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窗外雨很大, 床很軟, 這一晚譚冥冥疲憊地沉沉睡去。雖然腦子裏很多煩亂的情緒,但或許是實在是身體已經累到了極限, 無法再多提供一秒的清醒,于是幾乎沒怎麽翻來覆去,便一覺睡死。

待譚冥冥模模糊糊地從床上睜開眼時, 窗外仍然大雨傾盆, 噼裏啪啦, 像是要将整個城市淹沒,透明的玻璃窗上凝結着白色的霜花霧氣,還未出去, 就已經能感覺到外面刺骨的寒冷。

譚冥冥不甚清醒地用手背擋着額頭, 睜開眼睛看着天花板, 心想, 這居然已經是九年後的冬日了, 有時候命運真是捉弄人。

房間裏沒開燈,昏昏沉沉的, 她不可避免地想起昨晚給杭祁打的那通電話。

還未回來之前,她信誓旦旦地覺得, 杭祁一定會等她,才幾天而已, 杭祁肯定還沒從得知她全家出車禍的失魂落魄中走出來,即便這個世界裏有另一個女主角存在,杭祁也絕對不會多看那女生一眼。

可是現在, 她不确定了,誰也沒料到,一下子就這麽過去了九年。

九年,三千多個日夜。杭祁在哪裏生活,在哪裏吃飯,在哪裏活着,怎麽畢業的,念的又是什麽大學,怎麽創業的,又是怎麽将事業一手發展起來的,有沒有回學校看過,有沒有去她家附近徘徊過,去那些地方的時候會想些什麽,她全都,一無所知。

她不知道杭祁睡得好不好,是否難以入眠,也不知道杭祁過得好不好。

關于杭祁,她缺席了九年。

雪地裏的悸動、雀躍對于她來說才是幾天前發生的事,可對于杭祁而言,卻已經是九年前的事情了,在他那裏,那段記憶會不會模糊?畢竟,對杭祁漫長的這九年來說,與譚冥冥認識的那大半年,只是短暫的一小段記憶而已。說不定,某一天杭祁已經釋懷了,而她就變成了那個命運不好,讓人懷念的初戀。

譚冥冥一點也不能接受自己變成昏黃的老照片。

可她對這一切卻又無能為力。

而且現在,她也不知道該去哪裏找杭祁,去找了又能說什麽,就像是那通貿貿然打過去,卻沒轉到本人身上的電話,或許給杭祁帶來的只有突兀。

她心裏很矛盾,她見到顏訴很開心,也非常想見到邬念,看看他現在過得怎樣。但唯獨對杭祁,她是一種近鄉情怯的感覺,她甚至有些不敢面對,害怕去看見如今他身上的變化。

譚冥冥嘆了口氣,又躺了會兒,才從床上爬起來。之前九天在卓一行家裏睡得床板可硬了,而顏訴公寓的床特別軟,導致她一下子有點不适應,腰有點酸,蹦噠下床,做了幾分鐘扭腰活動,才清醒過來。

本來見外面天色還那麽暗,譚冥冥以為還沒天亮,結果一看客廳的挂鐘,居然已經第二天的下午六點了!也就是說,她把白天一整天全都睡過去了!

譚冥冥吓了一跳,趕緊跑到譚爸爸譚媽媽的房間門口,仔細聽了下,還聽見譚爸爸響震天的打呼嚕聲,爸媽居然也還沒醒,大概确實太累了。譚冥冥也并沒打擾,打算讓他們多睡一會兒。

公寓裏空無一人,顏訴的助理應該是有事出去了,冰箱上貼着幾張小紙條,示意譚冥冥有做好的吃的東西放在廚房。譚冥冥走到廚房,看見各種已經準備好的日料西餐中餐,這才感覺到肚子餓得咕咕叫。

不過唯獨沒有豆漿油條,也沒有煎餅果子。

譚冥冥離開這個世界九天,最想念的就是煎餅果子。

她看着餐桌上那麽多美食,卻沒什麽胃口,于是轉身回房間套上外套,拿了把長柄傘,打算換鞋出去吃,順便呼吸下新鮮空氣,散散步。

譚冥冥昨晚睡前已經打過邬念的手機號碼,卻沒打通,顯示電話號碼已經注銷,譚冥冥沒辦法只好作罷,她不确定邬念是不再用這個手機號碼了還是怎樣。不過過去了這麽多年,換號也是很正常的事。

現在邬念應該已經大學畢業兩年了,想要找到他可能還有點困難。譚冥冥本來打算今天去,但現在既然已經天黑了,那麽就明天吧,她想叫上譚爸爸去家裏看看,順便也去邬念住的地方看看。

她思忖着這些,伸出手握住門把。

而就在紅色原木門發出咔嚓一聲,她感覺門外好像有什麽重物動了一下。這一瞬間,門還沒開,但譚冥冥眼皮子卻狂跳起來,心髒也快竄出喉嚨,她仿佛有什麽直覺般的預感一般,緩緩打開了門。

門外靠牆等着一個人,從昨晚一直等到今天。

他身上挂着長途跋涉而來的雨水,有的地方已經幹了,漆黑的發梢卻還是濕的,因為在牆角靠了一整晚,那一塊牆壁都被他濕透的肩胛骨暈染得多出一塊潮濕的水跡。他下巴上隐隐有了因奔波而長出的青茬,顯得憔悴不堪,可聽見開門聲,擡起眸子看向譚冥冥時,一雙漆黑的眼睛卻亮得驚人。

譚冥冥徹底屏住了呼吸。

她什麽都聽不見,只能聽見自己無措的心跳聲。

空氣都有幾分凝固的安靜。

杭祁的确已經不是當年的那個站在雪地裏路燈下靜靜等待譚冥冥的颀長少年了。

距離如此之近,他身上的變化,像是一把沉默的刀,紮進譚冥冥心裏。他眉骨上的疤沒了,冷冽的感覺卻絲毫沒減半分,他輪廓變得更加深邃,成為了一個成熟男人,他眉眼亦變了許多,以前的杭祁眉眼冷淡,可不會有這種淩厲感。

他望着譚冥冥,眼睛裏不知道因為一天一夜沒睡覺而生出了紅血絲,還是因為別的,發着紅。

譚冥冥心裏酸楚,蔓延到了鼻尖上,她吸溜吸溜鼻子,斟酌半天,開口打了個招呼:“杭祁,你好。”

杭祁站了起來,也不甚在意風衣衣擺被地面弄髒了,譚冥冥猜到他是昨晚就來了,但怕打擾自己睡覺,所以索性在門口等到現在。她心裏亂糟糟的,甚至不敢多看杭祁,打完招呼後,就迅速低下頭。

杭祁視線一直落在她身上。

譚冥冥走到電梯門口,杭祁沒吭聲,也走到電梯門口,站在她身邊。

他不說話,他一貫這樣沉默,譚冥冥只有幹巴巴地開口:“我下去買點東西吃,你呢?”

話音剛落,電梯開了,譚冥冥急忙走了進去,她有些不敢面對杭祁這些年的變化,像是逃避一般,如果不去看對方的變化,對方就還是停留在自己記憶中的宛如松柏的少年。杭祁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也跟着進了電梯。

電梯下降,譚冥冥只感覺杭祁的視線快要把自己望穿了,她臉頰無法避免地發起燙來,打着哈哈笑道:“是不是覺得我九年沒見,居然沒什麽變化?還是像個高中生?”

這九年到底去了哪裏,根本無法解釋,即便解釋,也不是三言兩語能解釋得清楚的。

整整九年,杭祁的人生她沒有絲毫參與。

而現在的杭祁站在她身邊,她覺得陌生極了,她的恐慌來自于這空白的她缺了席的九年。

杭祁還是沒說話,呼吸有些粗重。

九年後的久別重逢,沒有擁抱,什麽也沒有。譚冥冥只好閉上嘴巴,強忍住心頭的酸楚,拿着傘朝外走去。到了樓下,她意識到杭祁沒有傘,猶豫地看了手中的傘一眼,不知道要不要撐過他頭頂,可就見他已經從公寓樓底下拿了一把公用的透明的傘。

哦,譚冥冥遺憾地想,她怎麽忘了這麽高級的公寓肯定會有公共傘的。

譚冥冥去買油條,出了小區,沿着馬路邊上的路走着,杭祁就跟在她身後。

她不由得将傘柄握得很緊,努力鎮定地朝着前面走去。

離開了安靜的小區,過了一個拐角,行人逐漸多起來,前方是一個熱鬧的小廣場,有幾個扯着棚子的小攤,似乎在賣面條。譚冥冥眯了眯眼睛,見還真有煎餅果子,于是趕緊快步走了過去。

譚冥冥看了眼跟到自己身邊收起傘的人,猶豫了下,要了兩碗面,兩個煎餅果子,要掏手機付錢的時候,陡然一個激靈意識到,自己手機支付賬號是不是也注銷了啊!老板見她掏半天沒掏出什麽東西,忍不住問:“小姑娘,怎麽了?”

譚冥冥讪讪地看了老板一眼,正要開口讓杭祁幫自己墊付一下,杭祁便伸過來了手。

骨節分明的幹淨的手指握着幾張紙鈔。

老板接過去,又有些怪異地看了一眼這一對男女。清俊的年輕男人看起來二十六七,一身黑色風衣濕透,氣質凜冽出衆,沒什麽表情,女生像是個還在念高中的白淨小姑娘,情侶吧,不太像,叔侄?

譚冥冥一眼就讀出了老板在想什麽,心裏面那種微微刺痛的感覺又來了。她趕緊低下頭,裝作無事發生,端着兩碗面去路邊棚子下找了個位置坐下。

杭祁拿着傘和兩個煎餅果子走到她對面。

譚冥冥高中時習慣了在路邊攤吃,可見杭祁過來,瞥了眼他身上看起來價值不菲的風衣,忽然想到什麽,趕緊站起來,繞到對面扯了張紙巾給他的位置擦椅子,不安地問:“你也在這裏吃?要不還是回去吃吧,公寓裏還有別的。”

杭祁握住她的手,終于開口道:“不用了。”

他看着譚冥冥,譚冥冥不得不擡頭看他,半晌,道:“還是回去吃吧,我拎着。”

她不知道為什麽,就感覺現在的杭祁和這裏路邊攤格格不入,她一手拎着兩碗面,撐着傘轉身往回走,竭力不讓身上打濕。杭祁沉默了下,仍跟在她身後。

就這樣,兩人在淅瀝的大雨中,又回到了公寓樓下。

譚冥冥鞋子全被打濕了,站在屋檐下收了傘,盯着自己鞋子上的泥土看了眼,又瞅了眼杭祁褲腿上的泥土,她忽然想起來譚爸爸譚媽媽還在公寓裏,自己和杭祁一起上去,他們會不會懷疑什麽。她胡思亂想之際,忽然聽見身邊的人開口了。

杭祁的聲音沙啞得不像話:“我一直在等你。”

譚冥冥亂糟糟退縮的腦子一下子靜止了,心跳也靜止了。從昨晚到現在,不,是從去了另一個世界到現在以來,所有的不安、不确定都因為這句話而消散了,因為杭祁說一直在等她,那就絕對是沒認識過其他任何的女生。

她無條件地相信杭祁。

可九年,杭祁怎麽過來的,她全然無知。她心頭一酸,鼻尖漸漸開始發紅。

譚冥冥用腳尖磨蹭着地上的擦泥地毯,不敢開口,怕一開口就想哭。

杭祁站在譚冥冥身後,看着她低着的脖頸,又問:“譚冥冥,我很想你,你不想我嗎?”

這句話輕輕的,卻是譚冥冥從未聽過的杭祁幾乎發着顫的一句話,譚冥冥從昨晚到現在,在譚爸爸譚媽媽面前沒露出任何慌亂,在顏訴面前也竭力輕松自在,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有多慌張,而現在,聽見杭祁的聲音,她眼淚徹底掉下來了。

就好像,她所害怕的,漫長的九年,在這一瞬間,杭祁親手告訴她,不存在了。他還是當年雪地裏的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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