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杭祁家門前。
冷風在走廊窗外呼嘯。
那是一個依偎的姿勢。
男生因為發燒而渾身滾燙, 譚冥冥卻是剛從寒風中上來, 脖子頸窩那一塊兒的皮膚冰涼涼的。
杭祁額頭貼上去的那一瞬間,就像是貼到了什麽冰涼一般, 又像是在沙漠中艱難地長途跋涉,終于遇到了一處水源,得到了極大的緩解。他半睜着眼, 混沌不清醒的腦子有幾分茫然……是幻覺麽?
發燒了一整夜, 他不止一次夢到她出現了。
這一次又是錯覺, 還是夢?
而譚冥冥睜大眼睛,呼吸亂了幾分。
……她雖然快在外面凍僵了,但是皮膚還是很敏感的, 杭祁腦袋垂過來時, 她凍得麻木了的脖頸像是倏然貼上了一塊炙熱的鐵, 不僅如此, 對方渾身卸了力, 溫熱的氣息一瞬間鋪天蓋地而來。
而且,他眼睫很長, 掃在她脖子上。
跟在人心上撓癢似的。
……譚冥冥莫名臉紅了一下。
卧槽,搞什麽, 譚冥冥,請你立刻停止對純潔同學的胡思亂想!——不過這不能怪她, 她只是從小到大太過透明,除了家裏人,就沒和什麽男性這麽近距離過, 唯一一次被容俊平同學表白,還無疾而終,而這樣摟着人,還是頭一次,感覺實在是太奇怪了……
譚冥冥先粗暴地把杭祁腦袋推開,然後七手八腳地扶着臉色蒼白的少年,試圖把他送回房間。
但就算她力氣再大,還是支撐不住,踉跄幾下,差點摔跤。
杭祁被晃來晃去,頭疼欲裂,他嘴唇幹涸,漆黑的額發卻是濕的,被汗水打濕的,襯得臉色更加蒼白和病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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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樣多少清醒了一點。
他視線往下,黑漆漆的瞳孔望了譚冥冥一眼,垂了垂,再望了一眼,像是猛然意識到什麽似的,眼睫劇烈顫了一下,染上幾分不敢置信。
竟然不是夢?!
他竭力站穩了身子,抓起譚冥冥的手腕,朝外面走了一步,擋在門前,聲音沙啞地問:“你……怎麽來了?”
譚冥冥好不容易扶着他進了門,累得氣喘籲籲,又被他輕輕推出來了,簡直白費了一場功夫,快氣死了,她吸了兩口氣問:“你怎麽突然發燒了?是感冒了還是生了別的什麽病?要不我送你去醫院。”
但見杭祁臉色慘白,嘴唇沒有顏色,瞧着太可憐了,譚冥冥那麽一丢丢氣又立刻消了。
她臉上的擔心一覽無餘。
杭祁垂着眸望着她,心底像是被什麽不輕不重地撞了一下,握在門框上的手指也不自覺地輕輕蜷縮起來,但……片刻後,他抿起嘴唇,視線有幾分難堪的回避,且擋住了譚冥冥朝他家看的視線。
他家裏什麽也沒有,因為獨自一人,生活拮據,沒什麽家具,空蕩蕩的。被她知道他住在這一片即将拆遷的破舊地方,已經足夠難堪了,他不想變得更難堪。
“不去醫院,我沒事,你回去吧。”他冷淡地道。
譚冥冥肩膀一下子聳拉下來,杭祁果然生氣了,對自己冰冰冷冷的,簡直像是這幾天的死纏爛打都一朝回到解放前了一樣。她有點惆悵,低頭看着腳尖,有點兒不知道該怎麽辦。
杭祁看着她,明明是自己趕她走,但不知道為什麽,見她似乎真的有了要走的意思,他又——眼眸一下子黯然了起來,宛如水源即将被拿走一般。
他喉嚨幹癢難受得說不出話來,沉默兩秒,要關上門,可就在這時,譚冥冥當機立斷地把書包塞了進去。
書包一下子堵住了門。
杭祁:“……”
透過門縫,譚冥冥露出笑臉,小聲懇求道:“不去醫院也行,你讓我進去,上次的事情,對不起,杭祁同學,你大人有大量,就原諒我嘛。”
她雙手掰住門框,試圖把臉擠進來。
那模樣十分可笑,譚冥冥本意也是逗杭祁笑一下,可是杭祁沒有笑,反而看着她,漆黑眼睫抖了一下,神情中看不出來是什麽意味。
然後,門倏然就開了,譚冥冥雀躍地沖進來,剛要撈書包,但她書包沒有掉在地上,而是被杭祁拎了起來,塞回她的懷裏。
“把門關上。”杭祁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轉過身朝房間走,聲音啞得不行,也澀得不行。
譚冥冥立刻高興起來,趕緊把門關上了,将書包抱在懷裏,左右瞅了眼,屋子裏果然如她想象的一般,冷冷清清,沒什麽家具,地板也因為舊小區常年潮濕損傷的緣故,很多塊都起了皮,但也被杭祁細心地用寬透明膠貼了起來——
但盡管如此,整個屋子裏還是沒什麽生氣。
廚房裏沒什麽東西,只有幾包面,有這個出租屋自帶的電視,但杭祁應該是不看的,網都沒接上。
總之,如果說自己家才是一個溫馨的家的樣子的話,那這間屋子反而更像是臨時栖息的地方。
譚冥冥心中愧疚,眼眶也有些澀澀的,一扭頭,杭祁一張臉本來因為生病慘白得沒什麽血色,起來了一會兒後,更是一副病容,朝房間走去,身形有些搖搖欲墜。
她心中一緊,趕緊将書包扔在沙發上,快步跟過去,将人扶到床上躺下。
“不去醫院的話,你量體溫了嗎?吃了點東西了嗎?吃藥了嗎?家裏有沒有降溫的東西?”
杭祁半靠在床頭,卻并不答話,漆黑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她,蒼白的嘴唇抿着。
“我問題是不是太多了?”譚冥冥有點尴尬,決定不問杭祁了,他總是沉默寡言的,何況現在嗓子應該也很疼,還是少說話為好,自己直接去找體溫計和藥就好了。
這樣想着,她飛快站起了身,在客廳東摸摸西摸摸,很快在電視機下面找到了一根體溫計和一盒藥。
她燒了點水,然後倒了一杯,拿了回來,将水喝藥放在杭祁床邊,将體溫計遞過去:“快量一下。”
杭祁視線從她身上離不開,也沒有抗拒,滾燙的手指接過體溫計,便安靜地塞進了衣服裏。
“等我五分鐘,我去弄點降溫的來。”譚冥冥離開房間,找到一條幹淨的毛巾,然後用一個小盆接了一點廚房的水,冬天自來水管的水本就冰冷刺骨,但反而更好。
她回去,将毛巾放入冷水中打濕,擰了擰幹,然後捏成長條,敷在杭祁滾燙發燒的額頭上。
杭祁視線落在她被冷水凍紅的纖細的指關節上,心髒像是被什麽攥緊,臉上竭力裝出來的冷漠神情再也維持不住,他沉默地将開水水杯遞給她。
譚冥冥愣了一下,有點兒激動,這是不怪她昨天莽撞的行為了?她趕緊接過來,抱在手心裏,冷冰冰的手指一下子就暖和起來了。
房間裏一片安靜,杭祁不是個多話的人,他靜默地靠在床上,面色發白,但幹燥的嘴唇喝過水後稍微好一點了,他視線一直落在譚冥冥身上。
譚冥冥被望得面紅耳熱的,忍不住撓了撓臉,嘗試着開口,道:“你……”
“沒什麽大不了的,現在科技這麽發達,再過幾個月攢夠了錢,咱們就去手術嘛。”譚冥冥越說越輕快,眸子裏也漾起笑意:“是我不好,那我以後都坐你右邊,分享耳機給你,你聽右邊的音樂,我聽左邊的,好不好……”
杭祁放在被子裏的手不知不覺攥緊,他半垂下眸子,将她的每一個字都聽得清清楚楚,藏在心底。
——那我以後都坐你右邊。
他喉嚨倏然發啞。
是沒什麽大不了的,這麽多年,在別人的眼中是半殘疾,偶爾會被用異樣的眼神看待,他都已經習慣了。
他很少用助聽器,反正大部分時間,只要沒人湊近他左耳輕輕說話,他就能聽見,況且,也沒人會那樣靠近他。
可是那天,在實驗室裏,她在他身邊小聲說了什麽,他卻一個字都沒聽清……
那天,也是杭祁從小到大以來,最痛恨自己弱聽的毛病,也是頭一回如此強烈地産生了自我厭惡的情緒,他一點也不想錯過她對自己說的每一句話,可偏偏,她越是湊近呢喃,他便越是聽不清,他看見她在問自己什麽,可他卻無法回答她……
她會不會覺得自己很奇怪?
她想要和自己化學實驗分到一組,是因為自己化學成績好,能夠最大程度地幫助她,可是,如果他幫不了她,她會不會以後化學實驗都不想要和他一組了?
他心情低沉,還有點緊張,像是小心翼翼自卑地掩藏着自己一個最大的秘密一樣,希望在他治療好之前,她不要發現,最好是一輩子也不要知道。
于是,他放學的時候特地戴上了看起來像是白色耳機的助聽器。
這樣,無論她對自己說什麽,自己都可以回答她了。
可,卻沒想到,反而更猝不及防被她發現了……
他當時便驚慌失措,渾身冰冷,她知道了,會怎麽看待他,會不會就此縮回對他伸出的手了……他恐懼地想,她會害怕、會吃驚、會嫌棄,甚至會從此回避他的。
可是她竟然……沒有。
他還以為她走進他家裏來,見到他家裏這樣貧瘠,也會流露出不可思議、多少有點皺眉的表情的。
可是,她也沒有。
她全沒有,她和所有人都不一樣。
杭祁冷硬的心中像是被什麽溫柔的包裹,有什麽暖意抵達了心髒,他低垂着眼睛,眼底有澀意、苦意、難堪、自卑,可是,卻也悄然死灰複燃起了一些星光,甚至,比以前更加濃烈。
……
杭祁燒到了三十九度五,譚冥冥拿着體溫計,看着他蒼白的臉色,很是擔憂,也沒心情叭叭叭說一大堆了。
感冒藥和消炎藥的催眠效果很強大,杭祁也或許是因為實在發燒得太厲害了,清醒了一會兒之後,就控制不住眼皮子打架。
譚冥冥見他似乎有快要睡着的趨勢,便靜悄悄起身,轉身出去了。
她輕手輕腳地摸到廚房,已經六點半了,她肚子有點餓,杭祁喝過了藥,最好也是吃一點兒填填肚子,但這附近似乎有點偏僻,譚冥冥不想冒着寒冷的大風下去買早餐,于是打算在廚房随便做一點兒。
她打開櫃子……
竟然空蕩蕩的什麽也沒有!
譚冥冥好不容易才收拾好的心情,又開始有點兒難過了。
她倒也不是一個同情心特別泛濫的人,就只是,她一直在利用杭祁、接近杭祁,一次又一次,來為自己一家人加分,好變得不再透明,心中多少有點兒愧疚。
而這種愧疚在魯莽地摘掉他耳機,發現他的秘密時,更加濃烈。
這就導致,一看到杭祁櫃子空蕩蕩,想到他平時生活應該很孤單難過,她心裏的那點兒愧疚就甚嚣塵上了。
譚冥冥忍住心中的難過,找到了米,然後開始洗米,她雖然不會做什麽菜,但煮點粥還是可以的。
還有聽力的事情……
譚冥冥一邊煮粥一邊思忖着。
他弱聽的事情,學校裏好像除了老師暫時沒同學知道,自己發現只是偶然,但萬一之後還被別人發現了呢?
這樣一回想,譚冥冥才知道杭祁為什麽不喜歡說話了,大概是,小時候剛失去聽力的那一段時間,害怕聽不清別人的話,而被別人用異樣的眼神看待,所以索性不靠近人群了吧。
譚冥冥鼻尖酸酸的,吸溜吸溜鼻子,認真地想,得想個辦法才行。
……
房間裏死寂一樣,杭祁昏昏沉沉的,因為發燒太嚴重,整個人如同從汗水中被撈出來的一樣,病容蒼白,但額頭上的冷毛巾多少給他降了點溫。
他不知道自己閉上眼睛了多久,可能只有幾分鐘,但是生病之後腦子混沌,幾乎有點分不清時間。
察覺到房間裏沒了聲音,他睜開了眼睛,接着,看了眼身邊。
沒人,屋子裏也靜悄悄的,她已經走了嗎?
杭祁立刻有些不安,差點就要以為剛才都是自己在做夢,但随即看向床頭,那杯水和那盒藥分明還在,他才松了口氣,不是夢。
只是,眼底的失落還是濃濃不散。
他剛才不該睡着的,她好不容易來一趟,他甚至都沒有送人下樓。
他閉了閉眼,摘掉額頭上的毛巾,舔了舔幹得起皮的嘴唇,雙手撐着床,竭力站了起來,沒什麽力氣,勉強下了床,扶着門框朝外走,想去看看她會不會還在樓下還沒走,可就在這時,聽到廚房發出了“砰”地一聲響。
他轉過頭,就見到一道身影,仍留在廚房,正在小心翼翼地将熬好的白粥倒在碗裏。
——她還沒走。
瞬間,杭祁心頭重重一顫,眼眸裏也升起無法掩飾的璀璨,他朝廚房走過去,剛想幫忙,譚冥冥卻拉着他在茶幾兩邊坐下來。
熱氣騰騰的白粥擺在面前。兩碗。
冷清的屋子裏頓時因此而多了活着的氣息。
杭祁擡起眸子,阖黑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譚冥冥,不知是不是升騰的粥的熱氣的緣故,他看起來半點也沒有平日那樣冰冷,反而眼底有幾分濕潤與貪戀。
“謝謝。”杭祁啞聲道。
譚冥冥卻同時也斟酌着開了口:“我們做同桌吧,杭祁。”
“……”杭祁心中劇烈一顫,猛地擡頭,不太敢置信。
譚冥冥對他綻開笑臉,顯得有幾分忐忑,勺子在碗裏攪拌來去:“這個,我的意思是,以後,我幫着你,就不會發生這種事情了。”
“如果上課有什麽聽不清的話,我都會告訴你,有同學來問你問題,你也不必害怕,沒了助聽器,還有我呢。”
“…………”
“好。”
不知過了多久,杭祁答道,聲音澀然。
心裏頭冷硬的城牆早已被撬開一道縫隙,光照進去。
他以為,她得知他的缺陷後,善意而溫柔,不嫌棄他,已經是他得到的最珍貴的東西了。僅僅是為此,他做任何事都值得了。
可沒想到,她又再次朝前一步,朝他繼續伸出了那只手。
作者有話要說: 譚冥冥蒼蠅興奮搓手:杭祁祁,我們來做同桌吧。
杭祁:……好。(*/w\*)
弟弟:別攔着我我要殺人了:)
狗崽:好個屁,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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