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執念五

林肅終于走了,徹底地離開了林府,林思念卻沒有一絲快感,唯餘滿腹怆然。

她斬斷了所有的羁絆,終于孑然一身,走上了一條不可能回頭的獨木橋。

林思念捶着有些酸痛的腿,目光空洞冰冷,像是投向了無法企及的遠方,輕聲道:“青鈴,我是不是很壞?”

青鈴低着頭不敢回答,眼神中閃着明顯的怯意。

“壞也沒關系。”得不到青鈴的回答,林思念自己給出了答案,自語般笑道:“好人保護不了自己。”

曾經青鈴是最喜歡林思念的笑的,她的笑明媚幹淨,像是枝頭新綻放的蓓蕾,鮮活得不得了。而現在,她只要一看到林思念露出這般涼薄的笑意,便覺得渾身發寒。

主仆二人正沉默着,忽見林府的大門被用力推開,一個高大修長的身影大步跨了進來。

謝少離穿着一身銀铠甲胄,白皙俊逸的面容上沾着水珠,就這樣帶着一身水汽朝她走來。見到林思念安全無事,他輕輕松了口氣。

林思念被謝少離擁進懷中,這才發現外邊不知何時下雨了,謝少離是淋着雨過來的。

她伸手推了推謝少離,卻被他擁得更緊,幾乎是要将她整個揉進自己懷中。

林思念揮手示意青鈴退下。她嘆了口氣,苦笑道:“國事為大,你這又是何苦?就這麽不放心我一個人麽。”

“你如今這個樣子,叫我如何能放心!”謝少離擰着眉,沉聲道:“我在路上遇見了你兄長……”

“別提他。”林思念打斷謝少離的話,語氣涼了下來:“他已不再是我兄長。”

謝少離沒有追問,只凝神望着林思念:“霏霏,你不快樂。”

林思念一怔,随即扯出一抹笑來:“快樂,我怎麽不快樂?”

她嘴唇彎着,眼神卻很平靜。謝少離嘆了一口氣。

他極少有嘆氣的時候,林思念不由心尖一顫,緩緩将臉頰貼上謝少離的胸膛。

見她示弱,謝少離滿腔的焦躁也消散了不少。方才在校場練兵之際,忽然聽聞管家來報,說夫人收拾東西回了林府,他當時大腦就一片空白,等反應過來時,已跨上駿馬瘋狂地奔出了校場。

謝少離吻了吻她的鬓發:“既然已經處理妥當,可否能跟我回家?”

林思念卻是搖頭:“不,我想陪陪我爹娘。”

“霏霏,你在騙我對嗎。”謝少離将她拉開些許,剔透的琥珀色眼睛像是要看透她靈魂似的:“你是想背着我繼續吃那些藥?”

林思念沒說話。

謝少離望着她許久,忽然說:“從何時開始,我們之間便只剩下謊言了?”

“能不能別說這些了,我不想跟你吵。”林思念深吸一口氣,強壓住心中暴虐的戾氣,放緩面色想要去吻他。

謝少離卻是擡手擋住了她的吻。

林思念眯着眼看他,細長上挑的眼中像是有雲墨翻湧。

“我不想看着你這樣作踐自己。”謝少離說:“你想要什麽,告訴我,我幫你實現。”

林思念脫口而出:“我想要趙碩和安康以命償命!”

“如果事情真是他們兄妹做的,我可以幫你,你要給我點時間。”

林思念瞬間瞪大眼。

可謝少離的臉上并沒有玩笑的神色,他本就是一個不會開玩笑的人。

半晌,她只能掩飾似的冷笑一聲:“你不要犯渾。”

她并不想把謝少離拖下水。

“霏霏,你一向聰慧,冷靜下來想想,這件事其實有個疑點。”謝少離摸了摸她的臉頰,護腕蹭在她臉上,有些微涼的寒意。他說:“太子身邊謀士那麽多,又怎會讓手下人穿着那般特別的衣物出來行刺?”

這個問題,林思念也曾懷疑過。

“可除了他以外,還有誰會殺我?”

謝少離張口欲言,林思念卻是勾下他的脖頸,狠狠地咬上他的唇。謝少離被雨水浸透的眸子濕潤萬分,他微微瞪大眼,随即伸手摟住林思念的腰,加深了這個吻。

輾轉間已嘗到了鐵鏽味。林思念伸出舌頭,一點一點舔去謝少離唇瓣上的血珠,冷聲道:“你別替他說好話,也別再勸我。林家的事,與你無關!”

謝少離眼中的熱度褪去,他抿着唇站在那兒,低聲道:“我娶了你,林謝便是一家,怎會與我無幹?”

“我說無關就無關!”

林思念心中的暴虐肆意沖撞,一想到将來謝少離會被她連累,她便控制不了自己的脾氣。髒腑一陣一陣抽痛,喉頭湧上腥甜,她知道自己即将失控……

所有故作溫柔的僞裝瞬間撕裂,露出她陰狠的獠牙來。林思念一掌拍在案幾上,厲聲道:“你走,我不想見到你!”

實木案幾咔嚓一聲,竟裂開了一條縫。

“你……”謝少離有些怔愣,不退反進,伸手要去扣她的脈象。

林思念一把打掉他的手,咬牙道:“立刻!馬上!出去!”

說完,她抛下謝少離快步沖進廂房中,才一關上門,她便倚着門扉緩緩滑下,唇齒間溢出鮮血來。

林思念白着臉,從袖中摸出藥瓶,倒出一顆放進嘴中,也沒有就水,幹巴巴地咽入腹中,引得她發出一陣凄厲的咳嗽。

不知過了多久,灼痛的髒腑漸漸平息,她憤憤地拂袖,将屋內的青瓷擺件全掃落在地,發出令人膽顫心驚的碎裂聲。她悶得慌,只要一想起謝少離那擔憂痛苦的眼神,她就胸口痛得厲害。她迫不及待想要發洩,想要捅破這片陰沉的天!

不知過了多久,屋內的風暴漸漸平靜下來。

林思念蹲下滿屋狼藉的碎片中,将臉埋入雙臂中。她知道由于練功吃藥,自己心性變化極大,所有的人和事在她眼中都像是帶上了罪惡的假面,她控制不了自己……

可她已經不能回頭了,才一天沒練功吃藥,她渾身的骨血都像是被蟻蟲啃噬,發作得比任何一次都兇險。

她不想讓謝少離看到這般醜惡的自己,可最終,自己還是傷了他。

門扉被人輕輕叩響,青鈴忐忑的聲音響起,她說:“夫、夫人,世子爺已經走了。”

林思念将自己埋在陰暗的角落,沒有吭聲。

青鈴想了想,又說:“世子爺叫您保重身體,他改日再來看你。”

林思念痛苦地閉上眼。

草長莺飛的三月,到處生機勃勃。

林府的桃花已經謝得差不多了,枝頭綠意漸濃。青鈴外出買菜回來,才剛進府門,便聽見頭頂一聲撲棱的風響,接着,一只死鳥直直地墜落在她的菜籃子裏。

鳥兒被一箭射穿了身子,不用說,定是夫人又在練箭了。

青鈴強忍着驚叫,伸出兩指捏起那只青頭鳥的翅膀,将它扔在桃花樹下埋了起來。

往前走兩步,穿過中庭,果見稀稀落落的桃枝背後,林思念彎弓搭箭,三箭齊發,三只麻雀落在了屋脊上,又順着瓦礫一路滾了下來,正巧落在青鈴腳旁。

這下青鈴再也忍不住了,吓得一路跳着走,哭喪着臉道:“夫人饒了我吧!”

林思念懶洋洋的收了弓箭,露出促狹的笑來,問道:“好聽麽?”

“什麽?”青鈴沒能反應過來。

林思念一身束袖武袍,挽着弓箭立在廊下,慵懶地笑:“獵物在我箭下斃命的聲音。”

“……”青鈴打了個寒顫。

又見林思念心情不錯,青鈴便提着裙子跨過那幾只死鳥,猶疑半晌,小心翼翼道:“夫人,您可有大半月不曾回府了呢,多少去見世子爺一面罷。”

林思念最近不曾發作了,故而情緒比較穩定,見青鈴提起謝少離,她也沒生氣,只淡笑道:“回去做什麽,回去又跟他吵架?”

“可今兒是世子爺的生辰啊!”青鈴謹慎地瞄了一眼林思念的神色,弱聲道:“聽管家說,世子爺喝了半天的悶酒,怎麽勸都不聽,一定是想夫人了!世子爺一向只聽您的話。”

聽到此,林思念彎弓搭箭的手一頓。

她沉默了一會兒,覺得每天射鳥也沒什麽意思,便意興闌珊地收了弓箭,道:“不玩了,我出去一趟。”

說罷,她從馬廄牽了匹馬,踏着殘紅一路奔出林府去。

青鈴望着她絕塵而去,不禁舒了口氣。果然,夫人嘴上不說,其實還是最在意世子爺的!

林思念到了謝府,卻沒有從正門進,她繞到府牆外邊的歪脖子棗樹下,将鞭子纏上高高的枝頭,雙足再借力于馬背上一蹬,随即躍上牆頭。

下去的時候有些困難,她險些把腳崴了,本來就是個小瘸子,扭了腳,瘸得更厲害了。

林思念覺得自己也是有些作,放着堂堂大門不走,偏要像來偷-情似的翻牆進。

她摸進了書房,謝少離并不在那兒,她又退了出來,轉而朝院中的長廊下走去。

謝少離果然在廊下,身邊已經堆了好幾只酒壇。

他為人清隽,喝酒的姿态卻十分豪邁,幾乎是抱着酒壇狂飲。林思念安靜地看了會他寬肩窄腰的背影,終是下定決心似的,朝他走去。

誰料還未走近,謝少離卻是先一步察覺,扔了酒壇朝她掠來。

謝少離的眼睛如獵豹一般銳利,林思念一驚,知道自己是被誤以為賊人了,便順勢後退一步,誰知扭傷的腳使不上勁兒,她一個不穩,朝後跌去。

謝少離的拳頭到了她的面門,又像是反應過來似的,匆忙撤回,化拳為掌托住了她的腰。

腰上的手臂修長結實,林思念望着他的眼,心中所有溫暖的回憶都被瞬間勾起,她順勢靠進謝少離的懷中,鼻子吸了吸,嫌棄道:“好大的酒味。”

謝少離還在愣愣地望着她,清澈冷冽的眸中滿是不可置信,眼尾還帶着一抹濕紅。半晌,他晃了晃腦袋,試探道:“……霏霏?”

“是我。”林思念極淡地一笑,伸指摸了摸他的眼尾:“你哭了?”

謝少離不說話,只将他緊緊地抱進懷中,悶聲道:“又夢見你了。”

好吧,看來不是哭了,是醉了。

林思念許久沒有過這般輕松的時候了,她最近一直在試着壓抑自己體內的戾氣,效果顯著,再加上見着了謝少離,像是陰沉的空中漏下一縷天光,點亮了她陰暗的世界。

她與謝少離擁吻着進了屋,雙雙倒在榻上。謝少離伸出濕潤的舌,一點一點舔過她的眉眼和唇瓣,林思念很是動情,兩人月餘沒有做過了,她很想他。

眼瞅着箭在弦上,謝少離卻是想起什麽似的,輕輕推開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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