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身死

靖貞三年

風雪交加的夜晚,四周燈火皆滅,伸手不見五指。

唯有一盞搖搖晃晃的琉璃燈在風雪中,微弱的亮也穿不透這層層的風雪。

雲錦一身單薄的素色鶴氅,雪沫子落在她的衣服上,她也不管不顧。脂粉未塗的臉蛋泛着死氣,白的透明,松散開的發髻上唯有一根白玉簪子。

她提着琉璃燈的手已經被凍得沒有知覺,一步一喘地走到丞相府前,扣門。

“默之,你開門,你讓我見見你好不好。”雲錦的微弱聲音被埋沒在風雪裏。

風像刀子一樣割在她瘦弱的身軀上,她的身體幾乎堅持不住。

雲錦一身的病痛,自知時日無多,可能撐不過年關。

可她心裏還期望着林默之能來看她最後一眼,沒成想得到的消息卻是五雷轟頂。

明日林默之就要娶了李尚書家的小姐,世人都說兩人琴瑟和鳴,好不恩愛。

那她又算什麽呢?

宰相府外已是張燈結彩,紅綢挂在漆黑的屋檐上,豔麗至極。

“林默之!”雲錦聲音凄厲,她的眼淚終于忍不住落下,模糊了視線。

丞相府內的小厮聽見了敲門聲,也不敢開門。

丞相大人吩咐過若是雲家小姐來尋他,一定要拒之門外。

雲錦已經沒有力氣再敲門了,她手裏的琉璃燈也早已熄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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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越來越大,染白了雲錦的寸寸青絲,她腿一軟跌倒在雪地裏,再也爬不起來。

“林默之,不是說好了要娶我的嗎?”雲錦的的眸光一點點黯淡下去。

“林默之,當年景湖畔……”雲錦的聲音越來越小,她落了雪的睫毛微微顫動,眼前陷入了昏暗。

“林默之啊……”

雪愈來愈烈,雲錦瘦小的身子很快被淹埋在白茫茫的雪裏。

天色陰沉,周遭的風聲漸漸被淹沒……

一位不速之客突然而至,來人一身黑色大氅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但雲錦還是看見了他的臉,亦真亦幻的容顏,美得不真實,一身光華。

“雲錦!”男子執着一把油紙傘,快步走到雲錦身邊。

男子想握住雲錦冰冷的手,卻被奄奄一息的雲錦躲開。

“你滾開!”雲錦一見到男子,充滿血絲的眼睛盡是恨意。

“雲錦,我帶你回府好不好”男子絲毫不在意雲錦的無禮。

冰冷的雪落在男子身上,染白了男子的雙鬓,他手中的傘替雲錦擋住了風雪。

“江峮,你別假惺惺施舍我,我不稀罕!”雲錦慘白的臉透露出一股執拗,她輕咳幾聲,白色的雪地上出現了幾點猩紅的梅花。

高處慘白的燈籠暗沉沉的,那一盞琉璃燈孤零零地落在地上。

“雲錦,跟我回府,我替你熬了藥。”江峮一見雲錦又咳了血,心下更慌。

“江峮,你這是什麽表情我雲錦今日這番模樣還不全拜你所賜!”雲錦攥手底的雪,眼中恨意更甚。

“若不是你玷污我清白,林郎怎會棄我不顧都怨你!”說到最後,雲錦聲音尖銳,恨不得殺了江峮。

江峮神情陰郁,有些事的确是他做了,他也不願多解釋。可那林默之又豈是個好人

“雲錦,你願打我殺我,我都接受,只要你願意去看大夫,事後我江峮任你處置。”江峮骨節分明的手緊緊握住傘柄,骨節發白。

“我本就時日無多,死在林郎門前看他最後一眼是我唯一的遺願。你若真想補償我,不如遂了我的願,莫再擾我。”雲錦臉色已經逐漸泛着死氣,她眼中的恨意已悉數消去。

神仙也救不了她,雲錦五髒俱被藥物毒蝕,無非是日日茍延殘喘,掰着手指過日子。

江峮未離開,依舊為雲錦撐着傘,雪越來越猛烈,四周都是狂風的嗚咽聲。

“其實咱倆就是個冤家,我是怨你,下輩子咱倆還是莫要見了……”雲錦聲音越來越小,她眼中隐隐有淚光。

江峮想抱住她,卻又怕雲錦嫌惡,他站在雲錦身旁執着傘,像一具石像。

“雲錦,你要等我。”江峮的目光一刻都未從雲錦身上移開。

雲錦的身體越來越僵硬,四處飄來的雪還是不免飄落到她身上。

江峮移開傘,解開自己的大氅裹住雲錦冰冷的身體。

雲錦幾乎沒有了氣息。

江峮就這樣抱着雲錦跪在雪地裏跪了許久,他的青絲早就被染成雪色。

“阿錦,黃泉路上別走那麽急,我很快就來陪你。”

楚暮的聲音無喜無悲,他的神情恍惚,只知道緊緊抱住懷裏的人。

“你要死,可以,我陪你,活着那麽苦,我怎麽舍得留你在世間繼續受罪。”

“我幼時就喜歡你,後來林默之害你,我得了機會救你,成了你的人……你卻開始憎恨我。”

“雲錦,別怕,等我殺了害你的人,我就來陪你。”

四周狂風愈烈,天地之間似乎只餘兩人。

……

第二清早,東方既白。

宰相府早早的熱鬧起來,仆人們鏟雪的鏟雪,準備的準備,各自忙碌。

堂屋內,林默之已是一身喜袍坐在椅子上,手裏端着一盞白玉茶杯。

“你說昨夜雲家小姐來了?”林默之眸光微動,視線落在手中的茶盞上。

“是啊,小的昨夜當值聽到了雲小姐的聲音,遵從大人的吩咐沒開門。”小厮恭恭敬敬地回答。

眼前這位大人如今可是萬人之上的宰相,可誰能想到半年前人家還是個街頭賣春宮圖的落魄秀才。

可偏偏那尊貴的雲家大小姐就喜歡窮秀才,把他帶到雲府做了門客,自此一路升遷。

那雲家小姐也甚是y 蕩,在外與男人野合染了重疾,自此雲家聲譽大毀,朝中地位更是一落千丈。

還好林丞相那時已經脫離了雲府轉投李尚書門下,李尚書一門出了三代皇後,正是顯赫旺族。

自李大人求娶李家二小姐的消息傳遍朝中後,李大人便風頭獨甚,甚至在上個月官拜宰相。

今日是丞相大人的大喜之日,他若當好差,自然落不了一封獎賞,近了年關,回家正好給家裏婆娘裁身冬裝。

“我已知曉。”林默之垂下眼簾,不知想什麽。

“大人可還有吩咐”小厮低着頭,做了個福。

“你且退下吧。”林默之揮揮手,清秀的面容有些許疲憊。

爐子上的茶氤氲出白霧,模糊了林默之茶色的眸子。

“大人,一切準備就緒,該去接新娘子了。”頭上墜這碩大花骨朵的喜娘進屋,作了個福,笑眯眯地提醒林默之。

林默之颔首,他起身,華麗的刺繡紅袍随着動作飄散開。

一行人至門外,林默之騎上馬,馬後跟着八擡花轎,身後十裏紅妝,奇珍異寶,不計其數。

整條街的雪已經被鏟淨,天色放晴,街道兩旁是早早問詢趕來看熱鬧的平民百姓。

林默之騎在馬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不禁還有些覺得不真實。

當初他初到臨安,是個任人欺負的窮秀才,誰都能對他踩上一腳。連路邊的狗都看不起他,他被迫□□曲穢畫謀生,這是多大的恥辱。

而如今,這天下除了頭頂上的那位,還有誰能掣肘得了他。他穩穩地踩在那些瞧不起他的人頭上。

棄雲錦一人,得如此地位,不為過。

迎娶的唢吶聲響起,百鳥朝鳳,聲勢浩大。

一路至尚書府,一路享盡多少欽羨目光,這是他林默之該得的。只要日後雲錦願意,他林默之不介意收了雲錦做妾,榮華富貴,都可以給她。

……

雲錦醒的時候,發現自己在一間陌生的屋子裏。

屋子裏有濃濃的苦香味,敞開的窗戶外是一片幽深的紫竹林。

雲錦目光落在上好的梨花木床上,發現了自己的身體。

雲錦這才過來發現已經死了,床上躺着的是自己的屍體,而自己現在只是個魂靈。

這時門被推開,江峮一身青衣,看起來風華蘊藉。

只是他眉頭緊鎖,神情疲憊,手裏捧着一身白鶴紋的衣衫。

雲錦蹙眉,心下不安。

這男人不會想給自己更衣吧?! 男女授受不親啊,雖然自己現在是死人。

情況如雲錦所想,江峮走至雲錦身邊,單膝跪下。

“阿錦,我給你更衣可好”聲音沙啞,聲線溫柔。

“不好!”雲錦站在江峮身後,果斷拒絕,神情焦躁。

如果不是雲錦已死,只怕此時她早就撲了上去。

可人鬼殊途,江峮根本聽不見雲錦的聲音。

“阿錦,你莫害羞,我們倆早已有夫妻之實,如果你不願意我會閉着眼睛。”江峮露出幹淨的笑容,微微羞澀。

“浪蕩子!”雲錦見江峮開始解自己的外衫頓時紅了臉。

“你若再動一下,本姑娘不會放過你!”雲錦叉腰,擋在自己屍首前。

可江峮仿若未聞,甚至手穿過了雲錦的魂靈替雲錦的屍首揭開衣衫。

“流氓!”雲錦急得跺腳,可無濟于事。

眼見江峮已經解到了內衫,雲錦幹脆一捂臉躲到屏風後不願再看。

“真是丢人啊,死都死了,貞潔還沒保住!”

良久,雲錦才從屏風後出來,見到自己的屍首衣服已經換好才松了口氣。

江峮依舊半跪在床前,神情缱绻。

“阿錦,你等我片刻可好?”

“不好!”雲錦覺得自己應該很生氣,雖然自己已經死了。

“阿錦,我很快就來尋你。”說完,江峮在雲錦的臉頰上輕啄一下,起身離開。

雲錦傻眼,自己的屍首居然被親了!!!

經過一夜的寒冷,雲錦臉色烏青 ,唇色發黑,五官因為毒素隐隐有血色,一副厲鬼模樣,而江峮居然絲毫不嫌棄親了上去。

雲錦摸了摸自己跳動的心髒,奇怪自己明明已經死了,為什麽還能感受到心髒在跳動呢。

她努力平息自己,跟上了江峮。

今日林默之大婚,李尚書為了巴結楚候家的小公子早早就備上了請帖。

江候家的小公子是全臨安有名的神童,七歲就驚才絕絕贏了天下第一棋聖,八歲一篇《治國論》被聖上奉為神作。九歲拜入明安大師門下,修禪論道。自此閑雲野鶴,不願入朝。

這樣的人卻又偏偏生在了鐘鼎世家,江候一生戎馬天下,尊為開國神将。江候年邁之際得了個小孫兒,疼得如命根子一般。想了幾天才哆哆嗦嗦地取了個名,江峮,字鶴亭。

可偏偏江峮很不喜歡鶴亭二字,毫無理由。

整個府上除了老侯爺,沒人敢叫這鶴亭二字。當然除了雲錦。

江峮一路快馬至李尚書府,可憐那雲錦,一介鬼魂只能在後頭慢慢游蕩,簡直要氣得吐血。

不用通傳,江峮徑直進了尚書府。

“哎呦,叔叔怎麽來了,小老兒好在門口迎接您啊。”一直在招呼同僚的李尚書眼尖得很,一見江峮立刻迎了上去。

江峮雖年紀輕,不過二十,但無奈江候一家輩分着實大。哪怕是五十多的李景也要叫聲叔叔。

“不必,李公我今日可不是來喝喜酒的。”江峮道。

李景笑臉一僵,不是來祝喜,那就是來鬧事的。

“叔叔這是何意”李景作了個福,神情僵硬。

作者有話要說: 江峮(qun)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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