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禦宴一

成親第三日,按禮該回門。

林思念望着堆積着各色禮盒綢緞的馬車,又耐着性子聽管家将那一長串禮品清單念完,這才望着謝少離小聲道:“不用這麽多東西的,阿娘也用不完。”

看得出謝少離對拜見岳母和大舅子很是重視,馬車裏的東西除了禦貢的绫羅綢緞,還有許多金錢買不來的珍貴藥材和玉器。她知道謝府不缺這些錢,但心裏還是有些不安,像是平白無故受了人家許多恩惠,而自己卻不知該如何報答一般。

謝少離自動忽略她的意見,只撩開馬車的簾子,将她扶進了車裏。

馬車轱辘滾動,林思念在車中左搖右晃,難免會碰到謝少離。謝少離伸出一只手,不動聲色的搭在她的肩上,将她半擁進懷裏。

“別磕着了。”他目不斜視,一本正經的為自己找了個冠冕堂皇的理由。

林思念姿勢別扭地倚在他懷裏,有點想笑。

或許,謝少離是有點喜歡她的,一點點而已。

馬車很快就到了林府。約莫近兩日是要下雨了,在車上的時候,林思念的左腿便有些隐痛,下車便有些腿腳發軟,下車時搖搖晃晃的。

謝少離狀做無意地扶住她,并順勢握住了她的手。

他握得很緊,掌心還帶着微微的濕意,似乎很緊張。林思念掙了掙,沒有掙脫,便只好由着他去。

林夫人和林肅很快迎了出來。林夫人見到女兒和女婿十指相扣地走來,她滄桑疲憊的眼中總算閃現出一抹亮色,高興得手腳都不知往哪兒放了。

林思念見到母親喜悅的模樣,心中反而有些郁卒。

她悶悶地想:原來,謝少離在下車時執意拉着自己的手,是為了在母親面前作出一副琴瑟和鳴的假象麽?

她的心中有些許失落,但她很快調整了心情,深吸一口氣,笑着撲進母親的懷中。

林夫人拍了拍女兒的腦袋,嗔怪道:“都是成了親的人了,怎麽還這般小孩子氣。”又擡首對謝少離道:“霏霏貪玩,還要煩請世子多多照拂。”

謝少離眼中**着溫和的波光,他望着林思念,輕聲道:“母親安心,我會好生待她。”

聽到他這聲‘母親’,林夫人心中一片柔軟。林思念亦有些怔愣,心神微蕩:這大概是謝少離這輩子說過的,最直白的承諾了。

一家人簡單的用了茶水點心,林肅便同謝少離起身去了書房,約莫是要聊些國事。林夫人長舒了一口氣,手裏剝着炒松子,凝望着女兒喜道:“你做了世子妃,肅兒也能跟着輕松不少。”

林思念捧着一塊桂花糕慢慢的啃着,撇嘴道:“我做世子妃,與兄長何幹。”

“說的什麽話。”林夫人放下茶杯,嘆了一口氣:“你們兄妹感情甚篤,難道就不該互相幫襯些?”

“阿娘,謝家之所以放棄聯姻,娶了我這麽個沒權沒勢的小瘸子,不就是為了自削實力以求自保麽。若是再捧紅林家,難免被扣上結黨營私的罪名,豈不前功盡棄?”

林思念條理清晰的分析着,見到母親的目光黯淡下來,她又心生不忍,安撫道:“您也不用着急,兄長才學淵博,搏個功名不在話下,沒必要屈居于謝府做幕僚。”

聽她說得在理,林夫人神色稍霁,眉梢重新染上喜色,伸指點了點林思念光潔的額頭:“阿娘就是個俗人,希望自己的兒女衣食無憂便可。比不上你和你父親聰慧,總能看透許多利害關系。”

林思念笑道:“您要那麽聰慧作甚,左右有我和兄長保護你呀。”

“你呀,跟你爹一般能說會道。”林夫人目光溫柔,像是想透過女兒看到夫君的影子般,半響才微微嘆了口氣:“少離對你好麽?你夜裏總喜歡亂動,有沒有踢被子?”

“好,沒有。”林思念笑眯眯的回答。

謝少離雖不冷不熱,但至少對她不壞。至于有沒有踢被子,林思念還真覺得有些奇怪,她以前一覺醒來後,通常整個人歪七扭八的挂在床沿,被子也滾了一地。但自從成婚以來,她每日醒來都是規規矩矩的仰躺着,被子整齊的蓋在胸口,紋絲不亂。

就像是有人一宿不眠,專門守着給她蓋被子似的,一點也沒凍着。

林夫人又問:“每日有給公婆問安麽,禮數可曾周全?”

“新婚第二日有請過安,王爺帶兵不常回家,王妃也不讓我們去打擾她清修,奉早茶的次數不多。”林思念如實回答。

聞言,林夫人嘆道:“哎,都二十多年過去了,王妃的心還沒被捂熱哪。”

林思念知道母親說的是二十多年前,定西王謝允仗着家中權勢強娶王妃楊氏進府之事。

楊氏在嫁入王府之前,已與別家公子許下了婚約,倆人郎情妾意,熟料打馬游街的謝允對楊氏一見鐘情,便橫刀奪愛強拆了鴛鴦侶。

楊氏為保下心上人的性命,含淚屈服,急匆匆嫁進了王府。

二十多年過去了,無論謝允如何疼愛示好,楊氏終究無法原諒他,只以修道為由将自己鎖在一方小院內,築起冷漠的高牆。

所以七年前,站在廊橋上的謝少離才會用那麽悲傷的神情,拒絕林思念手中的香囊。

“……強求來的感情又有何意義?”

林思念是後來才明白這句話的含義,那時的謝少離,是想透過林思念說給自己的父母聽吧。

咽下綿軟香甜的桂花糕,林思念用帕子擦了擦手,又四處張望了一番,見無人在側,她才附在林夫人耳旁,壓低聲音說:“阿娘,我有個問題想請教你。”

林夫人見她神神秘秘的,面色也跟着凝重起來:“何事?”

“那個,”林思念支吾了半響,似乎羞于啓齒:“……夫妻間圓房,該做些什麽?”

林夫人怔了怔,有些回不過神來,騰地站起身驚詫道:“你們,還未圓房?!”

“噓,噓!”林思念羞惱地跳起來,伸手要去捂母親的嘴:“您小聲點兒!”

林夫人伸手将女兒的爪子拍下來,又好氣又好笑,憋了半響,才抿了口茶壓壓氣:“說說罷,怎麽回事?”

“我也不知道,新婚之夜他拉了我的手,還親了我……”林思念蹙着眉頭,頗為苦惱的樣子:“可是第二日起來給王妃敬茶的時候,她卻說我跟世子沒有圓房。”

林夫人打斷她:“你們睡覺了麽?”

“睡了呀。”林思念小聲道:“正兒八經的睡了呢,就是有些失眠。他還偷偷把我的枕頭往他那邊挪了幾寸,還以為我沒看出來呢。”

林夫人越聽越不對勁,愣了片刻才明白問題出在哪兒。女兒口中的睡覺,怕是跟自己理解的那個‘睡覺’不是一碼事兒!

林夫人哭笑不得的拍了拍林思念的腦門,“我怎麽生了你這麽個笨丫頭!連床笫之事都弄不清楚,将來如何拴住少離的心?”

林思念吃痛地捂住腦門,眼中霧蒙蒙的,半是茫然半是好奇。她真是弄不明白呀,成個親怎麽這麽多麻煩。

“也罷,也是為娘的疏忽,總是羞于啓齒,不曾教會你這些。”林夫人朝林思念招招手,笑道:“附耳過來,聽好了。”

說罷,林夫人咬着女兒的耳朵,如此這般那般的一番講述,傳授男女之間的‘那些事兒’。林思念越聽臉越紅,頭頂似有青煙升騰。

聽到最後,她實在受不住了,捂着通紅的臉騰地一聲蹦跶起來,拼命搖頭道:“不聽了不聽了!我不要學這些!這實在是太……太……”

她結巴了半響,像鴕鳥似的将腦袋埋在臂彎中,嘤嘤欲泣:“……太肮髒了!我感覺自己,快被玷污了!”

林夫人哭笑不得,伸手要去安撫她,誰知林思念又猛地擡起一張熟蝦似的臉來,一臉絕望地望着母親:“這麽說,阿娘也是跟阿爹做了這麽肮髒的事,才生下我和兄長的嗎!”

“……”

林夫人險些被她氣得七竅生煙,伸在半空中的手一個轉彎,轉而捏住她紅得滴血的耳朵,笑罵道:“說什麽混賬話!陰陽調和,人之常情,有什麽好羞恥的!”

“我還以為親個嘴就能生小孩呢!”林思念對自己之前的二十年人生産生了懷疑,又驚又羞,幾乎脫口而出道:“早知如此,我便不成親了!做一輩子的老姑娘多好……”

話音未落,便見謝少離和林肅并肩站在門口。

林思念臉上的紅暈瞬間褪去。想必剛才那句“早知如此,我便不成親了”,也被謝少離聽了去。

林夫人一時有些尴尬,幾人面面相觑。

好在林肅還算淡定,輕咳一聲,打破了沉靜:“母親,世子、世子妃該回府了。”

“這麽快。”林夫人有些訝異:“不用過午膳再走麽?”

謝少離嗓音清冷,一板一眼恭敬道:“中秋佳節,今夜有禦宴,小婿與夫人需提前回府準備赴宴,便不在此用飯了。下次再來叨擾母親。”

對了,今晚皇上設宴,只宴請了幾家頗有權勢的王侯将相,并允許攜女眷入席,身為定西王世子兼金吾令将軍的謝少離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林思念心中羞怯漸漸散去,滿腦子都是怎樣在這場初次登場的宴會上,發揮自己應有的作用。

林夫人了然,依依不舍地望了女兒一眼:“如此,我便不強留你們。還請世子稍候片刻,我有樣東西需交給霏霏。”

謝少離微微颌首,做了個請便的姿勢。

林思念懵懵懂懂的被拉入內間,見母親從一旁的藥櫃上配了幾味藥香,配成幾只香囊交到她手裏,叮囑道:“這個你拿着,每日放在少離的枕邊,記住了麽?”

“這是什麽呀?”林思念拿起香囊聞了聞:“麝香,茉莉,玫瑰,龍涎香……”

林夫人不忘補充:“必要時輔以食療,如韭菜,鹿肉鹿血……”

“都是**的?”林思念眼珠一轉,似乎明白了什麽,瑩白的臉漲得通紅,将香囊丢回母親的懷裏:“我不要!”

“拿着!”林夫人少有的強硬,将那幾只香囊又塞回林思念的手中,并用眼神警告她不能拒絕。

謝少離站在馬車旁,身後映着臨安古樸整潔的街道,眼睛像是浸透了秋陽似的,有着驚心動魄的俊美。見到林思念捂着一個小布包,低頭紅臉的走來,他輕聲問道:“你怎麽了,臉很紅。”

說罷,他伸手想要觸碰林思念的臉,卻被她不着痕跡的躲開了。

林思念現在根本不敢直視他的臉,支吾了一聲沒什麽,便一溜煙兒爬上馬車,腦袋幾乎要垂到地上去了。

一想到冰清玉潔的謝少離,要跟自己這個小瘸子做那等事情,林思念便羞恥得想要撞牆。謝少離,高嶺之花般的人物,自然是可遠觀而不可亵玩,怎能被自己這樣平庸的女人玷污!

太罪惡了……

林思念沉浸在莫名的自責中不可自拔,完全沒有意識到,一旁的謝少離早已誤解了她的意思,頗為落寞地收回手,面色變得更加冷峻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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