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失言
這頓飯,有池珺活躍氣氛,又有鐘奕适時捧場,算是賓主盡歡。
更晚一些,池珺鐘奕一起送唐懷瑜、慕芸回住處。兩人住的正是盛源酒店,從酒店出來時,鐘奕玩笑道:“我還以為你會去找領班,讓他們好好招待。”霸道總裁嘛,難道不該承包魚塘、天涼王破。
池珺無語:“領班又不認識我。”
盛源內部的派系劃分太複雜,京市和海城又有兩套班子。別說酒店領班,就是更高一層的管理者見到池珺,多半都認不出池特助這張臉。
鐘奕笑道:“聽你們剛才的話,明天還要去長城?”
池珺“嗯”了聲:“是啊。”在京市招待外來的親友,說白了還是那幾個地方。長城,故宮,頤和園。如果是關系真正親近的朋友,池珺會坦然和他們說,景點有什麽好轉,又是大熱天,不如再叫上猴子,一起窩在酒店打游戲。或者幹脆去秦皇島,游艇沖浪。
但對于唐、慕二人,當然按最客套的來。
池珺給自己找的定位很明确:長輩要求了,希望他照顧一下朋友家的孩子。
別管這個“朋友”是抱着什麽目的,也別管“長輩”和他到底是什麽關系。
相處時,池珺會一直把握着這個尺度。會親切、風趣,但不會更進一步。
兩人往停車場走。池珺手裏捏着車鑰匙,有意無意轉動。
鑰匙碰着環扣,帶出頓促的響動,混合了兩人的腳步聲。
鐘奕想了想,說:“最近挺熱的,出門注意防曬。”近兩個月過去,池珺在端午假期裏曬成淺蜜色的皮膚又白回來許多。
他的視線落在池珺身上。慢慢地,用一種很不引人注目的姿态,稍微錯開半身距離,從側後方看着池珺的脖頸、耳廓。
鐘奕很克制,即便眼下放縱自己,也是用一種欣賞的眼光。想:我喜歡的人,長得這麽好。
哪怕背影,都能看出池珺修長的身材,還有腰上收攏的線條。
他又想到運動會那天,池珺撞倒自己懷裏。他扣着池珺的腰,一時意亂,只覺得整個夏天的熱烈的風,都在自己掌心,讓他心跳如雷鳴轟動。
打住。
……我們是朋友。
是朋友。
池珺回憶着自己停車的位置,腳步停了停,轉了個方向,口中道:“一直也沒問,你那個玻璃,和盛源談好了嗎?”
鐘奕心神一定,回答:“巧了,今天剛簽合同。”
池珺笑了下,按了下手裏的鑰匙,前面一輛商務車亮起燈。他對鐘奕說:“恭喜,以後是不是該叫你一句‘鐘總’?”
鐘奕失笑:“你就打趣我吧。”
池珺:“沒,我覺得挺好啊。秦樓那邊,他有多說什麽嗎?”
鐘奕道:“沒有。”一頓,解釋,“不過明面上,張老師在我這邊挂了個副職,”挂的還蠻心甘情願,“最後合同上簽字的也是他。”
池珺挑了下唇:“也對。我之前問過,都說秦樓看着一絲不茍,實則最知分寸。如果不是有他,我還真不放心把你放到進行中的項目裏。”
鐘奕:“怎麽,怕我被欺負了?”
池珺:“……我知道你挺厲害的。”
說話間,兩人進了車子。鐘奕坐在副駕駛位上,自發自覺地系上安全帶。
正在動作,忽然聽池珺輕輕嘆了口氣。
鐘奕停了停,側頭看他。
池珺話鋒一轉:“但職場和學校畢竟是兩回事。”
他對上鐘奕的視線。鐘奕意外、卻又理所當然地發覺,這會兒,池珺的神情不複先前的輕松自在,而是變得嚴肅正經。
他一手搭在方向盤上。車裏沒有開燈,只有外面的光線照進來。
隐隐約約的,照着池珺的面孔。
興許是環境作用,這會兒,他瞳仁顏色很深,更添一重肅然氣氛。
池珺:“之前袁文星的事,你只用對付他一個。朱鴻的事,畢竟有科信其他人在前面頂着。可現在,明明是希望你來做我的助力,我卻沒辦法幫你太多。”他自己接觸的事都尚且有限,再加上現在……出了點意外狀況。
池珺緩緩道:“鐘奕,我有時候會想,你是不是走的太順了。這當然是好事,說明你有能力,有眼光,還有運氣。可我偶爾會擔心,你會不會因為之前遇到事都很簡單,所以就放低警戒?很多事,很難說。沒有遇到前,很難想到人心有多險惡。”
說到最後,他慢慢擰起眉尖。
鐘奕留意到,沒多說什麽。他靜靜看着池珺,等對方接下來的話。
池珺卻仿佛覺得自己失言,神色和軟下來,帶出點懊惱的樣子:“我不是吓你,只是……”
鐘奕:“謝謝你擔心我。”
池珺眨了下眼睛。
鐘奕:“整個盛源,我相信的,只有你。”
池珺抿了下唇,像是有些局促。
鐘奕:“只有你是和我一條心,不會害我。”
池珺微微挪開視線,喉結滾動。
鐘奕:“秦樓,他算是個蠻好的上司。你剛剛也說了,之前是問過、有一定了解,才把我放他手下‘鍛煉’,對吧?”
池珺應了聲。
事實上,他并非簡簡單單地“問”。而是仔細觀察、找準對秦樓有意見的人,慢慢套話。有些話,要在對手口中聽,才最确切。
只是這些複雜過程,沒必要告訴鐘奕。
鐘奕:“至少他對工作負責是真的。”不像朱鴻那樣能撈就撈,秦樓多多少少在意着身後名,“其他的事,得有利益沖突,才會有人下手吧。”
池珺失笑:“我以為袁文星的事情之後,你就不會再這麽想了。”
鐘奕承認:“是,的确會有些莫名其妙的針對。但這種人,一旦露出尾巴,就是衆矢之的。我或許沒辦法應對,但揭露對方的真面目,總能做到吧。”
講到這裏,鐘奕差不多肯定,池珺應該是遇到了什麽情況,才會這樣有感而發。
但既然池珺沒有主動說,那鐘奕也就不主動問。
他總結:“所以呢,你不用太擔心我這邊。如果連這點磨砺都不能扛過去,也沒辦法當池特助的合作夥伴了吧?”
池珺微微笑了下,像是輕松一些。
他擰動車鑰匙、發動車子。
鐘奕慢慢靠回椅背,看了看池珺,又看向前方漸漸展露的夜色。燈火如龍,在眼前綿延,正像是他車禍那天——他想到明日又是周一,晨會上要說什麽,樂園項目進展如何。池珺大約是請了假,才能帶唐懷瑜和慕芸去長城……慕芸究竟是誰?上輩子有見過這個人嗎?或者說,她并不在海城那些雜亂繁複的世家裏,只是純粹的、唐懷瑜的朋友?
他想到唐懷瑜的眼睛。哪怕兩世過去,對于自己有個雙胞胎妹妹這種事,鐘奕仍然沒什麽真切感受。他對唐家人最深的印象,是謝玲喃喃的那一句,如果唐懷瑾才是他們的孩子該有多好。既然如此,同是一家人的唐懷瑜,多半也會這樣覺得。
他們是一家人。
而他鐘奕,孤家寡人。
他摸到手邊的公文包,察覺到上面的一點突起,是自己傍晚買的那對袖扣。上面的白帆乘風破浪、一往無前,正像自己眼裏的池珺。
而他,是池珺身畔的風、身畔的浪。
哪怕扪心自問,他更想成為池珺的舵,池珺的錨。
……
……
第二日爬長城,兩個女孩穿着防曬衣,還問池珺,要不要塗防曬霜。
池珺聞言停了停,莫名想到鐘奕先前的話,然後默默接過唐懷瑜遞來的瓶瓶罐罐。
唐懷瑜抿着嘴笑了下。而池珺看着她,心中一動。
數月前,夜晚,操場上。
他聽着下面傳來的操練聲,看着鐘奕,突然覺得,對方的眉眼線條莫名熟悉。
而在這一刻,池珺猛然記起:沒錯,我寒假時見了唐懷瑜一面。
有些事,沒有發覺前,很難聯想太多。
這會兒,池珺又細細看了唐懷瑜幾次,最後感嘆:真的像。
但也不是什麽值得一提的事。
他把防曬霜遞回給唐懷瑜,笑一下,說:“好啦,出發吧。”
再晚幾天,唐懷瑜與好友離開京市。
池珺與鐘奕的忙碌生活還在繼續。兩人仍維持着先前只有早晨洗漱時會見面的室友關系,只是鐘奕閑來無事時總會多想一句:離池珺生日還有十八天,禮物送什麽?
離池珺生日還有十六天,到時候要不要一起吃頓飯?
可如果他提前有約了呢?
還是先問一句,不要被人捷足先登。
鐘奕做了決定,很快付諸實施。
這天清晨,與池珺一起洗漱時,鐘奕開口:“你十號有什麽安排嗎?”
池珺擦臉的動作停下,可毛巾仍然蓋着大半張臉。
一雙眼睛露出來,上面是被打濕的碎發,濕乎乎黏在額頭上。
他訝然,不太确定:“十號……我生日?”
鐘奕:“嗯。”
池珺頓了頓,看着鏡子裏自己又亂又翹的頭發。
他慢吞吞地,把毛巾挂回架子,又給牙刷上擠了牙膏,才說:“不用太在意這個。不是你說,我都差點忘了。”
鐘奕:“……”
小池總忘了自己生日的情況,鐘奕還挺熟悉。
上輩子,他當了六年小池總的助理、合夥人,卻只見過兩次生日蛋糕,還都是辦公室其他員工合夥準備的surprise。
但忙忘了,和“心事重重”之下忘了,還是有區別的,鐘奕能看出來。
似乎是察覺到鐘奕的态度,池珺補充:“要不然,到時候一起吃個飯?”
按說,聽到這句話,鐘奕該心滿意足。
可對方話音落下的一瞬間,他想到的,卻是:池珺很确定,自己過生日,不會和舅舅家一起。
可叢竹在京市任職,寒假的時候,模投結束,池珺還去舅舅家住了幾天,兩邊是很親近的關系。
鐘奕從記憶裏翻出池珺舅媽的面孔。在模模糊糊的印象裏,那是個知性、優雅,很關懷小輩的女性。
是提前說好了嗎?
還是——其他原因?
此時此刻,鐘奕猛然發覺:暑假過去一半,可在整個七月裏,池珺從未提過自己舅舅一家。
這很不尋常。
鐘奕瞬間有了很多聯想。新聞上的各地變動,在盛源時聽到的隐約風向,池珺近來的疲憊與力不從心——最重要的,仍然是上輩子記憶中,今年年中,一批官員落馬的消息。
這事給鐘奕的印象太深,幾乎算是他上輩子對政界了解的開端。起因只是外省的一樁小事,可中央多次下發文件,下面卻無人執行。幾次反複,終于引來巡視組。與此同時,上層官員各分派別,隔空鬥法,牽連甚廣。
所有線索彙聚,指向一個再清晰不過的答案。
叢竹遇到了什麽麻煩,而池珺那個關切小輩的舅媽無暇他顧。池珺尚不至于受什麽實際影響,可憂心難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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