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無邊夜色

有了猜測,查證就很容易。

這天午休,項目組集體點了外賣,匆匆扒拉完後繼續在辦公室幹活。

此時還不比幾年後,996的工作模式尚未被直接提出,更像一種所有人心照不宣的潛規則。作為行業龍頭,盛源的規定倒是靈活一些:只要把分配到手上的任務做完,就可以走。

問題在于,任務随時會來。是以這個規定本質還是壓榨員工,在接下來的幾年內引來諸多吐槽。

好在鐘奕所在的算是較為核心的小組,工資高、津貼更高,還有各種福利,加班也有補貼。秦樓又深谙畫餅之道,看似嚴肅,可往往一個晨會開下來,就換得所有組內成員一周心甘情願地加班加點。哪怕是原本的午休時間,也會匆匆吞完飯,然後繼續比對各種設計圖、乙方數據。

沒辦法,隔壁組年底80個月的薪水實在太誘人。

這樣的氛圍中,鐘奕悄悄去休息室摸魚,就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鐘奕一邊接茶,一邊嘆氣。

誰能想到,幾年後的他,可是大名鼎鼎的“鐘扒皮”啊。

……

……

很多人會覺得,各種貪腐被爆、官員落馬,總來的猝不及防。

可事實上,去有關部門的網站轉兩圈,就能找到許多蛛絲馬跡。

鐘奕翻完通告欄,心裏大致有了底。不出意外的話,池珺的舅舅的确會受到些牽連,但影響不大。池珺的憂慮,主要因為今年是叢竹任期的最後一年。他又沒有鐘奕來自未來的記憶,于情于理,都會為舅舅擔心。

事實上,如果外省那件事真在叢竹身上爆了,那他的仕途可以說就此停止。

好在鐘奕記得很清楚,叢竹還會順風順水十年,再在與政敵的鬥法中落敗。當時恰逢池老爺子去世,于是池珺頓時舉步維艱。他與池珺共度了那段歲月,對其中各樣細節印象頗深。如今重活一世,別的不說,至少可以做些暗示、讓叢竹提早避開很多陷阱。

方才接好的茶已經微涼。鐘奕手指貼在杯壁上,試了試溫度,又重接一杯。

然後端起杯子,慢慢往休息室外踱步。

心想:“得找個合适的時機,安慰安慰他。”

說是“安慰”,其實也是把自己記憶裏的許多事換個角度說出來。沒有什麽事會憑空發生,許多微末細節,往往已經能暗示最終結果。

他打定主意,邊走邊拟腹稿。走到一半,遇上兩眼發直,腳步飄飄的同事。

同事:“嗨——”

鐘奕舉一舉手上的杯子,和對方打招呼。然後改作快步前行,迅速回到自己工位。

……偶爾摸次魚,還挺不習慣。

……

……

在鐘奕真正找到時機前,他先簽訂了與張老師的新合約。同一時段,盛源的訂單正式投産。張老師帶着鐘奕去廠子裏盯了兩回,給他慢慢講了許多有關經驗。鐘奕認真聽了,收獲頗豐。

183號玻璃成品看上去平平,實則在制作流程上大有講究。先是普通步驟,用石英砂引入、燒制,玻璃液自機器內流出。料剪剪短,玻璃液冷卻、凝固,滾下時已經成了無數小球。往下,小球進到鐘奕花大價錢買下的電阻爐。

等從電阻爐內出來,玻璃球成了一灘碎塊,重新黏連至一處。再将這些黏連在一起的碎塊砸碎,浸入調配好的腐蝕性溶液,形成用于吸附的微孔。

這才算結束。

除了電阻爐,老友還附送了幾個小坩埚,又提到,自己在別處的廠子裏有小型擺件生産線,如今一時找不到人接手。這倒是小事,他既然決定出國、折價出售手中産業,就不在意這點虧損。唯有一點放心不下:廠裏有幾個手藝頗好的老師傅,說起來,也算是他的叔叔輩。老人家年紀上去,卻精神矍铄,平日裏負責把關出場成品。在廠裏待了一輩子,感情很深,又忙碌慣了。聽聞要暫停生産,便來找他,問能否給自己安排個新崗位。

也不為其他。年紀上去,平日忙活慣了,驟然空閑,總覺得哪那不對勁,身體都要出毛病。

老友問鐘奕,能否把幾個老師傅暫且安排到他這裏。

鐘奕點了頭,提出:“既然師傅們手藝好,能否給我做些演示?”嗯,他看了些有關藝術品,對給池珺的禮物有了新的想法。

老師傅們欣然答應。只是接下來,鐘奕一直沒抽出時間,這事就擱置下來。

這日他與張老師在廠裏視察。夏日炎炎,哪怕撞了降溫設備,生産間仍然熱的驚人。好在幹淨清潔,不落灰塵。

張老師由衷感慨:“這點上,玻璃廠就是比陶瓷廠要好。”後者也是材料系學生的重要科目,“沒粉末,待着舒服。”

他早年還做陶瓷相關的研究,這兩年,就一心撲在玻璃上。沒辦法,年紀大了,總得為自己身體考慮。在這一行待久了,職業病見得太多。

鐘奕應了聲,回想着自己了解到的各種安全标準,一路默默檢查。

張老師看出來,笑道:“還不放心?安全員不是吃白飯的。再說,孫工他們也幫忙盯着。對,之前不是說想看孫工他們的手藝嗎,今天怎麽樣?”

鐘奕算算時間,應下:“好。”

兩人轉身去了小坩埚所在的地方,恰好幾位老師傅先前熔過料。

聽了鐘奕的來意,孫師傅拿着吹管,當場吹出一只小鳥。小鳥肚子是空的,放在桌面上,陽光透過玻璃照來,為小鳥披上一層流光。

鐘奕看在眼中,贊道:“太精巧了。”一停,問,“吹這個有什麽技巧嗎?我能不能試試?”

張老師站在鐘奕身側,輕松笑道:“你之前在學校沒試過?”

鐘奕答:“沒有。”畢竟他先前寫的那個方子并不會用到吹管。

張老師便說:“既然這樣,孫工,你教教咱們鐘總?”

孫師傅已經快到退休年齡,鬓間帶着白發,笑起來卻很爽朗。他取了新吹管,先指點鐘奕如何拿,叮囑:“挺重的,要穩住……”鐘奕只能慶幸自己在工作之餘沒有疏于鍛煉,偶有舉鐵,否則還真會覺得為難,“好,接下來是挑料。”

半是屋子裏原本就熱,半是手上重量的關系,鐘奕額角滑落一點汗珠。

他并不在意,仍然專注于吹管另一端的玻璃液。

……

……

半小時後。

孫師傅,屋裏其他幾位老師傅,再加上張老師一起:“嗯——”

“還是挺有創造力的。”

“之前沒認真上手過,能這樣,挺不錯了。”

“真有興趣,可以常來玩兒。”

“是啊,這種事兒,總是練出來的。”

鐘奕:“……”

他哭笑不得,拿起自己吹出來的四不像,說:“張老師、孫工,錢工,咱們也不用這麽客氣。我以後,嗯,抽空就來練練。”

說“四不像”,都有些擡舉那一攤東西。

這天晚上,池珺從客廳路過,對着茶幾觀察半晌。

他表情微妙,問鐘奕:“這是史萊姆嗎?”

鐘奕正色、點頭:“是。”

池珺像是很難找出一個合适的表情,半晌,才憋出一句:“你們廠還生産這個?”

鐘奕不動聲色:“幾個小樣,做着玩兒。”

池珺:“唔,加油。”

他端着一杯咖啡,顯然晚上還要趕工。這會兒随意聊了幾句,就要往房間走。

鐘奕看出他眼下淡淡一層青色。

他忽然開口:“池珺。”

池珺回頭看他:“怎麽了?”

屋裏的光線不算明亮,可這一刻,鐘奕無比清晰地看到池珺的睫毛。像是一只蝴蝶,撲簌着翅膀。

他下意識想錯開視線,可理智先一步掌控身體,并未作出什麽實際的、不自然的動作。

仍然是自然尋常地看着池珺,忽略掉自己心底一瞬間的悸動,說:“晚上別熬太晚。”

“嗯,”池珺笑了下,神情放松下來,“你也是,早點睡。”

可這一次,他彎起的眼下,那抹淺淡的青,緩慢又堅決地印在鐘奕心底。

在把池珺當朋友時,兩人一起加班、一起熬夜,通宵也是尋常。從前鐘奕只道尋常,可眼下,感受截然不同。

他花了一刻時間,想通:原來這種感覺,就是心疼。

鐘奕聲音低了些,說:“已經八月了。”

池珺緩慢眨眼,顯然,疲倦讓他的思緒比往常遲鈍許多。鐘奕話音落下後,他停了數秒,才接話:“啊,對,之前說好一起吃飯。你有想去的店嗎?”

鐘奕有點看不下去,想直接按池珺去睡覺。可他明白,以自己的立場,這種事只能想想,無法付諸實施。

于是快刀斬亂麻,想結束話題,能省一秒是一秒:“你生日,我請客,店我定。”

池珺的笑意真心許多,說:“好。”

這時候,鐘奕覺得,這就是這個夜晚的結束了。

可他晚間醒來,覺得口渴。摸到床頭櫃上的手機,看了眼時間,淩晨兩點多。

在床上翻了兩下,還是認命地起身,準備去客廳接杯水喝。

然而推開卧室門,一擡眼,就看到陽臺上的一點煙火。

鐘奕一下子從朦胧的睡意中清醒。他花了點時間,看清:是池珺。

池珺坐在陽臺的木地板上,屈起一條腿,手肘架着膝蓋,食指與中指之間夾了一根煙。

點燃了,卻沒有放進口中。

就那麽捏着,然後出神地、失神地,看着窗外。

窗外是不變的燈火。

鐘奕手握在門把上,五髒六腑都在這一刻擰住。他心跳加快,耳畔再度響起渺遠的、隆隆的雷聲。他忍不住覺得:如果今晚我沒有醒——

那他是不是會錯過什麽?

一切好像上天注定。鐘奕再回神時,已在池珺身邊坐下。

他問:“還有煙嗎?給我一根。”

池珺終于吸了一口,不過肺,吐出點淺淡煙霧。

隔着那點煙,鐘奕看到他微微垂下的眼。他開口講話,嗓音裏帶着點啞意,還有點難辨的懶散,說:“之前沒見你抽過啊。”

鐘奕答:“彼此彼此吧,我也沒見你抽過。”

池珺輕輕笑了聲。這點笑,輕易中止了鐘奕耳邊的雷鳴。

他一手撐住地面,身體緩慢地、堅定地,朝鐘奕靠了過來。

鐘奕屏住呼吸,只覺得自己墜入了一個迷霧重重的夢境。

只是在兩人只隔半拳距離時,這個夢倏忽醒來。

池珺的手按在鐘奕腿邊的煙盒上,拿起紙盒,然後又坐回原本的位置。

鐘奕壓下自己那份無法言說的失望。

池珺從煙盒中抽出一根,遞到鐘奕手上。

然後手指夾住自己唇邊的煙,又靠到鐘奕身邊,為鐘奕點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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