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四十一）

今年夏天，唐小藕告別了小學，她的叔叔唐建業告別了高中。初中的大門殷切的向唐小藕招手，大學的大門卻讓她的叔叔吃了閉門羹。與唐建業同期畢業的還有唐小藕的小舅舅羅瑞慶及她的九姑姥姥羅玖玉。羅瑞慶榜上有名，羅玖玉跟唐建業一樣名落孫山。羅玖玉迫于她那位老哥哥的壓力才撐到畢業，唐建業則一心想參軍，因此兩人都不打算回校複讀。

————————————

蘇家雙胞胎姐妹聽說七夕節在葫蘆架底下可以聽到牛郎織女說話，當了真。七月初七這天早晨，兩個小姑娘一起床就四下裏找葫蘆架。後來想起夏長龍他們家的閑園子裏種着葫蘆，便朝那裏跑去。在半道上她們碰到跟着爺爺去翻地瓜秧的唐小藕，遂熱心地邀她前往。唐小藕明知道那不過是個傳說，還是不由自主的跟着去了。

三人坐在葫蘆架下，支棱起耳朵聽了半天沒有聽見牛郎織女說話，卻聽到夏長贏的問聲：“哎，你仨在那裏幹啥？”

“聽牛郎織女說話。”蘇青鳳回答，“今天是牛郎織女相會的日子。一早，喜鵲就都飛上天給他們搭橋去了。”

“俺四姑說了，在葫蘆架底下就能聽到他們在天上說話。”蘇青鸾補充道，“你也來聽聽啊！”

“聽見了嗎？”夏長贏忍着笑問道。

“還沒有，可能牛郎和織女還沒見面。”蘇青鸾說。

“她倆拿着傳說當真事兒那是因為年齡小，唐小藕你不小了吧？！”

唐小藕坐不住了，臊眉耷眼的從地上爬起來。

“真是潮（傻）透氣了！”當她經過夏長贏身邊時，夏長贏說。

“臭屎殼郎！”唐小藕低聲回他一句灰溜溜地跑了。

“蘇青陽起來了沒有？”夏長贏問依舊坐在葫蘆架底下的兩姐妹。

“早就起來了，跟着我爸爸上坡了。——夏長龍呢？”

“還在睡覺。——你倆還等啊？！”

“嗯！”兩個小姑娘一起應聲。

Advertisement

夏長贏聳了聳肩，轉身回家。

……

唐小藕走到她家的院牆東邊時，聽到太奶奶在天井裏說話，接着，又聽見她的九姑姥姥羅玖玉的聲音。

“九姑姥姥！”唐小藕激動地大喊一聲，飛也似的往家跑去。

羅玖玉和唐太奶奶坐在飯屋門口，與正在裏面攤煎餅的唐小藕的媽媽羅瑞錦聊天。

“你怎麽來的這麽早啊？”唐小藕撲到羅玖玉身上跟她親熱了一會兒問道。

“趁涼快啊。——到東邊幹啥去了？”

因剛剛被夏長贏嘲笑過，唐小藕不好意思說實話，謊稱去幫爺爺翻地瓜秧了。

“俺小舅怎麽沒來？”上次，羅玖玉和羅瑞慶一塊兒來的。

“他可忙了，成天不是去找同學，就是同學來找他。”

“叫上俺叔叔，咱們摘酸棗去吧？”

“吃了飯再去。”羅瑞錦說。

“你姑姥姥大老遠的來到怪累啊，讓她歇歇。”唐太奶奶也說。

“那咱們一吃完飯就去！”

“咹，行。——我學會攤煎餅了，來，我替你攤會兒。”羅玖玉起身對羅瑞錦說道。

“你歇歇吧。”

“歇好了。”羅玖玉洗了洗手，走進飯屋裏替換她的大侄女。

在唐太奶奶和羅瑞錦的注視下，羅玖玉攤出第一張煎餅。羅瑞錦進去把煎餅疊起來拿給太婆婆看。

唐太奶奶先摸了摸煎餅的厚薄，然後掰下一點嘗了嘗。

“嗯，剛學會就攤成這樣，手把不孬，再練練就能趕上小藕她媽了。”——唐太奶奶眼神好的時候，攤一手好煎餅，深受她的妯娌——唐小藕的二太奶奶嫉妒。因“飯事活兒”做的比較好，唐太奶奶多少也有些驕傲，俨然以這方面的專家自居。

“俺七奶奶（羅玖玉的母親）活着的時候就怪巧，俺九姑這巧勁兒就随她。”羅瑞錦對太婆婆說。

“嗯，各人随老的。你大妹妹、二妹妹就都随你婆婆，做的那針線活兒、飯事活兒簡直拿不出門去。你三妹妹就不随她，多少有點兒随我——雖說不是那麽巧，可也算不上拙。人啊，巧和拙是天生的。巧的，一點就通，一出手就怪像樣兒；那拙的，就是手把手的教也白搭，再怎麽練也好不到哪裏去……”

唐小藕在羅玖玉開始攤煎餅時便往奶奶家跑去。

唐建業正在大門外的空地上劈着木頭，怕被木頭塊崩着，唐小藕站在遠處告訴她叔叔，羅玫玉來了。

“來的這麽早啊。”唐建業停下來說。

“她說趁涼快。”

“你小舅沒來？”

“嗯，沒有。我和俺姑姥姥說好了，一吃完飯就上山摘酸棗。你去吧？”

“去也行。她怎麽沒和你一塊過來。”

“在那裏替我媽攤煎餅呢。”

“攤煎餅，羅玖玉？！”

“嗯。”

唐建業笑得露出了牙花子，“那肯定美過西施浣紗！”

“你去看看吧？”

“不看，會把她看臊的。”唐建業說到這裏朝唐小藕招一下手；等侄女走到跟前，他壓低嗓門說道，“把她攤的煎餅給我拿一個來，我看看啥樣。——別讓你媽和你老奶奶看見，要是不小心被她們看見，也別說是我想要。”

唐小藕帶着叔叔交給的任務回家來。此時她的媽媽回屋忙去了，她的太奶奶還在飯屋門外坐着。

“給我疊一個煎餅吃。”唐小藕走進飯屋裏對羅玖玉說。

羅玖玉麻利的給她疊了一個。

唐小藕朝門外看了看，發現太奶奶坐的位置看不到裏面，便貼着羅玖玉的耳朵說道：“再疊一個，俺叔叔也想嘗嘗。——他說你攤煎餅的樣子肯定美過西施浣紗。”

羅玖玉抿嘴笑笑，又疊了一個。

唐小藕把兩個煎餅撂在一起，走出飯屋。

“你九姑姥姥攤的煎餅不孬呵？”唐太奶奶說。

“嗯……比俺三姑攤的那個稍微差一點。”

“你三姑練多少年了，你九姑姥姥這才學會了幾天。——坐下，板板正正的吃。”

“我不，我出去一邊玩一邊吃。”

“這閨女真是皮啊，一霎也閑不住！”唐太奶奶望着唐小藕一溜煙跑走後，對羅玖玉說道。

“嗯，比大鵬還皮呢。——大鵬真能睡，到這還不醒。”

“能睡好啊，長得快。他爸爸和他叔叔小時候就好睡覺，這不，一個個都長成了大個子！”

……

樊家堡在春天裏呈五彩斑斓，到了夏季變為清一色的綠，立秋之後，恣意輕狂的綠漸漸變凝重起來。

村東的層層梯田裏種的幾乎全是紅薯，如今，盤根錯節的萦繞交織成綠毯狀的紅薯秧，已将地面嚴嚴實實的覆蓋。正是螢火蟲出沒的季節，天一黑，星星點點的綠光便在梯田上空搖曳閃爍起來。

吃過晚飯，唐建業帶着侄子侄女和羅玖玉去捉螢火蟲。

唐小藕和唐大鵬各拿着一個玻璃瓶，唐建業和羅玖玉則空着手，出門時他們就說好了，一人幫一個。

見羅玖玉追着一只螢火蟲跑遠，唐建業喊道：“羅玖玉！別追了，快回來！”

“叔叔，俺老奶奶說了，晚上在外面不能喊人的名字！”唐小藕說。

“你老奶奶那是迷信。”

“反正你不能再叫俺姑姥姥的名字！”

“那我叫她九妮子！”

“這樣叫沒有禮貌！”唐大鵬說，“你得和我媽一樣，叫九姑才對！”

唐建業發出一陣短促的笑聲，“我叫她九天仙女行吧？！”

“行！行！”唐小藕說，“就這樣叫吧！”

“你還有意見嗎？”唐建業拉拉唐大鵬的耳垂問道。

“我爸爸都叫她九姑，你為啥不叫？我還沒聽見你叫一回呢！”

“你爸爸是你爸爸，我是我！小子，管得還怪寬！”

“他和夏長贏一樣，就好狗捉耗子多管閑事！”唐小藕說。

“明天我就把你這話告訴長贏哥！”

“你現在就去告訴他才好呢！”

唐大鵬沒能唬住姐姐反被将了一軍，不再言聲。

這時，羅玖玉來到唐建業身邊。

“這近處有的是，你跑那麽遠幹啥。——捉幾只了？”

“一只也沒捉到。”

“笨！——張手！”

羅玖玉捧着唐建業放到她手心的兩只螢火蟲，仔細端詳起它們發光的尾部。

“讓他倆自己捉吧，咱們去柿樹底下坐坐。”

地堰邊兒的大柿樹下擺放着幾塊幹淨石頭，白天經常有人過來乘涼。

“小九九，你那些姐姐都飛回天上去了，你怎麽不走呢？”兩人面朝着唐小藕姐弟坐下來後，唐建業說道。

“我還沒在人間待夠！”

“賴着不走，難道人間比天上還好嗎？”

“嗯，尤其是這大東山裏。我怎麽待也待不夠，這裏的一切都喜歡的要命。”

“那我也包括在內了。”

“呃……不過，在你們家所有人當中你排末尾。”

“排末尾？咱倆可是同學！”

“同桌也白搭，誰讓你不招人喜呢。”

“我……”

“叔叔快看！東山頂上還有人呢！”這時唐大鵬喊道，“我看見有亮光，好像是手電筒的光！”

唐建業、羅玖玉和唐小藕一起朝東山頂上看去，但看了半天也沒發現亮光。

“你看花眼了！”唐小藕說。

“沒有！剛才就是有亮光來着！”

唐大鵬說的沒錯，剛才東山頂上确實出現過亮光，那是他們的準姑父夏廣青所持的手電筒發出來的。夏廣青今天下午從城裏回來了，特意回來與唐彩虹共度七夕，此刻兩人正在東山頂上坐着。

就在剛才，唐彩虹掏出一張疊成四方塊的紙遞給夏廣青。“你看看我寫的這幾句話，覺得好笑也不許說出來！”

夏廣青于是打開手電照着看。

“在夜的清涼裏，我輕輕問自己：是否因為我們同一個故鄉，我才這樣愛你；是否因為有你，我才如此愛這片土地。”

“三兒，就你這靈性勁兒，如果一直上學的話肯定比我強好幾倍！”夏廣青看罷激動地說，“——這是你給我的最好的情書！”

……

“哎！誰啊？！誰在那裏？！”過了一會兒，梯田西邊的路上響起夏長龍的問聲。

“是我！”唐大鵬回答，“還有我姐姐！俺叔叔！俺姑姥姥！我們在捉螢火蟲！”

“那我也去捉！”

“你帶個瓶子來！最好是透明的！”

夏長龍應着聲跑回家去。

沒過多久，他和他的哥哥夏長贏一塊來到。

夏長贏幫弟弟捉了幾只螢火蟲，便去找蘇青陽了。但很快他又回來，而且帶來一隊人馬。——蘇青陽兄妹仨和田櫻櫻姐弟仨。

唐小藕和田櫻櫻相見分外高興。

“你仨啥時候來的？”

“來很長時間了，我們在表哥家吃的飯。”

“我怎麽沒聽見你們的動靜，你媽媽也來了？”

“沒來。”

“你們啥時候走啊？”

“俺表姑（蘇立英）說，讓我們玩到不早再走，到時候她去送我們。”

“太好了！咱們待成堆多玩會兒！——哎，你知道螢火蟲為啥會發光吧？”

“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俺叔叔和姑姥姥都不知道。可能你姑父知道，等會兒咱去問問他。”

“我爸爸沒在家。”蘇青鸾說。——男孩找男孩，女孩找女孩，蘇青鳳和蘇青鸾一直跟随着唐小藕和田櫻櫻。

“他啥時候回來？”

“不知道。”蘇青鳳說，“我問俺四姑了，她說我爸爸今晚上有事。”

“那你們記着點兒，等他回來的時候問問。”

“哎，小藕姐，俺家裏還有一個客人呢！”蘇青鸾用神秘兮兮的口吻說道。

“誰啊？”

“俺四姑父。”蘇青鳳悄聲回答，“俺四姑不讓說，你誰也別告訴！”——為了讓蘇立平和林杏芳心無挂礙的共度七夕，今晚蘇立英放棄了她和唐建新的約會，把田家三個孩子叫到自己家裏照顧。唐建新不肯放棄這個具有美好意義的時刻，沒經蘇立英同意擅自找上門來。

……

望着飛來飛去的螢火蟲，聽着孩子們的說笑聲，羅玖玉感慨道：“真想讓這個夜晚永遠停留啊。”

“每年到這個時候你就來，我……我們再陪你來玩。”

“每年……能持續多久？超不過四年吧？”

“那個樂觀的，跟彌勒佛一樣笑口常開的小九九哪裏去了？”

“你并不了解她。”羅玖玉輕喟一聲道，“她的快樂有時是裝出來的，她其實是個悲觀的人。”

唐建業默思片刻，問道：“小藕她姥姥家待你不好嗎？”

“不，正好相反，我大哥大嫂待我很好，就算親生父母也不一定做到那樣好……可他們畢竟不是我的親生父母……我從小就學會了看人臉色，不敢任性，生怕做錯事，生怕他們不再喜歡我……每當他們不高興，即便不是因為我，我也會緊張的要命……有時承受不住了，就偷偷的到父母墳前哭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