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秦九再出現在傅一維家裏的時候他簡直目瞪口呆,他剃了寸頭,背着個大書包,身上那些朋克的裝飾品全部被摘掉,穿着素色長袖T恤和牛仔褲,樸素地就像一個真正的學生。
他見到傅一維的第一面就拿出了份複習計劃,上面寫着“如何在兩個月內考上350分!”讓傅一維生硬地吞下了一口拿鐵。
秦九這次可不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傅一維每次下班回家,他都在伏案疾書,手機被乖乖地放在離他很遠的沙發或者茶幾上。傅一維叫他去吃飯,他說點份外賣。傅一維說他是個環保主義者,所以從來不點外賣。他還在寫,嘴裏說着等一會兒。到後來,傅一維堅持着自己的原則,不過準點下班的話就會不重樣地捎着外賣回去。
傅一維閑下來就會看他的卷子,或者給他講題,他能感受到秦九的專注,在寫字的時候手指上的汗毛都随着規律地擺動,他的手指有一種骨幹的美,讓傅一維有些着迷。有的時候秦九會走動着背書,他站在窗前,月光通過玻璃折射到他的臉上,他修長的頸和性感的喉結,讓傅一維有一種想要占有的欲望。他盯着秦九,直到他回頭,傅一維說,“別看我,我控制不住。”
他倆一直分房睡。
秦九算是把自己困在屋子裏一個多月,累了就去跑步機跑跑步,和傅一維去打打壁球,就連泡着澡都拿着必備古詩文小本子。他在堅持和疲憊中感受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充實與滿足。
傅一維除了上課就是寫文章,偶爾飛到那裏開個會,雖然忙,他還是再擠出時間幫助秦九學習或者準備早餐。有時他看着他伏案或者是打瞌睡的身影,突然有一種錯覺,他們已經是一對爐火純青的伴侶,他想一直這樣下去。
然後秦九在考試前一個星期,病了。
那夜他開始發燒,不停地說着夢話,傅一維聽到了,摸着他滾燙的額頭,趕緊把迷迷糊糊的他送到了醫院挂吊瓶。
燒是退了,秦九開始焦慮,像一個更年期婦女一樣絮絮叨叨,生怕記住的那些東西因為這場燒全忘了。
他孩子氣的模樣逗笑了傅一維,傅一維告訴他,這就算是考前休息。
結果,傅一維臨時接到了一個開會通知,又恰恰一個月後才能回來。剛把秦九送回家自己就要收拾行李走。
秦九倚在門口,可憐巴巴地看着他,問:“我高考怎麽辦?”
傅一維摸摸他地小寸頭,說:“自己辦。”
秦九眼中地幽怨更深,裝作是病還沒有好,甕聲甕氣地說:“你不陪我了?”
傅一維笑笑,然後摘下他佩戴的尾戒,遞給他,說:“我把我的好運氣都給你。”
秦九看着那麽精致的戒指,卻戴不進去小拇指,又用委屈的眼神看着傅一維。
“你太粗了……”
傅一維帶着略微的玩味,眼睛閃爍過一束光,然後扳過愣住的秦九的頭,吻上了他的額頭,輕輕地說:“等你的好消息。”
秦九目送他離開,然後解下自己的項鏈,把那枚尾戒串了上去,它和那枚磨壞了的撥盤在一起,顯得更加精致,他緊緊握住二者,感覺到它們已然和他融為一體。
六月的港橋熱意突顯,秦九專門穿了一件Nike的T恤,鮮紅的大挑看上去有些幼稚。他自己打車趕到考場,孤零零地站着還是引來了不少人的側目。
畢竟一個紋着花臂的社會青年怎麽都與這個場景格格不入。
秦九自拍了一張,發給了傅一維,但是直到進入考場,傅一維都沒有回複他。
過安檢的時候,老師說什麽也不讓他戴項鏈,他只好緊握了一會兒,把項鏈放到包裏。
很多年後,秦九總是會回憶這一場獨一無二的考試,那些聒噪的蟬鳴,沙沙的塗卡聲,監考教師的走步聲,還有腕表的滴答聲,都成了他生命中不可确少的美好記憶。
高考不是唯一的轉折點。但高考是一個讓你選擇年輕時期在什麽環境,會影響你未來眼界價值的岔口。其實年輕的可能性在于否定已有,友情愛情随時過保質期。一生的希望在未來,在每一次來的路上。
秦九寫完英語作文,蓋上筆帽,他扭頭看向窗外,那顆巨大的銀杏樹随風搖曳,葉片層層光亮,斑駁的影子透過玻璃折射。
整個世界,這麽安詳美好。
秦九是在大部隊都離開後才走出學校的,看着孩子們接過家長的花,有些激動地哭了出來,還有的一起合照留念,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的樣子讓他也感動到了。
他把手機開機,戴上耳機,順着小道,慢吞吞地走着,想着晚上去吃點什麽來犒勞自己。
耳機隔音效果很好,他隐隐約約聽到後面有鳴笛的聲音,但是沒有回頭,只是把身子向側面靠了靠,直到傅一維喊了他的名字。
他轉頭,一臉驚訝,然後驚訝變成了笑意。
“上車。”
秦九笑着拉開門,屁股一坐上就問:“你怎麽回來了?”
傅一維看着後視鏡,說:“會開完了就趕回來。”
随便挽起的袖子,随手一扔地眼鏡,座位後麥當勞的袋子,還有冒出的胡茬,秦九能看出來他是着急趕回來的,心為之一暖,但還是嬉皮笑臉地問:“怎麽沒給我準備花啊……”
傅一維翻了個白眼,沒理他。
“我的車還停在學校,車是唐笑禮的,我們先回趟港橋大學,然後再去吃飯。”
秦九點頭,他沒有問他考得怎麽樣,似乎是二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車開到港橋大學,傅一維去找唐笑禮,秦九在學術報告廳外面等他。
這兩天學術報告廳舉行招生宣傳,器材一趟又一趟地被運進去。秦九在樹下百無聊賴的站着,突然看到了大斌的身影,好巧不巧,大斌正好擡頭,兩個人對視上。
秦九率先走過去,張了張嘴,然後說:“好久不見了啊……”
大斌略顯羞澀地點了點頭,眼睛沒有看向秦九,他小聲問:“阿九,你怎麽在這兒?”
秦九很難向他解釋他交了一個港橋大學的老師男友,于是叉開話題,“我剛參加完高考……”
大斌猛地擡頭,一臉驚喜,說:“阿九,你參加高考了?考得怎麽樣?”
秦九撓撓頭,說:“湊合吧……”
雙方陷入了沉默,周圍只有搬運器材的噪音。
“秦九……”傅一維低沉的聲音傳來,引得兩個人同時轉頭。
傅一維雙手插兜,悠閑地走過去,看了一眼大斌,問:“這位是?”
“原先樂隊的鼓手。”
傅一維點點頭,伸出手。
大斌一愣,有些不好意思,傅一維的手修長細膩,但是自己卻因為搬東西而粗糙不堪,甚至指甲縫隙間還有泥灰。在掙紮下,還是輕輕地握了一下手。
傅一維沒有什麽表情,說:“我是秦九的男朋友,是港橋大學的老師。”
大斌慢慢地張大了嘴,一點都不誇張,他的嘴裏能塞下一個雞蛋。
這樣換作秦九有些不好意思了,眼神不自主地看上傅一維。
傅一維對秦九笑了一下,多了些溺寵地樣子,說:“你也沒事了,哪天我們和樂隊成員一起吃個飯吧。”
秦九已經沉溺在他地眼神裏,只是下意識地點頭。
傅一維有禮貌的向大斌說了再見,然後給了秦九一個眼神,轉身離開。
只有大斌的腦子還有些亂,直到他的工友叫他,他才緩過神。
傅一維堅持要去超市買東西自己做着吃,然後晚餐就變成了昂貴的牛排,冷蔬菜,烤奶油面包和酸澀的紅酒。
吃完飯兩個人坐在地毯上玩網球體感游戲,秦九一個撲身,倒在傅一維身上,傅一維緊抱着他,兩個人開始擁吻,直到秦九面紅耳赤,傅一維用沙啞的嗓子說:“你是故意的。”
秦九有仰頭吻了上去,眯着眼睛,露出狡黠的光,喘着說:“你猜……”
傅一維又吻上了他。
半島灣的水波在遠處撞着暗礁,仿佛細雨打在沙上。浪花聲一直傳到卧室裏,床好比一條小船。他們偎倚着在炫目的波浪中浮沉。
黑夜變得更黑了,空虛變得更空虛了,他們彼此擠得更緊。
他們互不作聲,享受着甘甜的沉默,他需要他,他得到了他。他們來到這孤獨的世界,成為了孤獨的兩個人,唯有緊密貼合,才能多少消弭寂寞。面對着浩瀚無垠的時間和空間,惟其如此,才不至于被寂寞吞噬,被海浪淹沒。
秦九閉上了眼睛,傅一維望着他,渴望時間停止。
秦九以高考結束的名義,招呼樂隊的成員一起吃飯,他本來有些擔憂,但是大家都很給他面子,一一回複好的。
時間和地點都定了下來,秦九還是在焦慮中,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不敢面對他們。傅一維躺着看書,用腳踹踹他,讓他冷靜。
秦九知道,這一次見面,可能關乎到樂隊之後的命運。
秦九和傅一維到了的時候,大家都已經到了,秦九分別介紹仙兒,大斌,老椿,還有,他把姨媽也叫了過來。
初次見面場面的确有些許尴尬,傅一維很淡定,拿出禮物,說:“初次見面,聊表心意。”
是一副監聽耳機,現場常用的高端品牌,價值不菲,大斌和老椿對視了一眼,仙兒看着包裝,也知道這個分量很足。
吃的是火鍋,一個人一個小鍋,傅一維挑的地方,很講究。肉類很嫩,海鮮很新鮮,蔬菜也是郁郁蔥蔥。
秦九幸虧把姨媽請了過來,調動了餐桌的氣氛。
姨媽也不辜負期望,一面向鍋裏夾肉,一名唠家常,大斌現在工作順利,正在談女朋友;老椿的兒子今年上幼兒園;仙兒也參加了國內高考,一切都安排好了,随時可以去美國……
姨媽又問到了傅一維,說:“小傅啊,真謝謝你幫九兒補習,他說他參加高考的時候我都驚呆了,對了,最近你在忙什麽呢?”
傅一維禮貌地放下筷子,說:“在翻譯一本法國學術著作。”
姨媽點點頭,似懂非懂的樣子。
大家都在安靜地吃着,沒有人把話題跳到樂隊,空氣裏只有咀嚼的聲音。
又過了一會兒,傅一維先停下,說:“仙兒小姐是去伯克利嗎?”
仙兒還沒被人用這麽正式的話語稱呼過,看了一眼傅一維,說:“茱莉亞音樂學院。”
傅一維點點頭,說:“我很多好朋友都在紐約,如果有什麽需要幫忙的盡管說……對了,你是學什麽專業的?”
“鋼琴。”仙兒說的很冷淡。
傅一維挑挑眉,說:“古典樂啊……我最喜歡的是羅伯特舒曼。”
仙兒的眼睛一亮,說:“我也喜歡他。”
“浪漫主義的男人,文學素養也很高,不過他的手指與鋼琴的故事卻很令人唏噓。”
餐桌上又安靜了,仙兒和傅一維的共同話題,引不起大家的共鳴。
又過了一會兒,傅一維說:“能去那麽好的學校學習自己喜歡的音樂,真的很了不起。”
仙兒擡頭,冷漠地說:“不是我想去,是我爸逼我去的,我更想在國內玩音樂。”
傅一維喝了口酒,安靜地看着仙兒。
“我初中的時候,沉迷于影像藝術,想當導演,想直接去美國念高中,然後考SVA,算是美國頂尖的藝術學附,可是父親不同意。當時我也正處于青春期,很叛逆,拗不過父親上了港橋一中。”
傅一維開始講起自己的故事,引得大家都默默聆聽。
“藝術不分家,那個時候我又迷上了搖滾樂,搖滾樂是自覺的反叛,自由的革命,甚至裏面的稚氣也都流露着真誠。中考結束我天天看電影彈吉他,組了一支叫‘浪漫主義狗’的樂隊。”
傅一維喝了一口酒,秦九看着他,他從未和他講過這些。
“因為我的音樂審美和主唱有分歧,所以樂隊解散。随着年齡增長,哲學是一切影像、文字、音樂的根本,所以我看了很多哲學書。”
“誰能想象到,因為喜歡薩特,逃離父親,最後選擇去法國讀哲學。但是最後竟然和父親一樣成了一名哲學教師。”
包間裏很安靜,只有傅一維獨自說話的聲音。
“很多人這一輩子都是西西弗斯,把石頭搬到山上,它又掉下來,繼續搬上去,如此反複,度日如年。我可以說,我也是這樣。”
傅一維看着他們,所有人都在用安靜的眼睛看着他。
“不過理想和現實永遠不是單選,我一直把研究和我曾經喜歡過的影像也好,音樂也罷,結合在一起。我想這也是人生一大幸事。”
傅一維舉杯,略表歉意,說:“不好意思,說多了……”然後吞下一口酒。
“我覺得傅老師說的對!”大斌把筷子一摔,引得傅一維嗆了一口。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大斌又恢複了腼腆,說:“工作就是工作!音樂就是音樂!世上哪有那麽好的事,讓兩個結合在一起!”他看了一眼秦九,鼓足了勇氣,說:“我覺得之前我們的樂隊,那麽好,為什麽要解散?”
秦九看了眼傅一維,又看了眼滿臉漲紅的大斌,不知道該說什麽。
“阿九……”老椿也發話了,“我離開樂隊才發現,樂隊不是累贅,而是我生活的調節劑。”
秦九看着他。
“你要是還想恢複‘旅行伴侶二號’,別忘叫上我。”
秦九看到了他單薄眼睛中發出的光芒,真誠又熾熱。
他知道,有些東西,回來了。
他看向仙兒,仙兒也正好看向他,仙兒笑了一下,露出暖意,她說:“九哥,你有這樣一個伴侶,真的好幸福。”
過了一會兒,她輕輕地說:“我真的不喜歡重金屬。”
秦九笑了,無比放松,青春的氣息洋溢在臉上。
姨媽舉杯,呼籲大家碰一下,她說:“恭喜你們了!看看,日子總會越來越好!如果你們火了,記得給姨媽的space oddity打打廣告!”
大家起身在嬉笑聲中碰杯。
傅一維轉頭,看到了秦九幹淨的笑容。
他喜歡他的惶惑,他對一些事情流露出的不理解,那是他極天真極赤誠的一面,少年心氣,沒有被任何流俗沾染的一部分,好像初初來到這個世界,一顆鮮紅的心,沒有被修飾過。
他看到了自己,也看到了未來。
作者有話要說:
那平淡如水的生活
因你而火熱
《生命因你而火熱》——新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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