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安琪
可即便如此,蔣木蘭依然不安心,每天清晨都依然會定時定點的來鐘至誠的窗前喊他上學,比鬧鐘都管用。
于是,在鐘至誠關于高三的記憶裏,始終有個清晰的聲音在高喊着:“鐘至誠,起床上學啦!”
也似乎從這時候開始,鐘至誠慢慢地從自己的世界裏走了出來。
自從外公離開之後,時間好像在他的眼前停住了,以前沒有過的害怕與孤獨像潮水一樣一浪一浪的拍打着他,他覺得自己像是大海中的一支孤帆搖搖晃晃。他也沒有力氣去掌舵,任性的跟自己說,算了,漂到哪算哪吧。
可突然的,在這茫茫的大海上,有個聲音出現了,她告訴鐘至誠,你要上學,你要高考!一遍一遍的,不厭其煩地說。
上學幹嘛?高考了又怎樣?
鐘至誠覺得累,他懶得去應付這些事了,他想就這麽接着漂下去。
可那個聲音莫名就像燈塔一樣,将前路茫茫給他照亮了。
那個聲音跟他說,鐘至誠,無論如何都要去上學,不管發生了天大的事都應該先去上學。我沒有辦法為你去解答生活與生命的困苦,但我知道,你現在必須去上學,你不能就這樣下去,鐘至誠,上學去吧,我陪着你,我們一起讓生活繼續下去。
慢慢地,鐘至誠開始習慣聽到這個聲音了。
每當他倦怠疑惑的時候,每當他覺得世界只剩他一個人的時候,這個聲音的出現都會提醒着他,要向前走,要一刻不停地向前走,不要被任何負面情緒壓垮,當自己對問題無可奈何的時候,就什麽都不想,先去上學去吧,這才是唯一且最重要的正經事。
至誠是個好學生,尤其是當他開始心無旁骛一心一意的時候,他的成績就會像是開了挂一樣的飛似得向前沖,蔣木蘭只有望其項背的份兒。
木蘭的文化課成績不好,能過分數線的唯一辦法就是特長加分。
于是,即便學習再緊迫,蔣木蘭也要抽出時間,更加瘋狂的在操場上訓練。
每當這時候,鐘至誠都習慣去操場周圍溜一圈,學習了一天的腦子可以放放空,也可以看一下運動中的蔣木蘭。
看她跑起來的樣子,鐘至誠覺得好像世間萬物都變得開始有了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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倆人還是交流很少,鐘至誠永遠都是那個樣子,不喜言辭,除了學習的時候。
他在學習成績方面不是一個自私的人,誰問他問題,他都會解答,雖然語氣有時候不怎麽和藹,但講解的很好。
所以,在班上能跟他說上一些話的基本都是愛學習的人,包括謝安琪。
于是,經常發生的事就是,蔣木蘭訓練的很累了,流着汗風風火火的跑回教室想要喘口氣,就看見謝安琪占着自己的座位,一旁的鐘至誠很認真的跟他講解着問題。
這樣耐心的鐘至誠是蔣木蘭怎樣都無法感受到的。
也對,誰能拒絕的了謝安琪呢?
謝安琪很漂亮,雖然蔣木蘭覺得穆婉婉更漂亮,但男生和女生的審美似乎總是差了老遠。
穆婉婉的漂亮是大開大合無所顧忌得漂亮,而謝安琪的漂亮,含苞待放,端莊娴雅。
兩者的區別在于,男生喜歡在穆婉婉身邊聚堆兒開個玩笑套套近乎,而謝安琪,遠遠看她的反而更多。
不過謝安琪完全不理會這些。
她沒有精力去理會。
她現在唯一可以做的只有學習,她和鐘至誠很像,有時候會覺得倆人站在一起像是在照鏡子。可漸漸地,她發現其實還是有很大區別的。
整個班級裏沒人和她是一樣的。
因為沒人像她那樣連最基本的一日三餐都要費盡心思,沒人像她那樣除了學習剩下的時間全部要留下照顧病榻上的媽媽,沒人像她那樣不敢過冬,不敢生病,不敢去想以後。
謝安琪學習很好,很漂亮,可除此之外,她一無所有。
因為學校規定要穿校服,所以沒人發現美麗的謝安琪其實特別的樸素,也因為天生寡淡的性格,所以身邊沒有朋友會注意到她的學習用具已經如此的破損。
鐘至誠應該是這個班裏跟她有過最多交流的人,所以多少能觀察出來一些。
評選優秀學生的時候,鐘至誠私下主動去找了班主任,建議選謝安琪,這件事居然被蔣木蘭知道了。
謝安琪心裏有些無奈,以蔣木蘭的脾氣,一定很不爽鐘至誠。可沒辦法,這個尴尬的好意謝安琪無法拒絕,因為跟這個獎一起發下來的還有一筆獎學金。
對于蔣木蘭來說,也許這點兒象征意義的鼓勵還不夠呼朋喚友吃一頓呢,而對于謝安琪來說,起碼半個月的口糧有了找落了。
鐘至誠不是一個八卦的人,對別人的事從來都是沒有任何興趣的。可有一次,倆人正在講題,謝安琪的鼻血突然就流了出來。
鐘至誠找來紙巾遞給她,慌亂之下,鐘至誠才第一次認真的看了謝安琪一眼。
那不是一個年輕少女該有的樣子。
蒼白,清瘦,疲憊。黯淡的眼神和袖口卷起的毛邊。
長久營養不良的生活似乎已經令她習慣了,拿過紙巾,卷了一下,塞住鼻子,接着繼續看題,注意力絲毫沒有被影響。
鐘至誠也不知怎麽了,心裏突然一酸,他也不知道自己想到了什麽,只是覺得對面這個姑娘實在是令他無法不去安慰幾句。
“不用太拼了,身體重要。你現在的成績已經很好了……”
“保送名額公布了嗎?”謝安琪連頭也沒擡,打斷鐘至誠的話。
鐘至誠回答道:“還沒……其實無所謂……”
“怎麽?你有別的選擇?”
鐘至誠想了想,随意的回了一句:“能考上再說吧……”
“是啊,能考上再說……”謝安琪終于擡起頭,看看鐘至誠:“只要努力就可以了……這樣真好……茍富貴,莫相忘啊!”
謝安琪這句半開玩笑的話令鐘至誠多少有些不安。
“你打算考哪裏?有什麽困難嗎?”鐘至誠小心翼翼的問道。
謝安琪感謝鐘至誠把話說得很模糊,沒有加上“經濟”兩個字算是給自己守住了最大的尊嚴。
真想不到此人還能有這樣的細心。
謝安琪回答得很從容:“有困難!但不是不能克服的。”
對,沒什麽困難是不能克服的。
既然要照顧媽媽,就不可能走得太遠,就近找所大學就好。學費問題也可以解決,警校也好師範也好,不僅學費便宜,還有生活補貼,實在不行就拼獎學金,反正只要國家政策研究明白了,任何困難都是可以克服的。
謝安琪不喜歡思考太久以後的事,她習慣做好當下,船到橋頭自然直。
蔣木蘭這一屆真是碩大的實驗田,文理分科争論了好多年,結果最後定的高考模式居然是三加大綜合。數學英語語文加其他所有學科的綜合測試,你想偏科一點兒都沒戲,徹底把路堵死。
一模的成績公布了,不出所料,鐘至誠和謝安琪名列前茅,一本的分數線輕松拿下。蔣木蘭就沒那麽好運了,按體育特長生走也夠不着本科的線。
黑板上的高考倒計時看的蔣木蘭心驚肉跳,似乎每天都在提醒着她,大限将至。
鐘至誠看蔣木蘭這樣的成績莫名的焦躁,甚至有很多次恨不得搶來她的作業幫她把空白填滿。可蔣木蘭倒是有骨氣,班上總有同學來找他問問題,蔣木蘭卻從來都沒有。
終于有一次,蔣木蘭又卡殼了,證明題寫完“證明”點個冒號之後便再也下不了筆。鐘至誠實在忍不住,語氣不善的問:“你怎麽就不開竅呢?這數學卷子真是一塌糊塗。”
蔣木蘭臉憋得通紅,一肚子的氣,是不是只有對着謝安琪他才會有些耐心?
“不止數學,我英語更是一塌糊塗!”蔣木蘭故意把話說得沒臉沒皮。
鐘至誠聽來特別的刺耳,他習慣蔣木蘭了,把無知當有趣,慣有的女流氓做派,不認錯不自省,破罐破摔的二百五德行。
“什麽都一塌糊塗?那你還上什麽學?”
鐘至誠提高的音量讓蔣木蘭心裏一驚。
是啊,還上什麽學?
原本就灰心喪氣的蔣木蘭因為鐘至誠的聲色俱厲更加的難過。
特長考核已經結束,蔣木蘭有段日子沒跑步了。
可那天下晚自習,蔣木蘭獨自在操場上拼了命的跑着。
似乎只有星星月亮,除此之外,就剩下蔣木蘭自己。
她聽着自己的呼吸,一步一步,風與她迎面相逢,只有那一刻,她覺得心裏才勇敢了一些。
鐘至誠路過操場,看到了正在跑步的蔣木蘭。
那個大聲喊他上學,充滿着生命力,拉着自己一起向前跑的蔣木蘭。
鐘至誠隔着操場的欄杆沖着蔣木蘭喊着:“你高考志願選好了嗎?”
隔着老遠的聲音和風一起順着蔣木蘭的耳朵呼嘯而過。
她停下腳步,彎下腰,喘着粗氣,鐘至誠遠遠地看着一個少女的身影,脊背一起一伏,在夜空下像是泛着熒光盡情跳躍的心電圖,活潑,健康,充滿着力量。
終于蔣木蘭緩過氣來,站起身,把雙手攏在嘴邊,沖着鐘至誠大聲的叫喊道:“關你屁事!”
回聲在校園的操場上放肆的流轉着,似是把蔣木蘭心裏堵的那口氣也一并發洩了出來。
鐘至誠說不清楚心裏的滋味,既是無奈又是好笑。
面對着蔣木蘭,總是沒有辦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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