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譚冥冥看到那件揉在垃圾袋裏的襯衫, 其實猶豫了。她知道, 提出收養,最後又不收養, 對邬念來說是很大的傷害。
所以,她害怕自己現在就像是這件垃圾袋裏的體恤衫一樣,被這個弟弟讨厭了。
自己現在來找他, 是想多少幫些忙, 至少彌補些什麽, 但說不定在他眼裏,會覺得自己假惺惺。
如果被讨厭的話——譚冥冥覺得自己多少會有些難過。
盡管邬念來到家裏的時間不長,但一直以來, 他都乖巧溫順地叫她姐姐, 而她也是真的很喜歡有這樣一個弟弟, 即便晚上給他講題, 第二天會犯困, 可看着他眼裏亮晶晶的期盼之意,她也不好意思拒絕, 也從沒開口說過困。
他做的菜很好吃,一起去逛超市他從沒讓自己拎過重物。
而且, 以前倘若譚媽媽和狗子發生什麽事,譚爸爸又要上班, 不能時時刻刻照應,家裏很多事情肯定都是自己忙前忙後,但小念來了以後, 忙碌的身影逐漸變成他的了。
與其說有個弟弟,不如說像是有個過于早熟的,像是哥哥一般的可愛的弟弟。
譚冥冥很喜歡自己這個弟弟,無關任何暧昧的感情,她單純地希望他開心快樂,也希望能和他好好相處——可是現在,發生了這樣的事情,邬念說不定會像是對待陌生人一樣對待她。
如果真的是那樣的話,她會感到難過,但卻也無可奈何。
可更多的,是對于無法挽回如今這種局面的愧疚。
因為她什麽也幹不了,沒辦法說服媽媽,而即便說服了,按照這樣的趨勢發展下去,以後還會矛盾不斷。
她能對邬念做出的,只是一些彌補。
可是這些彌補不痛不癢,邬念會願意嗎,還是說,反而會更加傷害他?
譚冥冥是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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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就在她在門口徘徊,有些躊躇,甚至有種改天再來的沖動、下意識朝反方向邁開步子的時候,面前的門卻還沒等她敲響,便猝不及防地朝內打開了。
邬念穿着一件白色薄衫,頭發剛洗過,漆黑頭發濕漉漉的,面無表情地立在門口,手中還拎着另外一袋垃圾,看起來像是剛好要出門。
他身後的屋內沒有開燈,沒有拉窗簾,黑漆漆的一片,但譚冥冥勉強從一團烏漆麻黑中看出了裏面一團亂,看來是他今天剛租了房子,還沒來得及打掃,顯得淩亂而混雜。
他從黑暗的屋子走出來,立在門口,漂亮的眼眸死氣沉沉,渾身散發着有些頹廢的森氣。
這和譚冥冥所認識的那個——笑容明朗,即便不笑的時候,臉上神情也洋溢着燦爛和光芒的弟弟完全不一樣。
她不由得怔住:“小念?”
邬念将垃圾袋扔在門口,看了她一眼,沒說話,卻像是在按捺着什麽情緒。
沒開口叫她進去。
譚冥冥難免有幾分尴尬席卷而來,輕聲問:“我能進去嗎?”
邬念冷冰冰地立在原地,半晌,讓開了身子,也沒關門,自顧自走到冰箱那裏去。
譚冥冥站在門口略微躊躇,跟着進去。
她心中微微嘆了口氣,小念果然因為被放棄收養的事情,立刻和自己疏遠了。可是同時,譚冥冥也因為此時站在自己面前的邬念和以前判若兩人,而産生一些異樣的感覺。為什麽像是變了一個人一樣?
不過當她進去以後,看到整個昏暗的屋子裏亂糟糟的,幾個打包箱還沒拆開,家具上面都蒙了一層灰,一看就是剛搬進來還沒開始收拾。
這麽空蕩蕩的一個家,這小孩一個人搬出來,也沒有住校,擔憂的情緒更甚,她便很快将這種異樣的感覺抛諸腦後,問:“請了家政阿姨嗎?”
邬念沒吭聲,他蹲在冰箱前,脊背一動不動,将一箱子礦泉水挨瓶放進去,他面前是敞開的冰箱的藍色光亮,照亮了他面無表情的一張臉。
他心頭充斥着難以說明的憤怒和失落。
其實對他而言,離開譚家,并不是多麽不能接受的事情,早在醫院的時候,他就像是預料到有今天這一天一樣。因為每回靠近他的毫無例外最後都會離開他。他已經足夠努力,但每一回都得到的是這樣令人心灰意冷的結果。他早就該習慣的。
其實那時候他就不該被動搖的,可是已經晚了,他再一次經歷了和以前同樣的事情。
或許是早就看穿了譚媽媽的不接受,譚爸爸的左右搖擺,他心中始終做好了一些心理準備,所以離開譚家時,被抛棄的怨恨與難堪轉瞬即逝,最後卻只留下了“沒什麽大不了的”自嘲念頭。
可姐姐不一樣。
是她先對他露出笑容的,先不計較地抹掉汗水扶着他下樓,先往他僵硬的背後塞上兩個軟綿綿的枕頭的。先義無反顧信賴他的,先給他處理傷口的。
——是她先對他好的。
既然對他好了,又怎麽可以中途放棄,又或者,對別人更好,把他只是當做一個不重要的、只是有些愧疚的弟弟?
家裏人可以放棄他,可是姐姐不可以。
所以,她怎麽可以猶豫——?
方才姐姐從電梯裏出來,他聽到電梯響,根本還不知道是誰,便立刻從昏暗的沙發上站起來了,趕緊走到門口去。
他等了很久了,他等着姐姐來找他。
他門都沒關上,只是輕輕掩着,這樣每一次電梯開的聲音,他都能聽到。只是,前兩次都是同一層樓的別的住戶回來了,他走到門口看了眼,又失望無比地回來了。在這樣的患得患失的等待當中,他終于等到了譚冥冥來。
可方才聽到的卻是,她在門口徘徊來去,似乎是猶豫着要不要來找他。
她猶豫了。
邬念捏着礦泉水瓶的手微微攥緊。
——她在猶豫什麽?
是覺得自己總是笑容滿面,樂觀開朗,所以即便被家裏放棄了,也不會感到太傷心難過,也不會需要人安慰,所以她來的這一趟可有可無嗎?
如果他不主動打開那道門,裝作要扔垃圾,她是不是就退縮了,轉身下樓了?
她在杭祁面前,總是主動的那一個!甚至對待丢失的小狗的時候,都好幾天沒怎麽睡覺,到處去張貼尋狗啓示,到處去找……!
可,到了自己這裏,為什麽,自己就是能夠被她輕而易舉地放下的那一個?
是因為自己,最不重要……嗎?
邬念強忍住心頭難堪而痛苦的情緒,沒有回頭,低聲道:“沒請。”
少年線衫垂到地上,只有冰箱裏那一團光亮,令譚冥冥看不清他的神色,但依然能聽出來他聲音裏的冷漠與疏離。
譚冥冥難免感到有幾分難過,她頓了頓,走到門口去按了按開關,原來燈不是壞的,客廳一下子亮堂起來,譚冥冥這才得以看清客廳的全貌。
邬念身邊兩箱礦泉水,還有買來的一些東西,他正在将東西往冰箱裏放。
譚冥冥走過去,想幫他幹一些活兒。但少年立刻扔下手中的礦泉水瓶,冷冰冰站了起來,看也不看她一眼,轉身朝廚房走去。
譚冥冥咬住了下唇,默默蹲在地上幫他把冰箱收拾好。
屋子裏靜悄悄的,譚冥冥知道邬念在生氣——在生自己一家人的氣,她感到難堪又愧疚,片刻之後,看了他一眼,見屋子裏又沒有開暖氣,他卻洗了頭之後穿得這麽單薄,不由自主皺了皺眉:“小念,快去把衣服穿上,不然又要感冒了……”
邬念聽着她一如既往關懷的話語,卻是心中無端有幾分貪戀與焦灼扭曲在一起的怒意:“關你什麽事,你又不是我姐姐了。”
是了——他肯定是在埋怨自己。
譚冥冥頓時安靜了。
她心中發酸,沉默片刻,去衛生間拿了拖把來打掃,攥緊了手中的拖把,開口道:“抱歉。”
邬念坐在沙發上,竭力不去看她,可是餘光仍然落在她微微發紅的眼圈上,方才說出那一句幾乎是有些洩氣與控制不住情緒的言語之後,他便後悔了。
他扭開頭,又像是往常那樣,琉璃色的瞳孔倒映着窗外的燈火,若無其事道:“沒關系,反正我才來了沒多久,還沒對你家産生什麽感情。”
譚冥冥握着拖把的手僵住,她有些被這話給刺傷到了。
邬念緊緊攥着遙控器,笑着道:“而且,你以後完全沒必要來看我了,造成這些的又不是你,你有什麽錯,也不用再道歉了。何況,你看起來好像也不是很情願來看我的樣子——”
“你非得這樣嗎?”譚冥冥眼圈徹底紅了,她是感到愧疚,但此時她也感到委屈。
一句抱歉的确起不到任何作用。她的确幹的都是些無意義的事,她也的确在這件事上對邬念做出任何有用的彌補,可是她能怎麽辦?
她現在小心翼翼地上門來,為不是自己過錯的事情試圖轉圜,可是得到的卻是一句尖銳的“反正對你家沒産生什麽感情。”
譚冥冥忍不住抹了抹眼睛,将拖把扔了,轉身開門走了。
她走之後,邬念一動不動地坐了片刻,忽然摔了遙控器,煩躁地抓了抓頭發。他分明不是那樣想的,他分明只是想讓她多來看看他,不要因為他不再是她的弟弟了,就對他視而不見了。可為什麽——
他心裏陡然生出一陣惶恐,連鞋子也沒換,就趿拉着拖鞋追了上去。
他急匆匆地追過去,譚冥冥已經拎着書包進了電梯,電梯門正要關上,邬念伸出一只手扒拉了開。
他望着鼻尖微紅的姐姐,他心中害怕她就這麽走掉,見到她還沒走,松了一口氣的同時,眼睛也一下子紅得如同兔子一樣。
他心中許多情緒再也控制不住,是,他是告訴自己“沒什麽大不了的,不過是在領養檔案上又留下一筆罷了”,但他心中仍然感到憤怒而又傷心,可那又怎樣,連一個安慰他的人也沒有——
所以,他不是真的認為“沒什麽大不了的”,而是只能那麽認為“沒什麽大不了”,才不至于讓自己那麽難堪。
他想要得到的是安慰和關心、在意和擔憂。
他也不是想趕姐姐走,他只是希望姐姐能不要猶豫,能更看重他一點,把他放在更前面一些的位置,能夠不是因為愧疚來關心他,而是因為真的喜歡他才關心他。
可是,他開不了口,他不知道該怎麽去索求——沒有人教過他。
電梯門在感應到邬念時,又緩緩打開了,邬念心中倉皇,盯着譚冥冥,眼圈發紅:“姐姐,我不是故意的。”
譚冥冥輕輕松了口氣,靜默片刻,她道:“我知道。”
人總是容易對比較親近的人發火,就像是她在外面受了委屈,她也不會在老師和同學們面前表現出來,而只會在爸媽面前哭鼻子一樣。
她因為邬念那傷人的話語,生氣歸生氣,可是卻也知道,這只是小孩被趕出家門後,倉皇無助之後,崩潰的結果。
“那你出來。”邬念還是怕他一松手,姐姐就按下樓層,直接走掉了。
譚冥冥只好出去,少年站在她面前,眼睛鼻子都發紅,雖然身形已經颀長了,影子拉得比她的還長,可此時臉上的不安卻顯露無疑。邬念很少在她面前表露過情緒,除了柔軟的笑就是溫和的笑。這大概是極為少數的一次。
另一面?
譚冥冥吸了吸鼻子,竭力讓自己在弟弟面前不要像是個愛紅眼睛的小姑娘一樣。
想了想平時譚媽媽教育自己的話,她在心中練習了兩下,板起臉,對個子比自己還高的少年教育道:“因為我是你姐姐,所以你可以對我發火,但是發完火必須道歉,而且事不過三,以後不可以說這麽傷人的話。”
邬念嘗試着像以前那樣抱住她胳膊,見她沒有松開,邬念的一顆心髒才稍稍落了回去,他眼睛發紅,可又覺得難堪,于是低下頭不讓她看見,低聲問:“那你以後還可以繼續做我姐姐嗎?”
——他沒有別人了。
“當然。”譚冥冥揉了揉他柔軟的黑發,道:“先回去打掃衛生吧。”
……邬念終于扯開嘴角,他陰暗潮濕的心髒此時此刻才像是徹底得到了救贖。
因為沒有人教過他怎麽去得到。
所以他總是裝出乖巧溫順的樣子,以為裝出這樣的面容,就會有人喜歡他,就會不再抛棄他。
可是事實證明他錯了,他即便那麽努力地去讨好,可總是毫無例外地被放棄掉。
所以方才他在她面前幾乎有幾分自暴自棄,既然僞裝了也得不到任何自己想要的東西,那僞裝有什麽用?!
——可是她還是沒有走,她原諒了他,即便他并不是那副乖巧溫順的樣子,而是尖銳又蠻不講理,她還是願意做他的姐姐。
她是天底下唯一一個對他這麽好的人。
邬念眼睛紅透,可是,身邊的人又怎麽知道,他想要的,并不只是在她心中那一個小小的角落?
正因為她太好了,對他太好了,所以才讓他生出這麽多病态的心思、不顧一切想要抓住的心思。
他看向身邊的姐姐,用眷戀的眼神想要留住這一切的時候,卻發現,走廊窗戶外,遙遙地能看見樓底下等着一個人,那身影很熟悉,一直仰着頭朝這邊看來,肩膀上還挂着兩個書包,其中一個粉色的是姐姐的——他們竟然是一起來的?
邬念方才還開心的神色忽然像是被臘月寒冬一盆冷水澆了下來。
他們是一起來的,所以,自己從姐姐這裏得到的關心,還是屈居于杭祁之後。
他已經被趕出家了,已經不再奢求任何家的溫暖了。他只有姐姐了。
既然只剩下姐姐,他怎麽能讓姐姐被搶去?
正是因為這個人,因為那只狗,所以自己才會在姐姐的心中的位置那麽一小團。
所以姐姐對自己的關心才會永遠落于那個人之後。
邬念不甘心。
他的世界一無所有,當好不容易得到了一點愛的時候,他不甘心那點愛只是對方善意的一部分。他想要的是真正的,只對他一個人的,全心全意地關心和愛。
正因為太缺乏,所以貪婪。
他眼底的偏執徹底湧現了出來。
譚冥冥正奇怪他怎麽突然頓在門口不走,他卻對譚冥冥微微一笑,道:“姐姐,你先幫我把廚房整理一下吧,我去隔壁借一下爬梯,方便打掃。”
——順便,有幾句話要對樓底下那個試圖搶走你的人說。
……
杭祁在樓底下耐心等着,盡管心中微微有些焦灼,但面上并未表現出來。半分鐘前譚冥冥給他發了短信,說要幫弟弟打掃衛生,看他是上去一塊兒幫忙,還是先回家。他收起手機,斂了神色,轉身就打算上樓。
但剛回過身,就見到譚冥冥那個弟弟下樓來了。
這少年個子也很高,但比他纖細很多,手裏拎着兩袋垃圾,面無表情地從他身邊擦肩而過,眼裏還有紅血絲,更顯氣質陰郁,他手擡起來将垃圾丢在了垃圾桶裏。
寒風裏,兩人之間互相有很濃的敵意。
杭祁眸色淡淡地睨着他,但邬念與他對視半晌,卻反而笑了起來,那笑容一如既往的無辜:“不要和我姐談戀愛,不然你會後悔的。”
杭祁皺起眉梢,冷漠地注視他,邬念聳聳肩膀,不再說話,轉身上樓,卻在杭祁手裏留下一本紅色的筆記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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