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這一晚,杭祁在床上翻來覆去,聽着耳邊窗外呼嘯的磅礴大雨和淩厲風聲,臉色一如既往有些病态的蒼白,太陽穴邊一團鬥毆的淤青也在他臉上揉進了幾分淩亂。
但他睜着的眼,卻漆黑宛如黑曜石,其中細碎閃耀着從未出現的神采。
過了半晌,他終于忍不住,單手撐着冷硬的床板坐了起來。
沒有床頭燈,他按了一下鬧鐘,淺黃色的微弱燈光便照亮了一小塊範圍,剛好照亮他床頭的老式櫃子上擺着的幾塊獎牌和卡片。
這兩樣東西躺在這裏,和這個死氣沉沉的小房間格格不入,但卻為這些老黃陳舊的家具帶來了些許生機。
杭祁将卡片拿起來,用手指細細悄悄摩擦。
他盯着卡片上的小表情,沉默許久,極細地抿了一下唇。
……
有個小孩,在他還沒能夠堅強到不在意外界眼光、不需要朋友親人、築起冷漠外表野蠻生長的時候。他還只是個,課堂上老師要求分組,卻沒人願意和他一組,眼巴巴地看着其他小孩組好了隊、自己孤零零站在一邊,感到手足無措、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的可憐鬼。
他讨厭、害怕、恐懼每次手工課分組、體育課分組、排隊做操分組、上大巴車時的座位分組。
那意味着,他會一次又一次難堪、可憐地被抛下。
所有人都看着,老師也會頭疼地看着他:“怎麽辦,那你就一個人一組好了。”
這時候,他總覺得是自己做錯了什麽。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做錯了什麽。
別的小孩上學會很開心能和朋友見面,可小時候的他每一次踏進學校的清晨,都會開始緊張,害怕今天又有分組任務。
他也和別的小孩一樣悄悄擡起頭,羨慕班上最光鮮亮麗、最受歡迎的那個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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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別人羨慕的無非是那人有最拉風的汽車模型、能出國玩,可他羨慕的卻是,對方每次組隊,都能百分百被選擇,都不必忐忑害怕。
孤零零的滋味,沒有人比杭祁更能領會。
就像是你一個人在隧道中奔跑,前後左右都沒有人,只有空蕩蕩的、呼嘯而來的冷風,沒有光亮,更沒有回音。
就這樣很多年了,他也已經習慣了。
從來沒人關心他,從來沒人在意他,他一向是自己自生自滅。
可是現在,一連串突如其來的溫柔闖入了他的生活。
幾盒子悄然而至的感冒藥、傷藥、熱水,可能對于別人而言,只是再平常不過甚至不值一提的小事,可對他而言,卻是有生以來第一次得到的一點溫暖。
所有過往的孤寂、冰冷,也因為這一點暖意而多了幾分鮮活。
杭祁胸腔中複雜情緒紛湧……他仍不能徹底确定這到底是惡作劇,還是真的有人在關心自己。可是,無論如何,他已經想要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抓住這一點點善意了。
可是,如果明天這一點善意就會消失呢。
杭祁患得患失、提心吊膽地想。
如果那個人某次突然覺得無聊、覺得自己無趣,然後就突然收回全部的施舍呢。又或者,覺得自己不值得,于是再也不對自己這樣好了。
想到這裏,他心髒皺縮,好不容易亮起些許的眼眸又暗淡下去。他突然很害怕被人發現自己左耳聽力還有些許殘疾的事情,比以前更害怕。
之前擔憂無非是不想在這所學校也被用異樣的眼光看待、惹來事端、浪費時間去打架。可現在害怕,卻是因為怕被那個從未露過面的人嫌棄。
杭祁閉了閉眼,重新摔在床上,手伸到枕頭下摸了摸自己的白色的一直被同學們當做是耳機的助聽器……
他必須小心掩飾,死死抓住那個人。
周五終于晴了,天際雲層破開一個淺灰的小口。
杭祁起得很早,非常早,他出門之前,難得在單薄的校服外面裹了件黑色羽絨夾克,高挑的少年看起來修長又凜然。
他騎着自行車從馬路上飛馳而過,未來得及拉上的校服拉鏈被風吹得獵獵作響的時候,馬路上還沒什麽車輛,最早的公交車班都沒有開始運行。
杭祁早早地來到學校,飛快地停下自行車,然後直接奔向教室,教室的門鎖一向都是學習委員管理的,此時教室還沒開。而即便開了,杭祁也不可能一一翻找六十多個同學的作業,比對字跡。
他看了眼也鎖着的辦公室,想到可以去找語文老師拿試卷。
每次考語文,學生們都怨聲載道,吐槽寫的字太多,考一次手都廢了。“杭祁”二字雖然有點生僻,不一定會在這些試卷中出現,但是“的”字、“傘”、“獎牌”這些字眼,一定在語文試題中出現過,他一定能夠比對出字跡。
現在就只等辦公室開門,語文老師來了。
杭祁心中下了主意,可又有些喉嚨發幹,下樓去食堂時不由自主喉結滾動一下。
近鄉情怯。
他既想知道那個人是誰,但是又有些害怕知道。他只是害怕,一旦對方知道自己知道了她的身份,就不再對自己好了。
杭祁垂着眼,心事重重地下樓,但是腳步卻比平日輕快許多,他眼睛一如既往漆黑不見底,淡漠如同清晨的冷霧,但是仔細看去的話,會發現其中隐隐有了小孩子般雀躍的色彩。
食堂倒是比教室開門早得多。
杭祁來到窗口,這已經是本周第五天,打早飯的阿姨往他盤子上加雞腿。先前幾次杭祁心情複雜,以為是誰的惡作劇,對此訝異之外,厭惡又抵觸。
可是現在他想,一次兩次是惡作劇也就罷了,誰會這麽好心地對自己好這麽久,還不出來看自己丢醜呢。
不是惡作劇啊。
——即便是惡作劇他也認了。
杭祁嘗了嘗今早的雞腿,眸子裏情不自禁多了幾分期待和祈盼。
不過,食堂的人漸漸多了起來,他飛快吃完早飯之後,仍不習慣這麽多人,斂了表情,将餐盤放在回收去,朝着教學樓的方向回去。
杭祁所有的科目近乎滿分,唯獨語文不大好。語文老師對他的孤僻沉默也印象不大好,在辦公室門口看到他早早等在外面時,視線首先就落到他脖子上的幾團青紫淤痕上,便皺了皺眉。
“試卷丢了麽?怎麽就你試卷丢了?”
杭祁擡起眸子沒什麽表情地看着她。
語文老師還想說什麽,但又想到今早來學校時,在班車上聽到的傳聞。
昨天杭祁和周岩打架,她是沒有親眼目睹的,但是今早聽班車上其他老師說起,都是一副心有戚戚的樣子。
杭祁比周岩高,但少年身形單薄,并不比周岩更粗壯,可打起架來真要命,三個老師攔都攔不住,其中一個男老師甚至肋骨還挨了一拳。
語文老師小個子,再看一眼足足比自己高處一個頭的少年,心中便有些發怵,于是将批評的話咽了回去。
“進來吧。”
杭祁說是自己試卷掉了,以此為借口在一堆用紅筆改了錯、又被老師收上去檢查的試卷中翻翻找找。
他翻得很快,那個字體他熟稔于心,如果看到相似的字體的話,一定能夠一眼就認出來。
可是足足十分鐘過去了,仍沒找到。
他忍不住擰起眉,略有些焦灼。
語文老師在飲水機前倒茶,忍不住催促:“試卷找到了嗎?”
杭祁已經将自己班上的同學們的試卷翻了個遍,甚至将旁邊桌子上兩摞隔壁班的試卷也翻了一下,可是,還是沒有找到。
女生們的字體都是差不多的,娟秀、端正,可是杭祁篤定确定,那全都不是那個人的字跡。
……難不成是自己在做夢?
杭祁走出辦公室的一瞬間,幾乎有些恍惚,但褲袋裏的卡片又分明提醒着他,這幾天一直對他好的人,存在着,不是夢。
杭祁有些失望,垂下眼睫,回到教室的路上,在走廊撞了個人也沒有察覺。
比起沒有找到那個人,他更害怕的是,那個人從此消失……
而與此同時,教室內。
譚冥冥一臉崩潰,抓狂地在周岩和後排幾個男生旁邊跳來跳去,鼻腔還散發着濃濃的鼻音,心急如焚罵道:“周岩,還給我!”
她昨晚提心吊膽的事情竟然真的發生了!
昨晚睡前,她明明忐忑地想今天一定要早早爬起來,第一個來教室把自己草稿本收好,順便再給杭祁同學打一下開水,可是昨天淋了雨,可能是感冒了,半夜頭重腳輕流鼻涕,又爬起來吃藥,好不容易折騰到後半夜才睡着……
第二天就完全忘了這件事……被譚媽媽罵了一頓,頂着黑眼圈擠上公交車,昏昏沉沉搖到學校後,才猛然記起!
本來自己以前的試卷很難被注意到的,就拿上周的語文試卷來說,自己交給學習委員之後,就不知道被學習委員弄丢了沒有,自己每次還得去确認。
可是,可能是這幾天終于不那麽路人甲了,草稿本就很有可能被看到了!
譚冥冥飛奔到教室,喘得上氣不接下氣,就看到——果然被看到了,周岩正拿着自己草稿本,頂着一臉的青腫,笑得如同公雞打鳴。
“這位女同學,小學生呢,還在草稿本上罵人?”
周岩就是班上那種最愛惡作劇的男生,平日裏流裏流氣,對待看不順眼的男生會很壞,但是對待女生,卻是不太會做什麽的。他只是一大早來看到譚冥冥作業本上的字,覺得好氣又好笑,小小的丫頭平時在班上怪不起眼的,誰給她的膽子居然罵自己?
還畫個圈圈詛咒自己,他媽的,這不是來氣人,這是來搞笑的吧。
譚冥冥:笑你個大頭鬼。
周岩笑得嘴角快撕開了,又趕緊捂住被揍得鼻青臉腫的嘴角,嘶了一下。
就在這時,杭祁從教室後門進來了。
他看起來有點心不在焉,眼睫半垂,頭也沒擡。
周岩卻反射條件似的渾身傷口一痛,警惕地停止了揚起譚冥冥草稿本的動作,盯着他走過去。
譚冥冥也有點緊張——
主要是怕被杭祁掃到草稿本上的字,那可真讓人不好意思。
杭祁徹底走了過去,譚冥冥和周岩竟然同時松了口氣,她又擡頭瞪着周岩,催促道:“你快還給我,不然我告訴老師。”
周岩咧開嘴,正要惡作劇地說什麽,手中的草稿本卻突然被淩空一抽,“嘩——”
他手中一空,杭祁不知何時又走了回來,站在他身後,神色淡淡。
杭祁看也沒看那草稿本,似乎只是随意幫女生一個忙一樣,将草稿本扔給了譚冥冥。
“你——”周岩瞬間暴跳如雷,可脖子一梗的時候,傷口被撕裂開來的疼痛又讓他脊背一涼。
他頓時慫了回去。
“謝謝啊……”譚冥冥一把抱住草稿本,來不及瞪周岩,便宛如鹌鹑一般,飛快地溜回了自己座位。
這次,她是真的椅子上長了針,如坐針氈。
她吸了吸鼻子,實在沒忍住,悄悄扭頭往後,暗搓搓地心虛地看向杭祁——
他剛剛不會看到自己草稿本上的字跡了吧!那豈不是能把自己和這幾天做好事的雷鋒對上號了?
譚冥冥緊張得半天沒呼吸,因感冒而不通暢的鼻子更加堵塞,她不安地扯了張抽紙,又觀察了杭祁好幾次,可是。
卻見杭祁回到座位上後,就一直面無表情,翻開書本開始看書。
甚至頭也沒擡一下,那樣子,看起來是根本就沒看到方才草稿本上的字啊!
也是,剛才他就随手把本子抽過來,瞥都沒瞥一眼,就扔給了自己,怎麽可能看得到什麽。
不過他竟然還有點同學愛,以前看他對身邊的事情都漠不關心的!
……
譚冥冥看杭祁神情愈發柔和了一點,心裏小人悄悄給杭祁舉了個“+1分”的牌子。
她活像躲過一劫一般,吊起來的石頭放下來了,長長地松了口氣,轉回身去,一邊抽抽紙,一邊打開英語早讀課本。
而在她轉過身後——
杭祁喉嚨發幹,放在書桌上的手指緊緊捏着,掌心全是汗。
他心髒跳得很快,而半垂着的一雙眼睛璀璨如星,熠熠生輝,色彩都從所未有地明亮了起來。
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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