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禦宴二

一路上,謝少離都神情嚴肅,不曾言語。

林思念敏感地察覺到他心情有些低落,而且是從林府出來後才開始的,再加上‘圓房’一事,她越發覺得愧疚不安起來。

“你不開心麽?”她小聲地詢問。

馬車內的謝少離垂着頭,睫毛一顫,竟露出幾分憂郁的神色來。他平擱在膝上的手微微握緊,嘴唇抿了抿:“沒有。”

林思念感受着他滿身散發出來的涼氣,心道:沒有才怪呢!

但她不敢多問,怕引起他反感。回府的路還長,林思念只好自顧自哼着小曲兒,試圖緩解馬車內僵硬的氣氛。

她哼的是一曲江陵古調,低而婉轉的音調從她鼻中哼出,尾音像是帶着小勾子似的迷人。

謝少離看了她一眼,忽然用清冷如雪的嗓音低吟:“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離哥哥還記得呀!”林思念驚訝之下,一聲‘離哥哥’竟脫口而出。

這首曲子中包涵了她的**名,她只在七年前唱過一次。當時謝少離一副嗤之以鼻的冷淡模樣,林思念還以為是自己唱得難聽,傷心了好一陣子,沒想到時隔多年謝少離還記得這曲子。

像是被陽光拂過似的,謝少離眼中的冰雪瞬間消融,冷峻的面容也緩和了不少,嘴角抑制不住揚起一絲極其輕微的弧度……他本就是極其俊雅的男子,只是總愛裝出不茍言笑的模樣來,平白減了幾分風姿。

此時一笑,整個人如春風拂過皚皚白雪,燦爛奪目。

這個人笑起來實在是太好看了。他一笑,仿佛七年的傷痛和隔閡都可以慢慢治愈填補。林思念看得呆了,怔了怔,才反應過來謝少離是因那句‘離哥哥’而由陰轉晴。

怪不得之前喚他‘世子’時,他總是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林思念像是發現了一個大秘密,忙以袖掩唇,眨巴着眼想:原來謝少離喜歡我這樣叫他啊。

林思念一邊唾棄自己沉迷美色、沒有出息,一邊又止不住的逗弄他:“離哥哥,離哥哥?”

林思念每叫一聲,謝少離的耳尖就紅上一分。他面色依舊嚴肅淡然,視線卻有些飄忽起來,幹脆側首望着馬車窗外,只露出一只通紅的耳尖對着林思念。

林思念怕他惱羞成怒,便适可而止地收了手,只眯着月牙兒似的眼偷笑。

馬車很快就停在了将軍府門口,林思念意猶未盡地嘆了口氣,第一次覺得林謝兩家的路程是如此短暫。

不過用過午膳後,她就要準備赴宴了,剛才那點輕快的心思也只能暫且擱置。

因是劉貴妃的冊封大典正巧趕在了中秋,因此這次宴會還算是比較正式的了。林思念按禮服朱衣,着紅羅霞裙,腰翠玉之環,烏發高绾,戴上沉重華麗的花釵冠。

她望着鏡中的自己,雖只有七分容貌,也被這華美大氣的衣裙襯托出了十分的嬌媚。

青鈴捧了脂粉盒過來,按照林思念的吩咐,細心的給她上了紅妝。黛眉如遠山,荔頰紅深,唇若丹朱,眉間一點梅花妝,眼角兩尾上挑的桃紅,更顯得她豔麗無比,倒像是畫卷中眉目細長的狐妖似的。

美則美矣,可惜豔得過分了些。

青鈴頗為擔憂的看着自家主子,建議道:“夫人,要不咱們把妝弄淡些罷,這樣會不會太豔了。”

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她若表現得太過賢惠,一家人齊心協力,只會讓太子一黨越發忌憚謝少離。倒不如裝傻,靜靜地做個脂粉堆裏打滾的,豔俗的蠢女人。

林思念摸了摸滿頭的釵飾,又張開雙臂前後鏡仔細端摩良久,尤不滿足似的,将一對金钏套上手臂,再戴上兩只玉镯子,青鈴在一旁哭喪着臉道:“夠了夠了!再加首飾,夫人就要走不動路啦。”

林思念這才作罷。

酉時,前來迎接的馬車已停在了府門口。

林思念穿着繁複華美的朱衣紅裙,整個人像是被金玉砌成似的,在青鈴的攙扶下搖搖晃晃地出了門。

青鈴看了眼濃妝豔抹,連路都走不穩的林思念,頓時覺得辣眼睛。

謝少離早已收拾妥當,等在門口。

他換了身深紫色的官袍,系墨玉腰帶,烏發盡數束進鎏金冠,整個人長身而立,逆着漸漸黯淡的黃昏,更顯得身姿挺拔如竹。見到林思念的模樣,他下意識怔了怔。

林思念扶着腦袋上沉重的花釵冠,臂上的金钏玉镯叮當作響。她朝謝少離笑笑,染了桃紅的細長眉眼如酥如醉:“怎樣,還滿意麽?”

她那般邀功的模樣,靈動而嬌豔。謝少離認真地打量着她,好半響才舍得将目光從她臉上收回,替她撩開了馬車簾子:“挺好。”

說罷,他自然而然的伸出一只手臂,好讓腿腳不便的林思念能扶着他上車。

林思念端坐在馬車裏,還不忘整理好衣擺,掀開車窗簾子對謝少離道:“世子放心,我會好好表現的。”

謝少離翻身上馬,不鹹不淡的‘嗯’了聲。

林思念敏感地察覺到他語氣中微微的失落,眼眸一轉,忙改口道:“走吧,夫君。”

脫口而出的一聲‘夫君’,喚得低柔婉轉。

黑鬃駿馬上,謝少離握着馬缰繩的手緊了緊,耳尖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泛出薄薄的粉紅。他側過頭,微微輕咳一聲,直視前方神色如常道:“啓程。”

林思念也有些不好意思。雖是做戲,但這個過于親密的稱呼還是讓她止不住臉頰發燙。

她趕緊放下了簾子,既蓋住了自己的窘迫,亦隔絕了謝少離眸中一閃而過的笑意。

馬車經過定西王府時,林思念下車同謝允夫婦請了安,待王府的馬車先行後,林思念這才再次上車,搖搖晃晃的朝宮中駛去。

按規矩,馬車到了宮門便不能再往前行駛了,林思念下了轎,與謝少離一起并肩,跟在謝允夫婦後頭一步一步朝正殿走去。

路很長,此時天剛擦黑,明亮的燈火将曠無邊際的宮殿照得如同白晝。不少人先到了,男人都穿着各色官袍,婦人服各品階禮衣,梳着時下最流行的發式,三三兩兩聚在一起互相笑問寒暄。

放眼望去,紅男綠女,王旗飄飄,富麗如同天宮。

謝家是臨安望族,即便謝家父子生性寡言冷漠,一路走去,也依然有不少皇親國戚都争相來與他們打招呼。

“這是內子。”謝少離向他們介紹林思念。

話音剛落,便有一群花枝招展的婦人圍了上來,半真半假地來與林思念寒暄,順便從頭到腳将她掃視了個遍。林思念任她們打量,一一朝他們點頭示意,笑得臉都僵了,看上去傻傻的。

那群婦人叽叽喳喳笑鬧着,表面上将林思念誇上了天,待她轉身一走,這些夫人、淑人、碩人便三三兩兩聚在一起,一邊望着林思念微跛的背影,一邊以扇掩面,掩蓋住嘴角惡意的譏諷。

“是個跛子,又傻又俗氣。”其中一個淑人品階的貴婦攏了攏鬓發,朝林思念翻了個鄙夷的白眼,“安康帝姬仰慕謝家世子這麽多年,竟然輸給了這樣上不得臺面的女人,教人如何咽得下這口惡氣!”

“噓!”另一個同行的女伴忙拉住她,示意她噤聲。

“怕什麽。”那替安康公主打抱不平的淑人壓低了聲音,嘀咕道:“反正她又聽不見。”

我只是瘸了,又不是聾了。林思念心中暗笑,她知道謝少離曾是許多貴族仕女的夢中良配,卻不知連深宮中的安康公主都對他芳心暗許了。

她思緒飛速轉動:安康乃是太子同母嫡妹,從方才淑人的口吻中可以隐約猜出,太子是默許将妹妹嫁給謝少離,順勢控制謝家的。誰知半路殺出個林思念,将太子的計劃全打亂了。

她偷偷看了身旁面若寒霜的謝少離一眼,心道:謝家人真是好手段。

“安樂侯楊展之妻。”謝少離寒着臉說了一句,眼中倒映着滿城燈火,明暗不定。

林思念以為謝少離還在介意那淑人的話,便輕輕‘哦’了聲,轉頭看他:“你別生氣。她不過是嘴上占了點便宜,我沒放在心上。”更何況,這本就是她想要達到的效果。

謝少離停住了腳步。

漫巍峨的白玉石階仿若沒有盡頭,直達天闕。燭火燦然,周圍衣着華貴的男女來來往往,謝少離視若不見,只認真而深情的望着林思念,淡色好看的唇微微開啓:“你貴為夫人,品階比她們高,不必委屈自己。”

頓了頓,他又輕聲補充:“不管怎樣,還有謝府在。”

咦,這是委婉的為自己撐腰麽?

林思念笑了:“小不忍則亂大謀。你娶我本就是為了避太子風頭,又怎能因為我而将謝府推向風尖浪口?”

她處處為謝家利益考慮,謝少離卻一點也不開心。

他擰眉:“你打扮得這麽……”他喉結動了動,似乎在思索措辭,半響才壓低嗓音道:“……這麽美,也是為了替謝家避風頭?”

“自然。太子可不希望你娶個聰明能幹的賢妻。”林思念看着謝少離漸漸冷淡下去的眼睛,小聲問:“不然你以為呢?”

謝少離一聲不吭,蹙着眉調開視線。

他以為?他以為是……女為悅己者容。

卻原來,是自作多情了。

前頭的謝允見他們久未跟上,便大步跨下臺階,折回來喊道:“宴會要開始了,有話進去說,站在階上像什麽樣。”

林思念這才回神,朝殿中走去。

一百多級的臺階,林思念走得頗為艱難,連額頭上都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謝少離不由自主的放緩了腳步,并肩站在了林思念身旁,悶聲不吭的将自己的手臂伸了過去。

“不……”林思念看了周圍的人一眼,皆是妻子落後丈夫一到兩個臺階,以表對丈夫的順從和恭敬。她不想讓旁人誤以為謝少離很重視她,以免招惹不必要的麻煩,便拒絕道:“這不合禮數。你走慢些,我能跟上。”

謝少離沉默片刻,伸出的手臂垂回身側,順勢握住了林思念的手。

林思念一怔,抽了抽,謝少離握得更緊了,連手心都微微滲出了汗。

滿城燈火,夜空如洗,漫天的星鬥下,他們緊扣的十指隐藏在寬大的袖袍中,在衆人的注視下一個臺階一個臺階,并肩緩慢地爬上九重天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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