堅決的搖了搖頭，唐小藕不禁又羞又惱；雖然如此，她并沒有拂袖離去，而是再次進行央求。——這次唐小藕降低了标準，只求佟玲将樹丫巴兒上長的那種個頭小的、吃起來口感差的摘給她一個。佟玲的再次拒絕，讓唐小藕的自尊心傷的體無完膚，盛怒之下抓住佟玲那悠蕩個不停的兩腿中的一只，朝她的腳脖子狠狠地掐了一把。在佟玲哭喊她媽媽之際，唐小藕慌忙逃離。

唐小藕擔心佟玲的媽媽找上門來，惴惴不安了一天。當她們都長成大姑娘後，每次見到佟玲，唐小藕總是不由地想起她在那個秋日下午的行為，并依然為此心虛臉熱。

唐小藕認為佟玲永遠不會忘記她當年的“惡行”，因為同樣的情形也在她身上發生過而她一直沒有忘記。

那天唐小藕兜裏揣着幾顆麥黃杏去柳莺家，半道上被一個叫杜鵑的女孩攔住（後來兩人成為同學）。杜鵑一向以強橫示人，唐小藕有點兒怯她。杜鵑問唐小藕兜裏鼓包包地裝的什麽東西，唐小藕如實相告。杜鵑向她索要，唐小藕便掏出兩顆給她。杜鵑嫌少還想要兩顆，唐小藕就說兜裏只剩下三顆杏子，她還要分給柳莺、田菊和杜新雲。杜鵑讓唐小藕回家再拿，唐小藕回答家中沒有了。杜鵑說她不管，反正再給她兩顆才行。唐小藕不依，杜鵑便上前拽住她的褂子自己動手掏。在唐小藕的拼命反抗下，杜鵑沒能得逞，但沒有善罷甘休，朝着唐小藕頻頻扔起石頭。雖然并沒有被砸中，唐小藕還是吓得連哭帶叫，一直逃到柳莺家大門外才住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