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秦九這幾天都蜷在車庫裏,靈感變成耳朵裏錯亂的聲響,像一層層海浪。寫上幾句覺得不對,把紙團随便一揉,抛棄腦後,點燃一根煙,托着下巴看着鍵盤發呆。久而久之,地上的紙團越來越多,煙灰缸裏的煙蒂越來越多,但是一句旋律都沒有編出來。

秦九受到搖滾樂的影響來自于SPACE ODDITY中遺留的那幾張CD,有黑豹,唐朝,還有Beatles和Nirvana。小小的少年被音符穿透。那是暴動種子,也近似不斷吟頌的咒語,一個音标被激蕩成一萬個;也是是一根長長的繩索,在虛空中抖落一點點灰塵,将他與精神隐秘連接起來。

再後來音像的傳播,讓他看到了臺上的rocker star,是那麽另類與炫酷,像是從另一個世界來的人們。從此他一發不可收拾,把自己的童年和青春全部獻給了搖滾樂。

秦九知道自己靈感枯竭,就算是坐一天也不會有什麽結果,打開音響放了首音樂,聽到一半,想到傅一維說他最喜歡的樂隊是Pink Floyd,便調到他們的歌。

他不是不知道,這支傳奇的前衛,迷幻搖滾樂隊。

可是他欣賞不來,每次聽都感覺自己被抛入水中,身體在變沉,手足所到之處,皆是一片溫情脈脈的空虛。能感受到它們沉甸甸,柔韌的存在,可是聚散無形,一把抓去,它們從指縫間散去,流走。

這種感覺太虛無,他并不喜歡。

聽着聽着,他竟然有了些困意,迷迷糊糊中電話鈴聲響起,他伸手去接,老椿焦急的聲音從裏面傳過來:“阿九,大斌出車禍了……我在上班,到不出時間,你趕緊去醫院看看……”

秦九一個激靈起來,披上衣服,拿起鑰匙走出去。

秦九一路穿梭,想着大斌開着輛貨車出車禍,心裏不由一顫。到醫院前臺抓着本子開了一眼,就小跑到病房。

仙兒已經到了,她剛從學校趕來,港橋一中的制服還沒有脫,這個樣子比平常的她顯得清純了許多。

仙兒聳聳肩膀,說:“學校今天考試,我老爸逼我去的。”

秦九點點頭,看向躺在床上的大斌,問:“怎麽樣?”

護士搶答:“左手腕斷了,右腳腕骨折……問題不大,靜養幾個月就行。”

病床上頭部綁着繃帶的大斌一臉無奈。

秦九放心了,說:“沒事,人沒事就好……”

“對了,你們是病人家屬?去櫃臺交一下醫藥費和護理費。”

仙兒搶着站起來,說:“我去!”

秦九一下子抓過她的手腕,說:“你去幹什麽?這沒你事兒……趕緊回學校吧!”

仙兒一臉倔強,“我爸每個月給我那麽多零花錢,反正我自己也花不完!”

“別鬧!”秦九皺眉,“那是你爸的錢,這不用你管,回去吧……”

大斌也發話:“仙兒,回學校,我又不是沒賺錢,聽我們的話!”

仙兒手機響了,接起電話,一連說了幾個“馬上回去”,然後拿出錢包,把卡拿出來塞到秦九手裏,說:“你們就倔吧!密碼是我生日,我走了!”

秦九看着她小跑離去的背影,馬尾辮在腦後一甩又一甩,又看了看手裏的卡,把它放到了兜裏。

“你到底交不交?”

秦九看看自己卡中寥寥無幾的數字,手下意識地摸了摸仙兒給的銀行卡,抿了一下嘴唇,離開了繳費的隊伍。

媽的,這個時代繳費都得排隊!

他煩悶,有些想抽煙,走到外面,找到了一個沒有人的小亭子,倚靠在柱子上,深深地吸了一口。

他打量着這個醫院,當時日本人為了鞏固在自己的勢力範圍,在港橋建立南滿洲鐵道株式會社醫院,當時為亞洲面積最大的醫院。所以現在還保留着當時日式建築的風格。獨立的小樓和圍繞的花園讓它看上去優雅的不像是個本應該痛苦的地方。

一根煙抽完,他擡頭,眼前的建築上寫着“VIP國際住院部”,他努努嘴。人連生個病,都要份上三六九等。

把煙頭碾滅,大門口被護士打開,一家三口樣子的人走了出來,抱着個寶寶的傅一維就這麽和秦九對視上。

秦九手中的煙頭掉到地上。

他竟然有孩子?

而那個女人,就是那天和他一起去SPACE ODDITY的女人!

傅一維向他點點頭,算是示意。然後把寶寶放到兒童座椅裏,因為車的底盤高,所以扶着穿高跟鞋的女人上車。

秦九下定決心走了過去,在傅一維握上車把手的時候喊了一句:“傅老師。”

傅一維回頭,皺眉,這是他常做的動作,一下子就和人之間隔了一座牆。

“有事嗎?”

秦九喉結滾動一下,看到了他依然帶着尾戒,說:“你能……借我點兒錢嗎?”

傅一維又皺眉。

“我朋友出車禍住院了……我手頭沒有那麽多錢……我可以打欠條的!”秦九搶着說,眼睛沒有看向傅一維。

傅一維淡淡地問:“多少?”

“五千……”

“身份證。”

“啊?”秦九擡頭,裝上傅一維的眼神,他今天沒有帶眼鏡,上揚的眼角卻依舊漠然。

“身份證。”他沒有感情地重複了一遍。

“我走得急,沒帶……”

兩人之間陷入沉默,秦九能感覺到傅一維冷冰冰的眸子在打量他。雖然他只比他高一點,但是卻有種壓迫的感覺。

“你……你可以今晚去SPACE ODDITY拿。”

傅一維沉默,車窗搖了下來,一臉寡淡的女人輕問:“Erwin?”

傅一維笑着對她說:“沒事,遇見了個朋友。”然後轉頭恢複了神情,“我今晚有事,明晚去,微信給你轉賬。”

然後沒等秦九道謝,就拉開車門,車子倒出,挑頭走掉。

秦九的手機震動,他和傅一維唯一一個對話:傅一維向您轉賬5000.00元

傅一維專心開車,南姜子帶上墨鏡,問:“你從哪裏交到了一個這樣的朋克男孩?”

傅一維笑笑,說:“上次帶你去的那個酒吧……一個小樂隊的主唱,哦,還是個高中生……他的樂隊名字叫旅行伴侶二號……蘇聯登月那個,很有意思吧……”

南姜子轉頭看向他,過了好一會兒,說:“Erwin,你第一次把一個人講得那麽詳細。”

傅一維能感受到南姜子在墨鏡後的目光,他挑挑眉,說:“是嗎?”

南姜子又盯着他看了好一會兒,幸虧傅一維習慣了她,她說:“你喜歡那樣的男孩子。”這是一個陳述句,南姜子在做自己的判斷。

傅一維沒有說話,就是沒有否認,他小心翼翼地倒車,像是自言自語地說:“你說他會不會也喜歡男人?”

南姜子摘掉墨鏡,一臉驚訝地看着他,這是她臉上少有的表情,傅一維看她這樣,笑得露出了整齊的牙齒。

南姜子回頭看了一眼兒子,他在安靜地玩小火車,她說:“Alex,你的Erwin叔叔瘋了。”

秦九回到病房,大斌一直皺眉,問花了多少錢,秦九閉口不語,最後大斌妥協,嘆了口氣。

秦九說,這段時間替他去工作,他的工作就不會丢,賺的錢自己收下,這樣就算抵消了。

大斌感動溢于言表,秦九拍拍他的肩膀,讓他好好休息,說樂隊還需要他。

接着秦九去了港橋一中,他原先也是這個學校的,不過早就被退學了。

他從欄杆裏把銀行卡遞給仙兒,說是事情都解決了。

仙兒身邊的一群女學生偷偷摸摸地打量着秦九,這樣皮衣馬丁靴的另類男孩最受青春期女孩子的歡迎,秦九一走,就有女生問仙兒他是不是她男朋友。

仙兒笑而不語,女孩子們發出“懂了”的笑聲。

仙兒這樣在學校天不怕地不怕的問題少女少見的臉紅,說:“什麽啊……他是我們樂隊的主唱……”

又是一陣心照不宣的笑聲。

仙兒手裏的銀行卡還有秦九的溫度,她緊握着卡,露出羞澀的笑容。

秦九這兩天心不在焉,一閑下來滿腦子都是傅一維和那個女人,當然還有那個寶寶。昨天晚上睡覺,他夢見傅一維讓他幫忙抱寶寶,那寶寶瞪着大眼睛看他,本來覺得還挺可愛,結果眼睛越蹬越大,整個瞳孔占據了眼睛,之後臉色變青,咧開嘴巴露出獠牙,一張嘴……秦九醒了。

他拿起床頭的瓶子大口大口的灌水,抹掉額頭的汗水,看着車庫的一小條窗戶發呆。

媽的,真的是中了他的降頭。

因為大斌受傷,樂隊無法繼續排練和演出,秦九只好把《spaceman》速度放慢,改成了個民謠,在臺上唱了一遍。

換人下臺的時候,他看到了傅一維,他安靜地坐在那個角落,喝着啤酒。

秦九穿過人群,走過去,拉開凳子在他旁邊坐下,然後把兜裏的身份證推了過去。

傅一維看了一眼,然後繼續喝啤酒。

秦九的身份證是初中照的,那個時候他還沒有擴耳和紋身,才開始留長發。頭發被要求別到耳後,露出整張臉,清瘦且稚嫩,眼神中有不屑和無畏,年紀小小就有了叛逆的味道。

傅一維今天又戴了副圓框眼鏡,配上羊絨背心,英倫風顯得很是斯文。紅黃的燈光下,他的眼神更加深邃。秦九才發現其實他是雙眼皮,不過若隐若現,只有在眨眼睛的時候才配合着細長的睫毛出現。

“我看到你上次來看我們樂隊演出了。”秦九說

傅一維點頭。

“你沒有看完吧……”

秦九這句話顯然說地沒底氣,既是陳述句又是疑問句。

“我朋友孩子生病了。”

秦九眼睛中有一絲光亮一閃而過。

朋友……

孩子……

這說明那個女人和他沒有關系!

他低頭,隐藏着情不自禁上揚的嘴角,他心裏開始出現小口,情緒被壓制地蹦蹦跳跳,然後從那一個破裂地小口沖出,裂痕越來越大,一發不可收拾地肆虐。

他笑着擡頭,問:“你覺得怎麽樣?”

傅一維皺眉,“什麽?”

這并沒有影響到秦九的好心情,他說:“我們的歌。”

傅一維喝了口酒,然後掏出煙盒,萬寶路爆珠,秦九嫌棄這個煙很女人,但是傅一維遞給他,他沒有拒絕,抽了一根出來。

傅一維用他拿筆一樣的姿勢,吐出一口煙,說:“歌詞是你寫的嗎?”

秦九點頭。

“你知道I aming有什麽意思嗎?”

秦九一愣,說:“我來了啊……”

傅一維彈了一下煙灰,說:“在英語裏,I aming經常被用到性.愛中,意思是我要高潮了。”

“……”

傅一維一臉風輕雲淡,的确,他在陳述一個事實。

“你的發音有些chinglish,比如wherever這個詞,在歌詞中最好r不發音。”

“……”

傅一維吐出一口煙,秦九看到了他在白煙後若明若暗的眸子,沒有什麽感情。

“你們樂隊鍵盤和鼓手都很穩,可以嘗試一些技巧上的突破。吉他solo是初學者的水平,不如改成鍵盤。”

“……”

“而且,歌詞……很像兒歌,不是嗎?”

他這一個“不是嗎”說地很輕浮,帶着冰冷的不屑和輕蔑。

秦九的眸子漸漸地暗了下來,剛剛瞬間的偷喜灰飛煙滅,他緩緩吐出一口煙,問:“那你覺得什麽樣的歌詞才算是好歌詞?”

“至少要引發人的思考。”

“你怎麽知道我的歌詞沒有引發別人的思考?”

傅一維拿起杯子的手停住了,他看着秦九的眼睛,像小野獸一樣發出倔強的光,他低頭晃晃酒杯裏的冰塊,說:“至少沒有引起我的思考。”

秦九把慢慢煙頭碾滅,也碾滅了心中剛燃燒的火苗,他說:“傅一維,你以為你是誰啊?”

傅一維皺眉。

“大學教授?哲學老師?所以就可以随随便便否定別人的作品?”

傅一維剛想擡頭來辯解,卻看到了秦九陰冷的眸子,他從未看見過這樣的他。

他放下酒杯,說:“我沒有否定你……”

“不是所有樂隊都要像你喜歡的那樣,編出複雜的曲子,寫出颠三倒四的句子就算成功,也不是所有樂隊都要寫有關和平與愛,你不要自以為是,用你自己的标準衡量別人。”

秦九打斷了他,傅一維能感受到他帶着憤怒的莽撞。

傅一維神情馬上恢複,笑了一下,說:“那你也不能剝奪我評價的權利。”

秦九并沒有被他的笑感染,反而冷笑一下,站了起來,雙手插兜,說:“傅老師,錢我會盡快還你的。”然後消失在人群中。

傅一維看着桌面上秦九的身份證,就這麽一直看着,直到他指尖的煙燃盡。

秦九沒有好氣地回到休息室,打開罐啤酒,一下子攤在沙發上,耳邊全都是傅一維的聲音。

“你知道I aming有什麽意思嗎?”

“你的發音有些chinglish,比如wherever這個詞,在歌詞中最好r不發音。”

“歌詞……很像兒歌,不是嗎?”

“至少要引發人的思考。”

“那你也不能剝奪我評價的權利。”

……

想着想着,手不自覺地捏住了易拉罐,罐子一下子癟下去。

姨媽本來笑着走進來,看到秦九這個樣子,臉上的笑容消失,坐到他旁邊,摸着他的臉蛋,問:“大寶,怎麽了?”

秦九望着天花板,嘆了口氣,問:“沒有文化很可悲嗎?”

姨媽看着秦九黯淡的眼睛,說:“也不能這麽說……也許每個人追求不一樣吧,有些沒有文化的人也能追求到生命的意義。”她理了理秦九的頭發,說:“比如姨媽我,這一輩子也沒有牽絆,快快樂樂就行。”

“但是,學習到的東西多了,選擇才會多,無論好壞,生活會變得更豐富……”

秦九看着姨媽,說:“所以,我媽媽為了豐富的生活,選擇了離開?”

姨媽垂眼,苦笑了一下,把手裏的信封放到桌子上,說:“這個月也來信了,你要是累了就別回去了,在這裏待一晚吧……”

秦九點頭,姨媽走出去,把門悄悄的帶上。

秦九起身,看看桌子上的信封,沒有動彈。這樣的白色信封每個月都會出現在他的生活裏,每一次寄來的地方基本不同,但是落款總是“愛你的媽媽。”小的時候他還會有期待,就像是夜晚看星星一樣,後來他才知道,其實星星都是一樣的,遙遠的令他冰冷。他無心讀那些虛假的祝福和她現在的生活,一個十年未見的陌生人而已。

兜裏的手機震動,他打開,來了條微信消息,來自傅一維。

【秦九你好。今天晚上我說的話有些偏激,望你不要放在心上。】

秦九看着傅一維的頭像,是一幅抽象畫。他點開他的朋友圈,發現裏面只有轉發的學術信息,他一個勁地翻,也沒有其他的蛛絲馬跡。

他沉下去的心稍微起伏了一下,他把手機扣到桌子上,拆開了信封。

“親愛的兒子……”同樣的開頭讓他乏味,後面的文字如同一堆亂碼堆砌在一起,眼睛雖然在信上,意識卻聚焦在手機上。

他在等待。

手機與桌面的摩擦讓震動的聲音變大。

他打開。

【真的很抱歉,不知你何時有時間,可否一起吃個飯,聊表歉意。】

秦九看着這很正式的語氣,眼睛又不自覺地掃向旁邊“親愛的兒子……愛你的媽媽……”,本來沒有關系的兩個人似乎一下子經絡相通,疏離感竟然是如此的相似,他把手機和信都丢到一邊,躺在沙發上,迷迷糊糊地睡去。

作者有話要說:

你說這只是游戲,

在不在乎也沒有什麽關系

《不要停止我的音樂》——痛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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