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責罰

樹林裏的鳥叽叽喳喳的叫,吵得人心煩,高大的樹枝疏疏漏下些日光,投在書案前熟睡的的女子身上。

小小的青梅垂在枝頭,被風一吹就晃來晃去,就像屋中人的心緒搖擺不定。

一身柳青長衫的少年坐姿端正,背脊筆直,一手字寫得俊逸挺秀,行雲流水。

不多久後,他力不從心般頓住筆,把筆放回去揉了揉眉心,目光忍不住落在對面酣睡的女子身上,眉頭不經意間皺的更深了。

她趴在一大卷沒抄完的書上,衣袖沾染了點點墨色。夏日裏穿得薄,陽光照過來可以透過輕薄的真絲上衫看到若隐若現的手臂肩膀。

頭發也亂作一團,發髻松松垮垮的,插着的簪子像是要滑落下來。

少年盯着她的睡顏看了半天,忍不住嘆息一聲。像是掙紮了很久般,輕輕拾起她落在桌上的一縷烏發。

地上的影子重疊在一起,少年坐到她身後,鬼使神差的把玩她的頭發。細膩冰涼的烏發在指尖穿梭,期間女子因為被扯到發絲還輕哼一聲,緊接着繼續熟睡,青衫少年的呼吸都輕了幾分,僵住片刻又無事般繼續,只是手上的動作更輕了幾分。

他自己摸索着,随意給少女挽了一個發髻,最後在插簪子的時候停住片刻,留下了對簪中的一只,悄悄攏入袖中。

光影斑駁,灑下一地碎金。

地上交疊的影子又分開,變成互不幹擾的兩邊。

一方坐得筆直,一方癱在桌上。

一方目光幽深,一方一無所知。

徐子恪和王業被秦喻拉去罰站,沒多久寧王世子也因為打瞌睡而受罰,三人頭頂各頂一筆洗,若稍微晃動,筆洗中的黑墨便會頃刻瀉落,染他們一身。

當今聖上已經陸續打壓鏟除了不少隐存的威脅,這寧王一脈本該是其中之一,誰知寧王懼內又不堪大用,養出來的兒子也是怯懦愚鈍,被夫子一瞪就能顫抖着躲到桌子底下。聖上對于這一家子實在是省了不少心,留着勳爵賜個閑職随他們去。

可惜世子蔣清渠傻得過分,寧王妃恨鐵不成鋼,看到聞人氏各個出類拔萃就更氣了,因為和聞人霜有些交情,就把兒子送到這裏教學,期望他回去後能有所長進,可以擔得起大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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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清渠也果真辜負了她的期望,三天兩頭被夫子指着鼻子罵朽木,雖然他在學業上确實愚鈍了些,在吃喝玩樂上又樣樣不輸京中纨绔,因此在衆人中也算是玩兒的開。

頭頂着白瓷筆洗,後背又不準靠牆,對于徐子恪和王業兩個習武之人來說站久了都受不住,蔣清渠養尊處優慣了更不用說,沒站多久就歪歪斜斜。

秦喻手上捏着書卷,只是朝蔣清渠看了一眼就讓他渾身一抖,筆洗哐當一聲砸落在地,小世子一身藍衫頓時墨跡斑斑,如玉般的容顏上正往下滴着黑水。

堂中衆人忍不住回頭,被夫子一呵斥又乖乖扭回來,憋笑憋得臉通紅,有甚者更是笑得渾身顫抖,用力掐自己大腿。

“笑什麽笑!再笑都去陪他一起罰站!”他鼻子哼出一聲,翹得他胡須顫了顫。“頑劣小兒。”

徐子恪和王業忍不住笑出來,頭上筆洗歪斜,二人立刻一閃,回身接住筆洗,幹淨衣衫滴墨不沾。

二人幹淨利落的躲避只能顯得一旁的蔣清渠更加狼狽,一身污水可憐兮兮的站着,秦喻忍無可忍,吼道:“滾出去收拾幹淨了再回來,上善卷抄十遍明天交來。”

徐子恪和王業拉着蔣清渠就沖出去,也不管秦喻說的是讓誰滾,徐子恪跑出幾十米後才爆發出巨大的嘲笑聲,王業拍拍蔣清渠:“清渠啊,不是我們不幫你,你這......”

他苦着臉說道:“小弟不敢怨二位兄長,實在是自己愚鈍,我還是先去換身衣服吧。”

他拿出帕子在池水邊洗淨臉,又聽徐子恪說:“要不我們三人趁此翻出去喝個酒吧,不醉樓有個新酒叫什麽神仙釀,去嘗嘗?”

蔣清渠連忙擺手,慌亂道:“不可啊,我聽聞丞相今日到書院來了,萬一來巡視,在丞相面前逃學,我娘非扒了我的皮。”

他這一提醒,倒讓徐子恪想起來不久前見到的姑娘,聞人宴可不是去找她了,不知後果如何。

徐子恪扒上牆頭,說道:“不會,他無事待在書院作何,說不準早離開了,運氣哪有這麽差。”

王業揪着蔣清渠的領子往牆邊拖,“怕什麽,有我們罩着你,若是還不成,你娘要揍的時候你就往四皇子那跑,他不是對你挺照顧?”

蔣清渠縮着脖子沒回答他,反而是指着樹上,答非所問地說一句:“王兄看那樹上,有個紙鳶。”

紙鳶挂在枝頭,有風的時候還随着花晃兩下,徐子恪跳上牆頭,躍幾步就夠到了紙鳶。蔣清渠羨慕地贊揚道:“子恪兄的輕功可真好。”

王業和徐子恪把紙鳶翻個面,不約而同的皺起眉頭。

這紙鳶實在是醜,哪個小女兒家會放這種東西在天上飛?

就連蔣清渠看了一眼都張着嘴愣住了,小聲說:“這紙鳶......好生奇怪。”醜得讓人看不出是何物。

“這畫得是只烏雞?”徐子恪疑惑道。

王業嗤笑一聲,評價:”小女兒家誰會在紙鳶畫烏雞,鐵定是鷹隼一類。”

蔣清渠又小聲說:“其實......小女兒家也不會畫鷹隼,一般不都是燕雀蝴蝶什麽的。”

徐子恪擰着眉甩了甩紙鳶:“你覺得這像燕雀蝴蝶?”

蔣清渠擡眸又看了一眼:“......”

“少說這些屁話,走不走,再不走沒機會了。”徐子恪不耐煩的催二人,王業輕輕一躍就坐上牆頭,這方蔣清渠扒着牆頭艱難的攀。“子恪兄,你快拉我一把!”

徐子恪嫌棄的搖搖頭,沖他伸出手:“我說,你當真是一點功夫沒學,丢人啊......”

蔣清渠艱難的攀上去,挂在牆頭大喘氣;“......王,王兄啊,一會兒護衛看到......”

不等他說完,徐子恪和王業都像是見了鬼一樣看着他身後,徐子恪哆哆嗦嗦地說:“娘的,不會吧......”蔣清渠挂在那兒扭頭瞄了一眼,頓時吓得魂飛西天,手一松就從牆上摔下來,發出一聲哀嚎。

沈離經笑了一聲,瞄向身邊的人,心想:還真是一個個都怕聞人宴,從前在青崖山,幾個小師弟都是繞着他走,一旦臨到聞人宴監學巡夜,再皮的弟子都老老實實。

聞人宴修長的身形往那一立,冷冽的眼神只是輕輕一掃,牆上的二人立刻跳下來,把地上的蔣清渠撈起來,在聞人宴面前站得筆直。

“找郁覃領罰。”嗓音低沉緩慢,還帶着一絲漫不經心。

郁覃是聞人宴的護衛,武功高強又好說話,閑來無事還會教學生武功,找他領罰就權當是強身健體了。

二人聽到找郁覃領罰面上一喜,連忙拉着一臉生不如死的蔣清渠離開。徐子恪還特意打量了沈離經幾眼,這一看就讓他心裏一驚。

這不是宮宴上的冰美人嗎?居然膽子這麽大往男院跑?還好好的和丞相站在一起!

他還想多看幾眼,看個仔細,猛然間接觸到聞人宴不太友善的目光,連忙扭過頭拉着蔣清渠飛奔。

沈離經看到牆邊的紙鳶走過去撿起來,微微盈身對聞人宴道謝:“謝過丞相,既如此,小女便告辭了。”

他點點頭,任由她離開。

沈離經回到女院的時候聞人熏正坐在石頭上哭哭啼啼,她的侍衛冷眼旁觀。

倒不是沒哄,只是無論侍衛怎麽哄,聞人熏都哭鬧着要紙鳶,他索性任由她哭,哭累了沈離經就回來了。

沈離經蹲下來揉揉聞人熏的臉蛋:“你父親可是聞人氏家主,母親是公主,叔叔又是當朝丞相,他們都那麽厲害,怎麽你是個小哭包呀?”

“熏兒才不是小哭包!”小丫頭臉漲得通紅,眼睛裏透亮的泛着水光。沈離經也知道這是因為自己,不由得有點心虛。

“紙鳶給你帶回來了,修好了就能玩,姐姐先回去了,你乖乖聽話知道嗎?下次過來給你帶糖。”沈離經面上露出哄小孩的微笑,心裏卻在嘀咕:下次絕對不來。

好不容易哄好了聞人熏,等她回去的時候已經遲了,其他學生都端坐好,面前擺着筆墨紙硯和一些染料。

臺上端坐的人板着臉,看她的眼神中帶着不滿。

沈離經心道:真是怕什麽來什麽!好死不死居然是聞人霜。

“坐下吧,念你初犯便饒你一回。”聞人霜看到她遲到自然是不滿,又想到在院子裏哭鬧個不停的聞人熏和她衣裙上的泥土,多少也能想到一些,攤上這麽個小祖宗難怪遲到。

聞人霜畫技名滿京城,師父是天下第一的丹青畫手,讓她屈尊教一群嬌滴滴的小姐作畫,對她而言簡直是折辱了她。

聞人霜心高氣傲,她教出來的學生就算不能做到青出于藍,也定是那百裏挑一的俊才。

偏偏當初的沈離經是個例外,無論畫多少遍也沒有進步,最後索性不學了。

不必其他人說沈離經自己也知道,聞人霜肯定是覺得自己的畫簡直是玷污了她的眼,辱她的名聲砸她的招牌,就算自己不死聞人霜都得找個刺客替她清理門戶。

一想到這沈離經就不敢提筆,自己的畫技差到什麽水平她還是有數的,尤其時隔多年,讓聞人熏來畫都比她來得好。

身邊的小姐們已經開始調墨勾線,唯獨沈離經還對着幾塊顏彩發呆,心中不聽念叨:我願意立刻吐一口血結束這種局面……

聞人霜注意到了沈離經握筆不動,眉頭一皺就要朝她走來。

就在這時,一人至門庭前,一陣風吹得石榴紅衣裙肆意飛舞,吸引去堂中不少人目光。

待看清來人後,這些小姐們臉上的表情或為鄙夷或為好奇,更多人是面無表情地繼續作畫。

沈離經看她眼熟,仔細思索了一會兒,只聽聞人霜冷冷說道:“司徒萋,你若是不願來就回去,為止書院不是你想來便來的地方,以你的資質本不該入我門下,你應當知道自己是承誰的福,豈不自惜,你若有你妹妹半分用功,我絕不多說一句。”

居然是那個當街揮鞭子的小姐!

聞人霜這麽一說沈離經頓時想起來了,那個和兩個纨绔當街鬥毆的司徒萋竟是她。回想到當日飛揚跋扈潑辣兇悍的姑娘,現在被聞人霜幾句就說得臉色發白。

“坐回去。”聞人霜面色冰冷的撇下這一句後回到臺上,也忘了沈離經不動筆的事了。

司徒萋走進堂中,朝沈離經的位置看了一眼,眼睛眯起神色頗為不滿,接着才走到最後一排尋了個位子坐下。

沈離經一臉茫然:她是看我嗎?為什麽這種眼神?

背後一個小姐知道沈離經不清楚狀況,用筆端戳了戳她,提醒道:“你坐在她的位置上。”

什麽?

沈離經睜大眼,一臉茫然。

怪不得第一排空了個位置,聞人宴非讓她坐在這裏,簡直是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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