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1)

她想一直坐在這裏,任憑風吹,任由身體随着水浪獨自任意飄零。內心世界全然被音樂溫柔攻陷,再也無人打擾,只要閉眼睡去,連音樂都是寂靜。像是失落了情感,內心沒有悲喜,沒有憂愁,更是無處追尋恐懼的蹤跡。只有疲軟和随遇而安,失卻了思考的欲望,腦海歸于混沌和寧靜,又像個沒了心智的游魂,在這個将歇未歇的冬日傍晚,停留駐足勝于游蕩。

悄無聲息地,耳機中透入靈魂內部的音樂變得身體任一部件一般地自然,個人不會因為自己擁有一雙眼睛或是長了一對耳朵而歡欣雀躍,她沒有懷疑過自己是否已經對他們的音樂失去了現實感觸的心理知覺,也沒有懷疑過自己是否已經将他們的死歸為處于時間軌道上的理所當然,然而不管怎樣,她還不可以失去她的雙手抑或雙腳,她還不能讓這觸及靈魂的音樂停掉。她已然是聽非聽地聽着,沒有情感的起伏,亦無情緒的衍生,僅僅感知到這第二樂章已經進入了被設定的單曲循環。

她看着那條船上的幾個外國人盯着她,無懼她帽檐下失卻溫度的冷眼旁觀,在湖面上變得越來越微渺。從身側的電腦包裏拿出英文版《夜色溫柔》,翻閱了結尾後用雙臂僅僅環抱在懷裏,失卻了意識,任由冷風淩虐面部的肌膚,她在混沌和寧靜中隐隐陷入了假寐狀态。撞擊靈魂的轟響音樂也無法喚醒陷在蒙昧意識中的睡人。

祁安從迷糊的幻象中徹底驚醒過來,卻是緣于從左側面而來的大風将她頭上緊緊扣住的棒球帽猛地掀落在地。一股沁涼從額頭直澆而下,寒冷顫至腳底。

她出于慣性地轉頭,看到她的後方正有一個神色不自然的中年男人,正在崖間拾掇着什麽。

她緩緩踏着腳步朝着原來的方向繼續上路。她早已出了那座輝煌的音樂大廳,音樂發聲自她的身體內部,她感覺不到自己正在走路的聲音。她也不知道那個穿着環衛制服的中年男人到底對她說了些什麽話。她更像是被那陣猛烈的風轟醒,而繼續邁步上路。沒有明确地目的,永遠都是如此一站一站的斷斷續續地慢慢行走。

掩埋了最後的太陽的層雲,向地面傾瀉着蒼白的光亮,仰望的光禿樹枝像是鋪呈在經久氧化了的陳米顏色的白紙上,只在大風刮過時暴露出整體的不勝真實。

經過露天茶座,疑似進入了西湖人家的私家庭院,擺放整齊而空落的張張黑色藤椅上,七零八落地撒着幾片剛落下的幹枯樟樹葉,是為凄豔的點綴。渾圓的蛇身般的椅架在某一部位映射出令人心悸的白光。前方疑似蒼翠的樹林,掩去了那架疑似通往那片蒼白的石梯。常青的樹葉永遠不會凋零。前方的四五個人消失在綠葉和石梯交彙的盡頭。其中,最後一個低頭擺弄手機的年輕男人,身上的外套向下褪到了臂彎,衣服的下擺随着腳步不斷地敲擊着小腿。

沒有駐足停留的人,沒有回頭瞻望的人,所有人都在不停地向前行走,深懷着明确的目的地。

祁安沒有跟在他們後頭走上石梯。向外繞至走道的外緣,再次濱臨那片湖。片區之內,形單影只的男學生正在長椅上戴着耳機用他的水彩畫筆描摹外湖,專注的态度可估其功底。祁安在側邊看着他和他的畫,思緒飄到很遠的地方。

女人看到很多的男人,男人看到很多的女人。女人會在不知不覺中對男人施予更多的關注,出于一種并不自知的異性本能。

在邊上靜立約四分之一曲長的時間,男學生專注如初,她再不忍心打攪,留下對他的默默祝福,再背離他向前遠走。

雙手收進大衣口袋裏,雙臂緊緊貼着身體。風猛烈地搖晃着耳機線,震出啪啪啪的幹擾音,不會有高分貝的人聲将一切雜音湮沒。她微微低着頭,認真地找尋那屬于每一件樂器的氣息,踩得腳步小心翼翼。

不去遐想着什麽,不去追逐着什麽,甚至不甚在意自己正在向着哪個具體的方向行走。任何形式的專注,都會将自我引向一個某種出口,而不必借問如果重來一次将會怎麽做。

從小賣鋪前經過,茶葉蛋的溫熱香味混進寒冷的氣流裏,被吸入肺腑。她的每一個看似拖沓的腳步都似對近旁食物的猶豫,然而她一直微低着頭,從來未看一眼。眼前呈現的,是腳前方的一片空白。她要做的只是去踏過那腳前的一寸寸空白。帶着無意識的執著的專注。

在拐角處向裏轉彎,将腳步融進大路,讓自己彙入人流裏。過會兒,又再次跟随腳步将自己從群體中抽離。借着縱隔在大路外邊的樹和崖,祁安再次行止在兩個邊界之間。

天空隐藏了溫暖,風的溫度也盡是凄然,傍晚的蒼茫從寥寥的湖面漫延到心裏。一顆心,好像突然一下子就能夠裝下整個世界。

祁安伸出雙手貼上俯下的面頰,掃去潮濕的淚跡,長長地籲出一口氣,邊慢走着從低處擡頭向裏側瞭望……

軀體正深深地浸沒在貝多芬第五鋼琴協奏曲的第二樂章裏,無涯的腦海中卻驟然一遍又一遍清晰地回蕩起“I had to find you,tell you I need you,tell you I set you apart……”,徹響自心底,像是已經幾乎要沉睡了的記憶乍然驚醒,曾經看過的幻境,不受幹擾地蹿進了此刻的現實裏。作為背景的古典樂曲阒然無聲,這兒不同的旋律不同的節奏和不同的唱詞都被那回旋起的一句情詩取而代之,整首歌曲的繁重情意都被縮合成柔聲下的嘶喊,在如此一個唱段循環飄蕩,鄭重得不帶一絲飄渺的殘響,是穿越時空隧道而來的清省絕唱。

然而才一眨眼,全身對于寒冷的外在感受,都在此地的一瞬之間狂風卷黃沙般滾滾沸騰起來,将她的整個身心淹沒于瞬息之間燒旺的火熱裏。

那此時此刻的莽蒼天穹失卻已久的色澤,正以閃電的迅疾映射進她的雙眼裏。無端凝聚着似逼迫又似斥責的亮着鋒利刀刃般的淩厲,迅猛地直抵她的心底,劇烈震顫着她的身心。不具溫柔的回音。那緊緊抿起的滴血般潤紅的唇,已斷絕了一切交談的可能。她再聽不到他心裏的聲音,臆想更是不可能的幻景。曾經幻想的千言萬語和通心的寧靜,于頃刻間被清為絕然而肅靜的零。

祁安直愣愣地盯視着,毫不退避,全身卻頓顯不自然的僵硬,一股不知所措的羞赧和忿然一并從心底反彈似的急湧上來。緊握的雙手撐裂在大衣口袋裏,右肩上的電腦包和左臂上的帆布袋塑料袋全然成為身體的一個部件般失去了可被感應的存在重量。忽然感覺自己像是不遮寸布地□□在爆冷的空氣裏,卻被凝重的沸熱團團包圍,找不着滲進涼爽的縫隙。

她再不能再多盯視一秒鐘。直視他雕刻般的正面臉龐和似黑偏藍的雙眼,她已将自己心底的窘态盡顯。

就是如此。然而,當她想要開始退後幾步轉動僵硬的身體以避開他的直視之時,他卻已經先于她的躲避,微微偏移她,朝她的左側邊的遠處舉起他依然拿在身側的平板電腦。平板電腦遮去了他的整張臉,也于瞬間遣散了她臉上隐隐露出的羞赧和忿然。似乎所有的正常作息于此時又開始重新啓動,冷風很快就會吹熄她恐懼之下的病态的熱。她開始重新正常喘息,從口袋裏釋放出有如困獸的雙手,也重又聽清了耳機裏沿着時間軌道循序漸進的嘹亮樂聲,大概始于一分三十九秒處。也才發覺,原來剛剛自己在擡頭一眼見到他的那一剎,就将音樂在耳機線的暫停按鍵上切斷了。

他舉着平板電腦,在他眼前的平行空中沿着曲線平滑着移動,他的焦點目标越發地遠離她僵立的所在位置。他的左手臂将她隔離在了他的視界之外。然而他卻是在那條狹窄的小道上,側望着頭向着她的這個方向走來,像憑着直覺在前進。她看見他越發靠近的左肩膀,停在了距她五小步之外的卵石地面上。

祁安往上伸出一只手,在兩條耳機分線的交彙處,一下一下地輕輕按下音量調節鍵,繼而傳來塑料袋摩擦衣服的聲音,是她的左手在動作。音樂低低地溫柔前進着,感官卻霎時跌入了只有自己在木然移動的近乎全然寂靜的世界裏,心髒再次劇烈地朝心口處撞擊着身體,感知到的聲響震耳欲聾,警告着她懼色的存在。

一秒,兩秒,她艱難地朝着既定的方向踏出輕觸地面的第一步,重如磐石,又輕飄勝浮雲,又或許早已忽視了對行走之重量的感知,身體失去了平衡似的正在左右搖晃着前進。她以她一貫的行走速度向他挨近。只需五步,她又将将他遠離,或者僅需通過不到一秒鐘的時間。

“哥哥……”

祁安聽着心裏無人應答的呼聲,像傳自一座寂寥且又不見半寸天光的萬丈空谷深處。那聲音在尋找已不在它的世界中存在的霄漢。脆弱而無力地呼叫,未出口的聲音,只喊給心中的自己聽,提醒自己仍在紀念。對命運早有安排的一種認可和屈服,卻以尊崇大自然的禮節去看待。

她慢慢踱經他的身邊,看着前方目不斜視。他在她徹底經過他的身邊之前,放下舉着的平板電腦,拉下了耳機線,不動聲色地向他自己的右方移步,雙腳穩穩并立于綠色草坪的最邊緣。她的左腳踏上他左腳的隐性印記,而後逐漸遠離。

擦肩而過之際,她似乎聽見了遙遠的一聲淺淺而悠長的嘆息。似在潛泳良久,任身體漂浮出水面之後親聞的,源自一整個藍天無有壓迫的那陣陣曠遠的芬芳。曾有那麽一刻,寧靜的海面沒有漾起一層絲薄的波浪,她聞到絲絲縷縷在他身旁溫柔地暈染開來的氣息,有些剛硬,卻溫暖,在他脊背後的背風處不用伸手就能夠緊緊攫住,深藏在心。她感覺到左身旁他靜立的身體,發出低聲的呢喃,語義模糊,卻是敞開心扉般如泣如訴。她無知于他的将來,卻聽到他諜影重重的過往。陌生的關懷情感,只能穿透恐懼互相靠近以細膩地去感受,懷着增值的能量,然後各自就着各自的步伐繼續前行。

“Goodbye……”

停留在遠離了狹窄小徑的寬闊大路上,祁安向左後方眺望。他背着她,依然面向外湖,肅然伫立在她的一角餘光裏。大衣衣角在偏向風中狀似不安地顫動着,煥發出超然的平靜,漫進天幕裏,有風拂原野的浩蕩。

漸漸地,她在自己正視前方的餘光中覺察到他轉身的幻影。慢慢地轉身,伸手按着暫停鍵慢慢拉下耳機線,音樂徹底消失,心裏也翻起了微妙的波瀾。她已有些不想再追着他的背影觀望,并且也已經沒有這種不可妥協的必然。

祁安在大路的那一側,遙遙地癡癡望着他,沒有埋着躲避念頭的潛意識,也沒有神色的慌張羞赧。她凝神直視着他,隔着一條街和往來人群的距離,她清晰看見了他臉上不經修飾的燦爛而明媚的自然光彩。

沒有遮掩,她任那兩滴眼淚滑落在直視他的鏡頭裏。仿佛僅僅望着他舉起的鏡頭,她也能夠繼續透過他的雙眼直達他的內心。她把棒球帽摘下拿在手裏,風将她的長發往後揚去。她露出整張臉頰,朝着他笑,笑得很用力,好像真的很開心,拿着棒球帽的一只手歡悅地揚起,以至于旁邊經過的人都不經遮掩,略一停頓下來直直看着她,忽略她臉上的淚痕而浮上各種會意的微笑。好像總有一種私人情緒,無論在什麽地方都是可以共享的,他們直接從其表面形式獲得屬于自己的情緒,而不必去究其蘊含的深意。

看着他放下單反相機,她斂起笑顏,重重地咬紅下唇。她知道,他的目光在微紅的眼眶裏散發出湛藍的溫煦光芒,卻又滿載着黑洞的深邃,專注而凝練得令人眩暈。這幾乎讓她再也不能移開雙眼。

“再見……”

祁安向他默啓雙唇。他微微上揚着嘴角,柔和在笑意裏的禪性卻經過放大似的愈加明晰,仿佛他才是那個能夠看透他人的前世和過往,卻又不執著于說出而以此取樂的人。視線緩慢順着他的身體下移,停在他的粉紅色運動鞋面上,是作最後的告別,向那個十五米之外的任意往來的人。

“Alles Gute……”

祁安邊戴上棒球帽,在他眼前朝後轉身。博物館主樓,一座仿佛正于隐居中卻被打擾了清寂的仿古建築,鋼質的伸縮拉門仍大方地向外敞開。

她走得很快,拔着已經磨傷了的雙腳,在他的雙眼下以告別的僞裝匆匆逃離,趁尚未閉門之前躲進那座常年免費開放的博物館。

躲進一座博物館,便又在心裏成功開始擴建了另一座博物館。直往黑暗的深處,越走越渺遠,越走越微小,直至成為塵埃裏的一份子。所以,祁安也許永遠不可能以渺小進塵埃裏的微縮視野,看見紛雜的宇宙裏,他正向她邁開卻又頓下,頓下後又邁開的步伐。已不能細數堅定和猶豫的次數,果決和彷徨也已被無數次地交替着踩在腳下,前方的未知和不确定或許會蠱惑彼此慎入。

無需經接待登記,自家閣樓般往來暢通無阻。在黑暗的深處,在即将轉彎跨上一個樓梯之前,祁安在牆邊轉身,朝七十米之外的一處遙望。那人早已将他稀薄的影子一并帶走,曾經在場的絲毫痕跡早已被來往的人輪番踩踏分割。可她卻仍然見得那人凝神注視的模樣,她看見他的藍眸濕潤得快要溢出透明的淚珠來,她看見他鮮紅的唇角揚起的是透明的禪意,她看見他似經過精雕細琢的溫柔而深刻的臉龐上有年歲的光華,可這一切卻叫她不忍再多視,甚至近乎無地自容得一心想要逃離。

祁安走出黑暗,靠在門柱上,冷靜的視線向外掃視,每一處都觀瞻得盡可能地遙遠。

正對面茫茫的湖面已經融進了蒼白的天際裏,好像遠處的綿山已覆蓋在抛起或灑落的濃霧裏。一面無垠的天地相連的蒼茫的白壁,将這個區域隔在這一邊,只有沿着岸邊的陸地走,此外別無出口。

祁安擡起頭仰望天空,盡管蒼白,卻仍有壓迫,不是來自那些暗沉的雲,卻是濃雲拔過之後那些過分閃眼的白,白得失去物理重量,沒有盡頭。窮極白的盡頭依然找不到藍的白,會在人的心裏剜開以供藏身的巨大空洞。頭繼續朝後仰,雙眼望進頭頂上屋檐之下的深灰。放遠的情思瞬間被逐進內心的某一個偏角,觸摸不到,沒有規則的形狀,卻占據着萦繞不去的存在感,逐漸共同成為身體的一部分重量,超然于電腦包和帆布袋的重量,間歇的蟄伏,偶爾蹿出那一個偏角,卻依然在身體裏四處湧動,直至最後成為本身的一種亦動亦靜的屬性,最終被判定為命中注定的與生俱來。

升起降落沉重的呼吸,将體內的熱氣往外驅趕,清理出更多閑置的空間。祁安雙手插着口袋,轉身低頭慢步右行,在一群安保人員面前經過,腳步裏步步釋放出飄忽不定的猶疑。他們提醒她今日将在四十五分鐘之後閉館,要趕快抓緊參觀,口吻裏帶有善意的戲谑。她聽到身後走來的一對女生對他們的這一提醒發出難以置信而略有失措的驚呼。

仰頭張望文瀾閣正殿,重檐之中的青藍二色失卻了晴朗天空下應有的靈秀,倒塗一層陰沉的暗色。渾重的色調感受,隐隐透露出曾經熟悉的安全感。內裏亮起的昏黃色光照,偶然湧動的幾處人影,讓人誤以為這是一進名閣有主的居房。昔日最為普遍的居房樣式,如今已是備受國家保護的重點文物,只因它廣為傳頌的歷史經歷。看着這處庭院,祁安驀然産生了回到過去的幻覺。自己家鄉的過去,一處處仍在逆着時間的次序在她的記憶中不斷後退的過去。

撫摸着欄杆,順過亭廊,穿過牆間門洞,緣着院中的小徑走,每踏出一步,已被摒棄的虛拟情景便又重在心裏更加真實一分。她擡眼朝前張望,入目敞開的大門,倏然張開的口終于默默無聲地閉上。已不能理性分清倏忽間一閃而過的是誰的面容,也許只是心中某種萌動的不合理而不可能的期望,突然過分真實了起來。

那三個游客與她擦身而過之後,再也不見有其他活動着的人。剎那之間,所有歡聲笑語都在向外退隐,徒留她一人在身後的庭院之中寂靜憂愁或歡喜。似乎再也沒有任何旁人煩擾。頭頂天上的巨大白幕和周遭四方的黑幕同時向她滞緩而厚重地傾覆而來,野蠻地将她裹進最逼狹的封閉空間裏,而她毫無抗拒招架之力,更沒有伸手揮開的意願。

順從是她一貫的應對方式。從來,她也都是任由自己飄零在自己制造的情感狀态之中。就像她盲目樂觀着相信自己那預言不到前景的命運,并不會遁入世俗的悲觀圈套裏,至少她不會因選擇承受而即刻面臨着覆滅性的戕害或死亡,而若此之經歷必然降臨由她去經受,那縱使她千方百計去躲避也是枉然,如人于塵世之間終究難免一死。

循着印在腦中的多年前的足跡,穿過疊石假山,來到僻靜處的一翼亭子。雖然僻靜,卻可遠觀幾乎整個庭院的大致景致,就如眺望的不是眼前的重疊實景,而是俯視着腦中格局清晰的三維實像地圖。手指輕輕拭擦,并無灰塵,祁安坐倚在吳王靠上,頭往後垂仰,頓覺再也不能由此形态發出轉變,将以此姿态将年輕的形貌永久固結。

朦胧的幽暗之中,她的意識潛入曾經的夢境,然而亂麻般的影像已無從依據發夢的時間秩序一一重映,間或波動的白色光亮,更是一次次地将剛一重現的一角影像鑿得破碎淩亂。閉着眼的祁安緊蹙起雙眉,睫毛不安地顫動着,雙排牙齒咬得堅硬。有什麽東西,急劇地從她的心裏瘋狂飙出,行動之迅猛劇烈,蠻橫地撕扯開了她早已結了痂的傷口。在因感到癢痛而溢出淚水的瞬間,她清晰地再見了今日淩晨的夢幻之中,那個孤身站立在裏側山口之中的肅然身影,而那孤絕的身形倏然與那有着紅唇藍眸的臉龐無可挑剔地重合起來,完整着已然遠去的他在她夢境的最後留下的真切側臉。

祁安睜開眼睛,靠在木制靠背上的腦袋警覺地往右一轉。她發現一手持相機的游客正向着她這邊按下快門,他的前行路徑将會與亭子的來路互相錯開。

用手背抹掉兩角的眼淚,祁安從凳上坐起,卸下身外的重物,在環視無人走近後,她脫下雙腳上的棉鞋。汗的溫熱濕氣從封閉的空間裏升騰出來,直撲鼻面,祁安皺起眉頭。将雙腿放在飛來椅上,前傾着上身脫腳上的棉襪,像是拆解裹傷的膏藥,脫至潮濕并泛着紅的腳趾更是小心翼翼,至最後完全脫下之間,傳來即将被燒焦般的痛意。

小趾已被磨出兩顆飽脹的水泡,幾處腳趾甲俨然受過重擊似的變得烏青,腳趾的底面像是因久泡于水中而浮着白皮。用手去為腳掌按摩,每一次重重的動作,都能使上身産生拽緊力氣往上漂浮着暫時躲開的臆想。然而這些疼痛,加之在她頓下所有動作之後從西面八方襲來的寒冷氣流,都能令她感到異常清醒。

雙腿在椅上屈起,雙腳裸裎于空氣中,右手憑欄而放,整個人背支着亭柱側倚在吳王靠上。又怎能不說這也是一種享受呢?

從大衣口袋裏拿出手機,插上耳機,回到音樂軟件首頁。再創建起一個歌單,循着歌手名錄,從已有的曲庫中一一篩入:《Heaven On Earth》、《Imagine》、《Moments Of Love》、《Sunset Valley》、《The Wind Of Change》、《The Sound Of Silence》;《Closer》、《I Have Found》、《Run To You》、《Search My Heart》;《California Nights》、《Electric》、《Favours》、《Goon》、《Lost City》、《Parallel》、《Touch Of Grey》;《Always In My Head》、《All Your Friends》、《A Message》、《Amazing Day》、《Death And All His Friends》、《Everglow》、《For You》、《Gravity》、《Midnight》、《O》、《Politik》、《True love》、《The Scientist》、《Up In Flames》、《We Never Change》、《42》;《Inspire》、《Moonlight》;《包圍》、《Everyone》、《故事》、《各站停靠》、《近未來》、《Must Keep Singing》;《No Fate Awaits Me》。重回首頁,将那銘記于心的第二樂章最後添入,再将歌單的名稱命名為“NO FATE AWAITS ME”,随機排序,任意封面,沒附标簽,亦無加描述。離開這一新建歌單。從一命名為“DEUTSCH”的歌單中點開《In Diesem Moment》,來自Roger Cicero,設為單曲循環。

将帽檐轉往左邊,側臉靠向憑欄橫卧的右手臂,閉上雙眼,沉浸在音樂裏,任意識被變換着音色的鼓聲沖撞着自由漂流,而全身承受着整個天地的重量,任各種各樣的情緒情感恣意生長,她似乎可以就這樣從此長眠不醒。右側流浪而至的風,将她全身巨細靡遺地包裹起來,更加蠱惑着她一頭紮進屬于她自己的一方天地裏,緊閉起雙唇,用心去傾聽那一顆顆各站停靠的心……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漸成閉眼即入眠如此高深之功的,它已發展至似一種野生動物與生俱來的相協調于環境的本能。最後的人聲逐漸淡出,所有曾經的風起雲湧以安寧告終,祁安睜開雙眼。音樂已經持續了近半個鐘頭。暫停音樂,左手扶上脖頸,緩緩環顧四周,亭畔綠色枝葉上的水珠在灰蒙之中越發晶瑩透亮,黯然的整個庭院安靜得似已然獨立于現世之外,而她整個人則在這樣的一個世界中獨自默然醒來。不需要誰的呼喚,也不需要去呼喚誰,她一個人擁有整個世界,又可在下一刻離這樣的世界遠去。

從園中小徑被雨水打濕的卵石上回過神來,低頭重新穿上襪子,小心地套上棉鞋,雙腳踏上堅硬的地面,在小腳趾處傳來受擠壓的刺痛,冰涼的前腳底板好像直接踩在水泥地面上。棉襪和棉鞋的綿軟和溫暖似乎仍被痛感和濕氣排擠得不複存在。祁安往唇上抹上潤唇膏,撐起從塑料袋內帆布袋中拿出的折疊式雨傘,讓音樂繼續循環起來,沿着小徑走出文瀾閣,緩緩腳步邁着顯性的病态。心頭一種此番一旦離開,今後可能再也不會回來的念想油然生發。她頭也不回地看着前方的地面,把那種念想放在心底。

一出博物館大門,祁安按開手機,估計恰臨他們的閉館時間。然而清寂不只籠罩在文瀾閣,那種除了工作人員而人跡寥寥的氛圍,彌漫在一整片孤山館區。她像是突然闖入了一個因少流量而撤掉了多餘的安保人員,而任參觀者自我管理的古時私家莊園。只是周邊盡是自動監控攝像頭,而偶然間遇上的安保人員的一臉疑惑,令人懷疑自己是否走錯了地點。或許,它也并不是誰也不能獨自據有的公有之所。

将音樂的歌單換至“NO FATE AWAITS ME”,始于Brett的《Touch Of Grey》,随機播放,音量适度,內外兩個環境的聲音都聽得見。順着最臨近湖岸的孤山路外緣慢走,經西泠印社,經秋瑾墓,過西泠橋,向右轉至雕像晨韻前的湖邊。從電腦包的最外層中扯出一只黑色垃圾袋撕開,在綠樹下的微濕長椅上攤開來,面向着孤山後路坐下。前方的那裏已率先進入夜色。

有人向她詢問去往樓外樓的詳細路徑,吼聲蓋過所有音響;有人在奔跑中辯論着蘇小小墓的墓中內容與實際情況對應的可能性,激憤時刻猛然停下腳步;沒傘的人用手護着頭,紮向某處般的在雨中狂奔起來;有傘的少數人,每一個回頭觀望都洋溢着得意的喜氣;極個別人,無視訝異的眼神,在雨中淋着,沒有規則地邊看邊走……

身後陸陸續續有人快步走過,北山街上汽車的鳴笛迫促着按部就班的時間。祁安拿出《無比蕪雜的心緒》,放于腿上的袋子之上,撐着傘,借着且亮的天光,細看專題“音樂漫談”和“寫小說這件事”,音樂作為氛圍構成因素存在着,書本內容占據她的幾乎全部心神。她整個人縮在黑色雨傘之下,細密的雨水偶爾憑着風勢欺上她翻開的書頁。傘下的背影,似有一股執意在門前淋着雨,而不願轉身踏進家的門檻的別扭勁。

看完兩個專題,小雨仍未止息,一直下着,仿佛将一直如此下去,忘了關掉花灑般的沒完沒了。一只手覆上合上的書本,擡眼看向遠處,只見稀少的燈火,不見有人走動。

他是否淋了雨?他是不是已經出了西湖?他走得那樣快,也許已經躲開了這場不及雨,而不需要她的幫助……

起身走上蘇堤,已是夜色全然四合之時。站在這頭遠眺那頭,似乎看到了不遠的将來,務必穿過一大段陰暗迷茫,而後墜入另一個又一個的深夜。行至望山橋,已是夜雨初歇時。站在橋的拱背切面上,收起雨傘,右手撫上水泥欄杆,發覺竟有一只游船從橋下鑽出頭來。那只游船很快消失在身後某處拐角的樹叢後。風中有些微雨絲,偶爾綴上面頰。上空一整面的墨藍,混進團團令人窒息的黑的厚重,似乎能夠将其下面的整片土地掩埋。她感覺自己的頭,将要首先被那墨藍浸沒。遠方的黑色水面上,倒映着堤岸上的萬千華彩,那是現實外延的邊緣。

臨風立于頂端,祁安前後觀看,橋的兩頭五十米之內,除她之外別無他人。樹梢邊間隔着暈開的白色微光,不足以混淆它孤寂的境地。在刮風下雨的冬夜站在風口,內裏的确有一種并不渴盼引起共鳴的自虐情結吧。随着暗夜一同降臨的,還有很多莫名的擔心和懷疑。

可是,那些繁雜的擔心和懷疑,比起那些俗世的歡樂,更能讓她找到途徑去觸及思考命題。于她而言,擔心和懷疑本身就是一種能量載體。只是,她并沒有任何響應于自身的恐懼,并且覺知而依然無懼。

三三兩兩的來人也将踏上拱橋的陡坡時,她開始向前下坡。那是對她雙腳的一種皮肉上的折磨。然而,她對她自己已經沒有什麽憐憫。對雙耳間音樂的傾神,更甚于身體對于疼痛的覺知。一種肉體行為上的麻木不仁。除了尚在不斷思想中的大腦,她覺得自己像部行走中的機器,只要按下啓動鍵,她就能行走不止。她知道,自己将在現實生活中,越發找不到可以溝通物質的同類人。

只是,那仿佛在她短暫的夢中一晃而逝的人,叫她懷戀。他不曾對她說過話,她卻聽聞他富含對現世寬憫的磁性……

将手機屏幕亮度調至最暗,退出音樂,拿掉耳機,插上充電寶。沒有音樂,沒有話語,只有恍恍惚惚的光和影。只有風,只有還算寧靜的暗夜,只有冷。她的行走,無關于對藝術的追尋,更扯不上什麽修行哲學,亦非源于文藝情懷,她只是一個已慣于在暗夜之中行走的還算年輕的女人,頭腦中的一切是她能夠感覺到的全部陪伴。

走進花港觀魚,坐在亭子裏咀嚼巧克力喝冰涼的礦泉水。在胸前緊緊交叉着手臂,頭後仰着靠在椅子上直到脖頸發麻。起身離開時,聽到塘中金魚互相撞擊在一起的聲音。

繼續外出蘇堤,看見光芒耀眼的雷峰塔頂端。然而,那并不會成為她的方向。也許她早已實現過曾經幻想過的夢想,也許她一直都在不疾不徐地任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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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美美、美人兒……我我我、我其實是女的!”
“沒關系。”美人兒邪魅一笑:“我是男的~!”
楚楚可憐的美人兒搖身一變,竟是比她級別更高的扮豬吃虎的堂堂帝少!
女扮男裝,男女通吃,撩妹級別滿分的簡少爺終于一日栽了跟頭,而且這個跟頭……可栽大了!

校園修仙狂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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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名:丁毅。
外號:丁搶搶。
愛好:專治各種不服。
“我是東寧丁毅,我喜歡以德服人,你千萬不要逼我,因為我狂起來,連我自己都害怕。”

鬥羅大陸III龍王傳說

鬥羅大陸III龍王傳說

伴随着魂導科技的進步,鬥羅大陸上的人類征服了海洋,又發現了兩片大陸。魂獸也随着人類魂師的獵殺無度走向滅亡,沉睡無數年的魂獸之王在星鬥大森林最後的淨土蘇醒,它要帶領僅存的族人,向人類複仇!唐舞麟立志要成為一名強大的魂師,可當武魂覺醒時,蘇醒的,卻是……曠世之才,龍王之争,我們的龍王傳說,将由此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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