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岳父
宋序看了一眼傅沉,他摸進侯府之後不巧最先進到的就是傅沉的院子,過了兩招之後發覺自己不是他的對手,便先行躲了起來,從暗中跟着傅沉來到了洛湘苑。
在看到宋語山與這位侯爺分住兩處且相距很遠時,他是松了一口氣的,因為在此之前,他已經想好,若是宋語山受了欺負,他拼上自己的性命也要與這侯府上下同歸于盡。
好在宋語山好端端地站在他面前,宋序看着她依舊活潑清澈的雙眸,才終于一點一點地壓下心中的怒氣。
但他仍舊發覺了女兒和這位侯爺之間有些非同尋常的東西,傅沉偶爾瞥向她時專注柔和的眼神,兩人目光相撞時的脈脈情愫,他是過來人,這些細枝末節的暗流,他一看便知。
于是也不強求,妥協道:“那便再打擾侯爺兩日。”
“不必客氣,安心住着便是。”
傅沉空蕩蕩的胸膛裏填補進了一絲空氣,他吩咐桃湘收拾出一間客房,安排他們父女住在同一處,然後便告辭離開了。
宋語山将傅沉送到了院門口,再回來時,臉上皆是喜悅之色,能多兩天是兩天,反正爹爹心軟,自己多說說好話,說不定就能兩天兩天再兩天。
“爹,我怎麽從來都不知道,你的武功這麽厲害!傅沉說你能和他打成平手呢。”
宋序閉目養神,搖頭道:“年紀大了,若是年輕時,進這侯府放把火都未必有人知道。”
宋語山聽後捂着嘴巴偷笑,又聽他慢慢問道:“方才,是不是有什麽沒告訴我的?”
“果然瞞不過爹爹,”宋語山說道:“傅沉在這兒我不大方便說,其實……他就是四年前的雲廷。”
宋序睜開了眼睛,回想一番,當年他雖然沒見過雲廷,但是回家之後的整整三個月,每天宋語山都在念叨着這個名字,因此印象頗為深刻。
“他是雲廷?你當年說他不過是個守城的士兵,怎地一躍成了侯爺了?”
宋語山道:“他當年大概要隐藏身份之類的吧,我也不知道,總之他一直都是侯爺。”
“既然是侯爺,位高權重之人,又怎麽會一個人流落到蒙蒙山上,讓你遇上?”宋序發覺自己的傻女兒恐怕被蒙在鼓裏的不止這麽一點,心裏平複下去的擔憂又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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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他沒說過……”
“所以你也不問?什麽都不清楚便在人家家裏住了下來?”一向仙風道骨的宋序遇到關于女兒的事,就變得極易動怒。
“因為他不記得了!”宋語山說道:“據說是因為一年前在戰場上中了毒,留下後遺症,十幾歲之後的事情都不記得了……”
宋序沉默了片刻,眼中有些疑惑,還是問道:“他不記得你了,那你又是如何斷定他是雲廷的?人的容貌是會變的。”
“小靈兒記得呀。”
已經和二黃依偎在一起睡着的小靈兒聽見自己的名字,擡了擡頭,眼睛都沒睜開便又鑽進二黃的頸毛之中睡去了宋語山講了一下小靈兒認出傅沉的經過,宋序仍有問題想說,嘴唇動了動,卻止住了,只道:“太晚了,休息吧,剩下的明日再說。”
宋語山撓了撓頭,她還想借着這個話頭求父親為傅沉診病呢,結果話還沒說出口,他便走了。
再次回到床上,已經過了三更了,宋語山聽見屋內二黃和小靈兒此起彼伏的呼吸聲,迷迷糊糊之間還惦記着,二黃晚上從來都是要守在傅沉屋外的,怎地今日沒有跟他回去呢。
莫非是小靈兒的魅力太大,讓二黃都不想走了?
可是不行,他們一個是狗,一個是狐貍,種族都不同,亦無法繁衍生息,注定是沒有結果的。
胡思亂想着,再醒來時,便已經日上三竿了。
她激靈一下坐起,起身快了,頭暈了一下,又朝外輕輕喚了一聲桃湘。不知不覺間,她好似已經習慣了侯府之內有人照顧的日子,若真回到了蒙蒙山上,恐怕又要重新适應吧。
門很快便開了,桃湘端着一盆溫水進來,在宋語山漱口之後及時端上一杯熱水。
“我爹起了嗎?”宋語山問道。
“宋神醫他一早便醒了,”桃湘道:“然後……便去找侯爺去了。”
宋語山擦臉的動作一頓,手帕差點掉在地上,她瞪着眼睛,驚詫道:“什麽?去了多久了?是高興地去的,還是陰沉着臉去的?”
桃湘有些為難了,她看見的宋神醫面色平靜,沒什麽表情,既談不上高興卻也沒有沉着臉,就像是出去散步一般。
但是看着宋語山的樣子,倒好像宋神醫要去找傅沉打架了。
宋語山确實擔憂着這個,畢竟昨天話才說到一半,誰知道宋序會不會回去之後想到什麽,便又不高興了,要去找傅沉的麻煩。
完全沒有考慮到,聲名在外、執掌生殺大權的傅沉,又豈是輕易能被人找了麻煩的?
總歸宋語山十分憂慮,早飯也沒用,整理了一番儀容之後,便匆匆出門去了。
一路小跑着到了傅沉的院子,見他房門開着,想也沒想便沖了進去,然後便看見傅沉坐在桌旁,皺眉深思着什麽,上衣褪了一半,半邊胸膛露在外面。
宋語山驚叫一聲,捂着眼睛轉過身去。
宋序對自己女兒如此沒規矩的樣子十分不滿,反倒傅沉從沉思中歸來,看見她的樣子,嘴角一勾,似笑非笑。
“可以了。”宋序說道,将傅沉右臂上的一只銀針拔了下來,浸入到一個瓷碗之中。
“小……宋姑娘這麽早就來了,怕是聽說令堂在此處,不放心了?”
傅沉差點順嘴叫出了那句“小神醫”,好在他反應快,及時改了。
然而他卻正好想反了,宋語山哪裏是防着傅沉,她是防着自己親爹。
宋語山稍微轉過來些許,從指縫裏看見傅沉已經把衣裳穿好,這才将手放了下來,對宋序說道:“爹,你怎麽自己來了?應該叫上我啊。”
“叫你做什麽?”宋序道。
宋語山看清了宋序好似沒有要和傅沉打架的意思,反而桌上還放着脈枕,看來他已經給傅沉診過脈了。
“這個……爹爹給傅侯爺診病,我也想觀摩一下、學習一下……”
說完後,卻是有些心虛的,她忘了跟宋序串通,生怕自己親爹一張嘴便把自己不懂醫術的事情給抖出來了。
但宋序卻沒有理她,而是專注地看着瓷碗之中的銀針,過了一會兒,碗中的水已經清澈。
他拿起銀針來看了一眼,随即用手帕反複擦着,宋語山知道這是宋序思考時的習慣,一般當他開始反複擦拭銀針的時候,便是遇到什麽難以想通的事情了。
于是她走到傅沉身邊去,兩人都沒有作聲,耐心等待着。
傅沉早已将生死看開,即便面對着神醫,也沒有過多的期待,反倒是宋語山,急得指尖發涼。
傅沉擡頭看了她一眼,指了指旁邊帶着軟墊的凳子,讓她坐下。
很快,宋序收起銀針,說道:“侯爺為何确定自己中了毒?”
傅沉一愣,馬上皺眉問道:“我沒有中毒?”
宋序緩慢卻堅定地說:“沒有毒,卻中了蠱。”
蠱嗎?
傅沉顯然沒有料到會是這樣的結果,他疑惑不解,努力鎮定下來,梳理着自己從千歌城回來之後的經過。
片刻之後,他說道:“一年前,我确實中毒了,回到京城,太醫會診了整整一個月,救回了我的命,卻讓我睡了一整年,待我醒來後,仍說……餘毒未清,故而,每隔一月便會發作一次……”
他從未懷疑過。
為他診病的人是太醫啊,不是一個兩個,而幾乎是太醫院的全體。
他怎會去懷疑這些人呢?
太醫院向來是最為獨立的部門,不受朝廷上任何一個的影響,能夠支配他們的,唯獨九五之尊。
若有問題的是太醫,那麽不就相當于是……
傅沉不願繼續細想,他萬沒有想到,自己這一年多以來的謀劃,竟然從根本上就是假的,是個騙局,而他直到此時,才堪堪偵破,可是那人又為何要費勁心力的騙自己呢。
他懷着最後一絲希望,問道:“會不會……毒是最近才解的?”
宋序搖了搖頭,說道:“我不知道,這便要問侯爺自己了。”
何必自欺欺人呢。
傅沉支着額頭,深吸一口氣,說道:“蠱又是怎麽回事?在我身體裏有多久了?威脅着我性命的,就是它嗎?”
宋序道:“我只研究醫術,對巫蠱之類只知些皮毛。但依我看來,這蠱蟲已經存活了至少一年,但奇怪的是,它并不致命,準确地說,只要施蠱之人什麽都不做,你便能和這蠱蟲長命百歲,唯一的害處就是如侯爺所說,間隔月餘會頭痛,并睡上兩日。但是……”
傅沉冷笑一聲,道:“但是,若是他哪天想讓我死,也只需動動手指操縱蠱蟲就好了?”
“看來侯爺已經知道施蠱的是何人了?”
傅沉沒有說話,目光漸漸銳利起來,他當然知道是誰。借太醫之口告訴自己只有三年的壽數,同時又把蠱蟲悄無聲息地埋進自己的身體。
有中毒作為遮擋,每月的異樣有了正當的理由,沒人會察覺,包括傅沉自己。
能布置這樣天衣無縫的局面、能控制整個太醫院的,還能有誰?
若不是他陰差陽錯遇見了宋序,只怕自己直到死,還以為是死在了敵人的毒霧之下,死在了保家衛國的餘燼之中……
殊不知這其中早就被偷梁換柱,他的死,只不過是權力的犧牲品,是一國之君的制衡之策罷了。
他需要傅沉,因為百厭國虎視眈眈,伺機而動,國內除傅沉之外,再無良将;而他同時又忌憚傅沉,因為有傅家數代将軍積累下的威嚴,一旦兩國開戰,傅沉重回戰場,便會再次擁有擁兵自立的能力。
為了防患将來,便要早做準備。
傅沉想起一年前梁成帝親自選拔的新軍營,如今正如火如荼,想來等他培養出了能接替自己的人,到時候便是發作蠱蟲的時機了吧?
對嗎?他是這樣想的吧?
可是他分明看着傅沉長大,他分明應當明白這個孩子不會做出叛國之事、也從來不想做那樣的事。
為什麽……還是不肯信任他呢。
他甚至開始懷疑父親是否真的是死在敵軍的手裏。梁成帝對自己尚且如此,對父親……又能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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