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重生
鐘奕又做夢了。
他回到海城高速,手上握着方向盤,明白:池珺從京市回來,自己要去接機。
此刻尚是淩晨,按說鐘奕無需這樣操勞,接機一類小事完全可以交給助理。
但今日是個例外。天亮之後,盛源就要召開董事會,池珺去京市也是為這個。他要和分公司的董事們談判,争取對方手中的票數。
在京市分公司掌權的,多是在盛源幹了二十年以上的老人。用池珺的話來說,那根本是一群貪婪的豺狼,總想從總部撕下一塊肉來。前些年,有池珺的父親壓着,又有池珺母家在政界的關系在,多方制衡,是以他們不敢輕舉妄動。如今,池家一盤散沙,豺狼們便一擁而上。
若無其餘內憂,池珺不介意大動幹戈、與分公司的董事撕破臉皮。
可眼下不行。
董事們大約也明白這點。故而豺狼重新披上人皮,從獵場回到談判桌上,試圖拿捏住池珺。
池珺在微信裏和鐘奕含糊提起,說他被一群老東西用車輪戰術對付。對方刻意打亂他的節奏,剛從這邊出來,那邊就打電話相邀,各樣條件層出不窮。池珺不僅費盡口舌,連休息時間都擠不出。
表面和和睦睦,可細究起來完全是審犯人的架勢,誓要從池珺這裏扒下一層利益。
老東西們都知道,等池珺邁過如今的坎,便再遇不到對方這麽好說話的時候。
池珺一面防備,一面斟酌深淺、與董事們細談,看似冷靜,實則被搞得頭痛欲裂。
後來想想,這群人大約早被旁人許了什麽好處。然則逐利才是商人本色,如果池珺與鐘奕能拿出更好的籌碼,他們當然願意重新站隊。
和鐘奕說起時,池珺很輕描淡寫:“五個董事,三個說會考慮,一個明确表态改投咱們,最後一個沒什麽聲,恐怕拿不下來。”
鐘奕與他相識十年,起先是池珺的下屬,到現在,兩人成了合夥人。池珺雖不提,但他能聽出來,好友話語裏暗藏的疲憊。
可池珺沒時間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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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駕座上放着整理好的文件夾,電子版已在前天發給池珺。
鐘奕心知肚明,好友定然沒功夫細看。他來接機的目的也在這裏。從機場到盛源,有兩個小時車程。池珺所乘的飛機六點降落,董事會将于九點半召開。這段時間,足夠他和池珺把目前的形勢再理一遍。如果一切順利,池珺還能小憩片刻。
鐘奕很客觀,想:他家裏……還真是一團亂麻,太糟心了。
一堆不在同個戶口本上的兄弟姐妹,此前沒幾個冒頭,如今池珺父親一倒,卻都争先恐後地跳到臺面上。
大部分不足為慮,偏偏還真有幾個能成事。
……不過說到“家裏”的麻煩,他這邊的情況,恐怕和池珺半斤八兩、甚至更勝一籌。
此前,唐家人幾次接觸,都被鐘奕不動聲色地避了過去。
如果落魄也還罷了,可鐘奕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位置,能和唐家人同席商談。他完全不覺得自己有必要“認祖歸宗”,又不是缺愛的少年,唐家也顯然舍不得自己親自養大的兒子,幾番惺惺作态是給誰看?
偶遇唐懷瑾的那次,更是給鐘奕敲響警鐘。
唐懷瑾在唐家近三十年,唐家正是在他成長過程中發的家。從小到大,唐懷瑾的吃穿用度都是同齡人中最好的。長大以後,還讀了海外名校。
看上去文質彬彬、溫文爾雅,面對鐘奕時一臉笑容。
可鐘奕卻從這層表象之下看到了唐懷瑾暗藏的不甘。
想到這裏,鐘奕有點頭痛。他此前并非不曾樹敵,可沒有哪次像現在這樣,根本說不清。
大半夜的,高速上沒什麽人。除了鐘奕,只有偶爾駛過的幾輛貨車。
窗外一片夜色,還有一路綿延向遠方的燈火。在黯淡夜幕之下,燈火如同一條身披璀璨的龍,在夜色中暢游,劈出一道瑰麗銀河。
開着開着,鐘奕想:我好像忘了什麽。
他陷入苦思,沒有留意從後方沖上來的車子。很快兩車相撞,巨大的沖擊力讓鐘奕胸腹內髒幾乎移位,耳邊一片嗡聲,車子在高速路上滑行出數十米遠,安全氣囊猛然張開。鐘奕喉間一甜,眼前昏暗,終于記起自己所忘記的事。
他明明已經……了。
鐘奕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有人停在不遠處,驚慌失措、嗓音顫抖,說:“撞上去了,還沒有死。”
然後是一個有些熟悉、似乎在哪裏聽過的聲音,帶着細微的電流聲,在寂靜夜色中無比清晰,溫和道:“那條路上的監控壞了。”
鐘奕嗅到自己的血味,還有汽油的刺鼻氣息。驚慌失措的家夥又開口,但鐘奕意識昏昏沉沉,完全聽不清對方說了什麽。記憶的最後,是一片火光,還有車子轟然爆炸的聲響。
他甚至聞到了皮膚上的焦糊味。
再然後,在身體的劇痛中,意識猛然一黑。
……
……
像是在無盡的深淵中下墜。
或許只有短短一秒,可鐘奕卻在烈烈燃燒的火焰中,看到了許多過往。年少時被“父親”打罵,有關切學生的老師見到他手臂上的傷痕,心生不忍,可報警也不能幫到他。到最後,老師無可奈何,對他說:“現在還是義務教育階段,我們會給你出生活費和學雜費,但日子是你自己過。想離開這些,要靠你自己。”
幾個老師加起來,每人每月出200塊,讓鐘奕安然讀完了初中。
他的成績果然很好,順利考上海城一高。由于分數實在優異,一高減免了他的學費。他離開那個酒氣熏熏、毫無生氣的家,搬入宿舍,想:還不夠遠。
他慣愛獨來獨往,只是“學霸”兩個字天然帶有光環。即便鐘奕性格冷淡,可班上同學仍愛與他搭話。
他漸漸發覺,原來世上不止有一片灰暗。
再長大些,鐘奕考入京大,如願離開海城。他以為自己再也不會回去,可在大學裏,他遇到池珺。
池珺是他的伯樂,是真正帶着鐘奕從過往的一片泥沼中走出的人。如果沒有池珺,鐘奕興許也會成功,但一切會困難許多,他的人生也将截然不同。
池珺與鐘奕同班,兩人宿舍相鄰。起先,鐘奕只知道池珺家境不錯。宿舍裏有人讨論,說起池珺那件看起來普普通通的T恤,一件就要五位數。說話的人語氣裏帶着難言的羨慕,可說不上妒忌。池珺性格很好,是那種和周圍所有人都能打成一片的人,哪怕不喜歡他,也不會覺得他讨厭。
鐘奕已經不太記得自己和池珺是如何走近的。不管怎麽說,兩人成了談得來的朋友。
畢業時,池珺問他:“鐘奕,我要回海城,你願意來幫我嗎?”
鐘奕想了想,回答:“我要考慮一段時間。”
池珺笑了下,手邊有酒,他舉起一瓶,與鐘奕碰杯,說:“好啊,想好之後告訴我——別有壓力,不去也沒關系,”他隐約知道,鐘奕與家裏的關系不太好,但不曾細問,“盛源在京市有分公司,不過我在這邊不太能說上話。或者你自己單幹,我來當你的投資人。”
鐘奕看着他,微微搖頭,想:他不知道,鐘文棟已經死了。
死在家裏,身畔是一堆酒瓶,像是一灘爛泥。
一周後,鐘奕回複:“好,我和你回去。”
那之後,是兩人攜手并進、馳騁商場的六年。
池珺不是做善事。最初,他只把鐘奕看做能信任的同學、可以做事的助理。可到後面,他慢慢發覺,讓鐘奕做助理,完全是大材小用。
從負責一個項目、到管理一個部門。五年後,鐘奕成了盛源的二把手。真正與池珺平起平坐,則是在第六年。
兩人相識三千餘天,足夠鐘奕知道許多事。譬如池珺家裏的情況有多麽糟心,讓池少寧願帶一個同學回家上任,都不願用父親留下的老人。再譬如池珺的舅舅前些年在京市做到高位,于是人人都讓池珺母親三分。可在後面,池珺舅舅在政`鬥中落敗,一切洗牌——
這之後,則是鐘奕自己的事。
從小到大,鐘奕對“父親”鐘文棟的印象,只有:那個整日醉醺醺的、會打妻子,在妻子跑掉之後轉而打兒子的男人。
他對于鐘文棟的記憶已經很模糊,腦海中唯一清晰的畫面,還是對方拿着酒瓶子,面目猙獰,管自己叫“野種”的樣子。
鐘奕曾覺得這就是實情。戶口本上,鐘文棟是AB型血,“母親”是A型。兩者結合,怎麽也不可能生下一個0型血的兒子*。
可在大學畢業六年後,有人找上門,告訴鐘奕,當年産房中,有另一個孕婦。
興許是護士的失誤,興許是其他緣故。出院時,兩家抱錯了孩子。
鐘奕的确不是鐘文棟的兒子。可鐘文棟的妻子、那個鐘奕叫了數年“媽媽”,如今已經對之毫無印象的女人,也沒有出軌。
初聞這個消息時,鐘奕只覺得可笑。
……
……
意識繼續下墜。
某一刻,鐘奕福至心靈,記起那個說“監控壞了”的聲音,自己在哪裏聽過。
當時,對方自我介紹:“你好,我是唐懷瑾。”
一片漆黑的宿舍中,鐘奕驀然睜眼。
他坐起身,眼神慢慢有了焦距。在窗簾透進的薄薄月光裏,分辨出屋內擺設的輪廓。
夢裏的爆裂聲與交談聲猶在耳邊,但那已經是過往。
鐘奕下了床,走到陽臺上、洗手池邊。
身後是幾張架子床,有舍友翻身的響動,時高時低的呼嚕聲,還有含糊不清的夢話。
鐘奕擰開水龍頭,手放在水流中,接住一捧水。
他微微弓着身體,将這一捧涼水,潑到自己臉上。
冰冷的水溫将鐘奕徹底拉回現實。他喉結微微顫動,随意地抹了把臉,看向窗外。
暖色的路燈下,是寂靜無人的小道。等到明天天亮,這裏就會聚集起一身迷彩服的學生。
白天裏,鐘奕也是其中的一份子。
這會兒是九月初,剛開學。作為大一新生,他正在軍訓。
聽起來很不可思議,可事實就在眼前。
鐘奕重生了。
他不再是盛源的負責人“鐘總”,而是京大中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學生。
與上輩子唯一的不同之處,在于這一次軍訓期間,鐘奕連着做了一禮拜關于自己死法的噩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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