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開解

蘇合最後還是跟杜飛白一起走了。

岳清歌如今隐居在金陵,離杜家所在的地方并不遠,當初杜飛白也是因為要拜訪的名醫失蹤,才查到岳清歌的事情。

蘇合在杜家的一家藥鋪長春堂當了坐診大夫。

初時大家看她年紀小,對她不信任,難免生意清淡。然而杜飛白這樣的生意人,自然是懂得如何推銷包裝。

他先是找人在茶館酒樓議論長春堂新來的小大夫,當然也不是一味誇獎,有人将蘇合吹的天上有地下無,然後又派另一撥人與之争論,引人注意。

最後兩邊争論不下,後來越說越僵,鼓吹的一撥人有一個人突然倒地口吐白沫,貶低的那一撥人驚慌失措,連忙将人送到醫館。

接下來自然是蘇合神醫妙手回春,使人起死回生的戲碼。然後貶低的那撥人自然納頭便拜心服口服。

整個過程粗制濫造的蘇合都覺得心虛,然而不明真相的群衆卻顯然還是人雲亦雲的多,生意似乎的确比從前好些了。

蘇合有點無奈地跟杜飛白說:“還是別這麽做了,這麽誇張的造勢,怕那岳清歌知道了咱們是為了引他上鈎,萬一惱羞成怒了。”

杜飛白笑了笑,“我有分寸,阿合不必擔心。很多藥鋪初聘坐堂大夫的時候都會想辦法宣傳一下的。阿合有什麽缺的要買嗎?回來之後諸事繁雜,今日好不容易抽出時間來,阿合讓我盡下地主之誼吧。”

蘇合哪有心情跟他逛啊,如今靠着他宣傳雖然略略有了些名聲,蘇合也是有真本事的,然而最近求醫的終歸還是婦女居多。再這麽下去,恐怕蘇合會被傳成個婦科聖手。那岳清歌上鈎的可能性實在不大。

然而蘇合也不便拂他的面子,她也的确需要買些日用品。

兩人一起出門,一路上杜飛白努力想逗蘇合開心,然而蘇合哪有心情,只是配合着笑笑。

杜飛白微微垂眸,陪蘇合買完東西之後,直接吩咐馬車向城外駛去。

“杜大哥?”蘇合意外地看着他。

“今天天氣不錯,趁前些天的雪還沒化,帶你去踏雪賞梅。不要天塌下來的樣子,雖然……也許天确實塌下來了。”杜飛白靠在馬車後面的軟墊上,還是一副悠哉又優雅的樣子,然而眼神卻帶了幾分說教的嚴肅,“思則傷脾而氣郁,憂則傷肺而氣結。你是大夫,比我更清楚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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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合抿了抿唇,沒有反駁。道理當然誰都明白,她在谷裏的時候也時常不理解那些病人能有什麽比命更重要,不好好養病卻到處跑。可是,人有的時候終歸是身不由己。

杜飛白看她的表情,就知她沒聽進去,坐直了身體,表情也嚴肅起來,“阿合,我虛長你幾歲,也算經歷過一些人生波折。我看着你,就像看到當年的自己。當然,你比我當年要好得多。”

“我年少的時候,是金陵出了名的浪蕩子弟,每日裏被我爹用棍棒追着打。”雖然是說年少時的糗事,然而杜飛白唇角卻帶了絲笑意,眸子裏對那再也回不去的輕松時光充滿眷戀,以及悔恨,“我爹快三十歲才有的我,家裏的獨苗,我爹也不舍得下手狠了,何況還有我娘護着,我也就一直自鳴得意地游手好閑。”

“那時候我爹年紀還不算大,身體也一直硬朗,我最大的煩惱就是聽說定親的方家姑娘是個無鹽女,但卻又沒辦法反抗我爹娘的一意孤行。我那時候還想着要離家出走來着,我覺得呆在家裏的話自己大半輩子都要在他們的控制之下,娶親,生子,然後過個二三十年,我爹老糊塗了,而我也長成一個無趣的中年人,他才會把江家傳給我,我才能有那麽一點點的自主權。”

杜飛白垂眸,神色有些黯然,“誰曾想突然間,生意上的對手設局害了我爹。家裏叔伯争權,我祖母老糊塗,偏袒我的叔伯……我那時候也的确不争氣。我娘一個女子,本來身體就不好,又殚精竭慮,沒兩年也就去了。”

老狐貍難得跟人說些掏心挖肺地話,本是想規勸蘇合,然而說着說着,回憶起往事,自己也忍不住難過起來。端起手中的杯子抿了口,淡而無味,是這些年喝慣的茶,而不是當年江公子年少風流時喝慣的酒,一晃眼,這麽多年就過去了。

杜飛白無趣地放了杯子,桃花眼眸光流轉,看着蘇合,微微笑了笑,“那時候我也覺得天都塌下來了。”

“我爹去的時候,家裏有娘撐着,叔伯、祖母也還算親,我覺得天塌了。後來叔伯翻臉,祖母有自己的立場,我的天又塌了一次。以為事情最糟不過如此了,誰曾想,娘也去世了。”

“子欲養而親不在,我愁眉不展,郁結于心,又恨自己年少無知的時候沒有努力一點聽話一點。然後一年一年,等到我意識到的時候,身體已經不成樣子了。”

杜飛白看着蘇合,狠了狠心,說:“決明神醫被抓走了,你覺得天塌下來了,這些天吃不下睡不好,整日想着救人的事。若是……他死了呢?你怎麽辦?”

“你……”蘇合是個極有同情心的姑娘,聽杜飛白講那些過往的經歷,又因為剛逢大變,頗有些感同身受,然而他實在沒想到杜飛白最後會這樣說!

她有些驚怒地瞪着杜飛白。如果不是心知杜飛白一腔好意,在這種時候敢對她說這種話的人,她簡直想揍他一頓。

以杜飛白的圓滑世故八面玲珑,他本不該說這些話。明知道不讨人喜歡,然而他還是說了。杜飛白伸手覆在她眼睛上,語氣平靜,“別這樣看我,阿合。每個人都有可能離開你,即使沒有這次的事情,決明神醫也一樣會老,會死。甚至在他老在他死之前,你也許就已經離開他四處游歷了。你可以想辦法努力去救決明神醫,但是那并不是你生活的全部,你要學着獨立。”

“要學着就算天塌下來的事情,也能淡然處之。開心一天也是過,不開心一天也是過。別讓自己生活在痛苦和仇恨中。”

“阿合,我很羨慕你。你一直都是一個聽話的徒弟,一個努力上進的醫者,一直在踏踏實實地向前走。所以……即使如今,你也不必悔恨。人生很長又很短,希望你能保持本心,過好每一天。那麽将來,你也一樣不必悔恨。”

蘇合長長的眼睫毛微顫,刷過杜飛白的手心,癢癢的,杜飛白觸電一般收回了手。

“我明白你的意思,杜大哥。”蘇合心知他說這些是為他好,然而心裏仍然為他提到的師父死的可能而覺得難過,轉過頭去看着窗外不想說話。

杜飛白也不适應這種一本正經的勸導人的情況,該說的話都說了,于是也偏頭看向窗外。

正是寒冬臘月冷的時候,雖然今天天氣不錯,外面的景色依然顯得蕭條。馬車又向前走了一段路,路邊開始有零星的梅樹,然後越來越多,城中的雪都化了,然而梅林的雪保存的還很好。空氣中滿是沁冷的梅香,讓人精神一振。

“我前些年在樹下埋的梅花酒,估計差不多了。阿合,我今天能小飲幾杯嗎?”剛才兩人還不說話,現在到了地方,他跳下車又一副仿佛什麽事都沒發生的樣子,還伸出手打算扶蘇合。

蘇合吸了口氣,沒理會他的手,自己跳下馬車,說:“挖出來我嘗嘗,你在旁邊聞聞酒香也就罷了。”

倒有點使小性子的模樣了。

杜飛白微微勾唇,心知她是聽進去他的勸了。

因為這一番談話,兩個人感覺倒比從前親近些。杜飛白是慣會得寸進尺的,帶着蘇合一起挖出了他前些年埋下的酒,順手就牽住蘇合的手,“阿合,真的一杯都不能喝嗎?”

老狐貍伸出舌頭舔了下嘴唇,讓蘇合莫名其妙就覺得臉紅了。

“你……”蘇合抱着酒壇退了一步,一時間不敢看杜飛白。

杜飛白得意地笑了起來,命人在賞梅的亭子周圍挂上擋風的紗帳,燒了銀絲碳取暖,又拿了小火爐醅酒。

當然蘇合是不怕冷的,這些保暖措施還是給他這個病秧子準備的。

酒能忘憂。蘇合滿腹心事,難免貪杯。她之前又沒怎麽喝過酒,沒料到這酒後勁這麽大,喝了幾杯就不勝酒力有點頭暈。

“杜大哥,我有點頭暈。”蘇合強撐着不失态,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你喝醉了,我讓丫鬟送你回房。睡一覺起來就沒事了。”杜飛白看了一眼亭外的青衣仆從。

他那個一向極有眼色的青衣仆從愣了下,連忙去叫了丫鬟扶蘇合回房。

杜飛白倒了杯茶慢慢品,瞪了眼亭外低頭站着的青衣仆從,“有什麽奇怪的,我豈是趁人之危的人!”

青衣仆從低着頭只當沒聽見,當人手下的,自然是老板愛說什麽就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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