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武喆沒有挨到姜明晗從手術室出來的那一刻。
由于手掌大面積感染,身體高燒卻沒能及時降溫,最終發生高熱驚厥,暈倒在武文殊的懷裏。
昏迷中,武喆做了一個亂七八糟的夢,夢裏又一次回到高二的籃球館,眼前武文殊肝髒上插着一把刀,白衣透血,滿手殷紅,武喆驚叫地沖過去,卻聽到背後傳來姜明晗痛苦的呻吟,他回過頭,看到李長遠正把一枚寸許長的鉚釘刺入這個人的後腦,他悲怆吼叫想撲過去,又被武文殊扯住,這個人臉上滿是哀傷,嘴唇一張一合,輕輕跟他道別,說,小喆,再見……然後拔出肝髒上的刀直插自己心髒。
他瘋狂地大喊不要,驚恐地大叫他叔的名字,整個人猛地從床上彈坐起來,突然而激烈的大幅度動作讓疼痛像激流一樣刺激他的神經,他抱着受傷的手哀叫,彎下腰。
武文殊站在床邊,驚異地看他……
他沒想到武喆會叫着他的名字從噩夢中驚醒,剛才一直陪在旁邊看書,床上的人彈跳起身時他也是一樣驚得把書掉在地上。
氣喘籲籲,大汗淋漓,武喆茫然地擡起頭,看到武文殊時有點分不清現實還是夢境,他小心翼翼地問:“叔?是你嗎?”
武文殊坐下來,摸着他受傷的手,輕聲道:“疼得厲害嗎?”
冰涼柔軟的觸感,坐下來的重量,這個人身上的煙味,武喆知道這就是現實,他忽然驚恐地抓過武文殊的手臂:“明晗?!他怎麽樣?!手術呢?!”
“放心,手術結束了,他已經轉到ICU。”武文殊聲音平靜。
“結束了……那怎麽樣?!脫離危險了嗎?!”
“應該不算,只是生命暫時無礙,還要看ICU的情況。”
武喆一掀被子就要下床,被武文殊攔住:“你過去沒用,ICU病房進不去家屬,他屬于高危病人,面都見不到,況且你還在發燒,手也沒好,聽醫生說他情況還算穩定,好好休息一晚,明早我送你過去。”
床上的人松口氣,狠狠撸了把臉,開始清醒地重新審視周圍,這是一個裝飾及其簡單不大的卧室,他問武文殊:“這是哪兒?”
“當然是梅苑。”
武喆低下頭,看向自己纏着紗布的手,這只手已經不再是那個肮髒不堪,胡亂纏綁的豬爪子,此時只有手掌被白色紗布仔細包紮過,五個指頭露在外邊,可以自由活動,只不過一動就鑽心地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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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迷時,我讓醫生給你處理過傷口,現在沒事了。”見他一直瞧他的手,武文殊解釋。
武喆擡起頭:“有煙嗎?”
“你發燒,手還這樣,別抽了。”
對方可憐巴巴:“我心裏難受,手也疼,煙都不給……弄死我吧。”
武文殊無奈地搖搖頭,拿來煙和火,又順手把床頭的煙灰缸放在床上,他讓武喆叼一根,自己也一樣,搓開打火機挨個點燃。
武喆貪婪地吸了好幾大口,鼻中吐出不少白霧,他立起枕頭靠了靠,仰起頭享受尼古丁帶來的片刻寧靜,一片白煙蒙蒙中,他發現這個人正專注地凝視他。
廠房裏,武文殊的臉曾被李長遠毆打得很厲害,挂彩嚴重,經過簡單處理,現在已無大礙。
武喆低下頭彈煙灰,嘴角忍不住劃出彎彎的弧度。
“笑什麽?”武文殊問。
“別人的臉被那樣痛揍早他媽成豬頭了,你倒好,臉上劃痕淤青一樣不少,卻越看越耐看,又滄桑又男人,真沒天理。”
“滾蛋!少編排我,你又有勁了?”武文殊吸着煙,笑罵。
武喆抿嘴笑,很快笑容消失在沉默中,他又吐出幾縷煙,沉聲:“李長遠真的死了?”
對方“嗯”了一聲。
“你親手弄死的?”
武文殊沒說話,猛吸幾口,再開口特別沙啞:“沒錯,代價太大,別說這個了,我不想再提,”他皺起眉:“反正你那個叫秦什麽的朋友會善後一切,他挺能折騰,這事不用你管。”
武喆很明白他叔也受不了欠姜明晗的那一命。
“可你損失的那兩千萬……”
“這算什麽啊,”武文殊把煙掐滅:“能用錢解決的問題都不叫問題,要是可以換來我想要的,花多少我也認。”
武喆怔怔地看着手上的紗布:“叔,我對不起你,所有的事……李長遠,”他咬緊牙關,滿眼的憤怒和悔恨:“都他媽怪我,是我……”
武文殊突然煩躁地打斷他:“你沒完沒了?!不讓提非提是不是?!”
見武喆別過臉抿嘴緘默,他收拾床上的煙盒煙缸:“行了,快睡吧,明早我送你過去。”
正當起身,他的手腕突然一緊,溫熱一片,一只手緊緊抓在那上面,武喆低着頭,聲音非常小:“剛才我做了個噩夢,夢到你……你……”
“我怎麽了?”武文殊等他說。
武喆擡起頭看他,抿着的嘴唇不住抖動,眼眶通紅,有什麽東西在眼中翻騰打轉,武文殊詫異地看着他,随後聽到武喆深吸一口氣,像是壓抑情緒又像是抽泣哽咽,但仍然只說那三個字:對不起……
武文殊有些明白,他将腕子慢慢從對方手中拿掉:“我知道,出事前你就找過我,咱們不是已經說得很清楚了嗎?你放心吧,我懂……”
“你懂什麽?!”武喆最終沒忍住,眼淚掉下來:“你他媽什麽都不懂!!”
武文殊一怔。
他揉了揉武喆的頭發:“別鬧了,現在不是瞎想的時候,不過是個夢,沒什麽大不了的,睡覺吧,我就在旁邊的卧室,有事叫我。”
燈一關上,萬籁俱寂,漆黑不見,只有星星點點的月光透過窗簾上的圖案灑在床上,武喆忽然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同樣的兩間屋,以前跟他叔住在一起時,一想到他叔睡在旁邊,他就心裏發甜,心髒那個地方被撐得滿實,如今同樣的情況,他卻只有難受,心髒好像被一把利刃刨開,疼痛難耐,呼吸困難。
他多想再他媽來一根煙。
就在武喆煙瘾昂然,饑渴難耐的時候,武文殊已經在旁邊的卧室一根接一根地抽上了,武喆當然不會知道,這個人整整抽了半宿的煙。
**
來到醫院,武喆發現對姜明晗的情況他叔避重就輕,根本沒有告訴他全部的實情。
當天下午,姜明晗便從ICU病房轉到普通病房,他被确診生命無礙,體征正常,手術很成功,可人卻一直無法醒來。
按照醫生的解釋,腦中的長釘雖然取出,但由于腦組織收到一定程度的損傷,理論上很可能引發PVS,深度昏迷狀态。當武喆一臉困惑時,醫生告訴他俗稱“植物人”。
獨立的單間病房,床上的人安靜地躺着,無聲無息,旁邊心髒血壓檢測儀發出“滴滴滴”富有節奏的響動,窗簾半敞,大片陽光直射進來,打在武喆的臉上,光照熱烈,暖意盎然,他卻沒什麽感覺,他站在那裏一動不動,腦中仍然不斷徘徊醫生對他說的話……
……
植物人的定性是個漸進的過程,不是一天兩天就可診斷出的,大多數病人會在幾個月乃至半年多後才會定義為這一類……
家屬也不要太過悲觀,蘇醒,恢複意識或者激發有限的一些感官功能恢複國內外還是有不少先例,當醫學沒辦法解決的時候,相信奇跡是很有必要的……
家屬可以給病人講講故事,多說說話,做做按摩,或者說一些以前快樂的事,有很大可能性他是可以聽到的……
……
…
沒有進食,這兩天只靠靜脈輸入營養液,姜明晗明顯清瘦不少,微微的胡茬冒出來,亂七八糟布滿半張臉,武喆找遍同層病房,借了一把刮胡刀來,刮胡刀比較老舊,不是電動的,從浴室打來一盆溫水,找出肥皂和一塊熱毛巾,細心地為姜明晗刮起胡須。
打上泡沫,一點一點,小心翼翼地在下巴和臉頰上刮蹭,然後擦去刀上積厚的碎胡子,用溫水和熱毛巾為他仔細擦拭,不多久,這個人便煥然一新,臉上又利索又幹淨。
磨蹭他光滑的下巴,武喆笑了:“你看,這不是很帥嘛,還是這樣好看。”他摸上這個人的臉,在那裏一直停留:“這刮胡刀太難用,還是家裏的好,明天我帶來,就放這兒,天天來給你……刮胡子……”
他說不下去,雖然仍舊再笑,眼淚卻忍不住落下,一滴滴打在姜明晗的臉上。
武喆趕忙用手抹去,他不想再弄髒他的臉,端起水和毛巾去衛生間。
門沒有關嚴,武文殊站在門縫的那一側,呆愣地看着這一切,手中的煙盒被捏得皺成一個紙團,他的煙瘾最近簡直大得驚人,靠在門外的牆邊,低頭點煙時才想起來醫院不能抽煙。
武文殊自嘲一笑,覺得自己真他媽沒出息,基本的社會素養都被狗吃了,他來到VIP病房的吸煙區,剛點上,便聽到有些耳熟的聲音從背後飄來:
“你煙瘾這麽大對你那下面沒好處。”
回過頭,一個人倚在進門的牆邊,雙手插兜,嘴裏叼着煙,似笑非笑地看他。
武文殊想了想,是那天為他看病的大夫。
“怎麽哪層都有你?”他皺起眉。
周唯不想解釋,仍然問他:“你不聽我的話,這麽個抽法,給你開的藥白開了。”
武文殊滅掉吸了一半的煙,拾起來扔進垃圾桶,看也沒看他,向門口走去。
周唯靠在門口往裏一點的地方,一把抓住武文殊的胳膊,神色嚴肅:“你這樣下去不行,下面好不了。”
武文殊剛要說什麽,卻聽到這人在他耳邊低語:“你是同性戀吧?”
他驚詫地推開他:“說他媽什麽呢?!”
對方卻沒有罷手的意思,他指縫夾着煙,将胳膊搭在武文殊的肩膀上,眼神暧昧慵懶卻又動情脈脈:“要是你也能像那天看那個人一樣那麽看着我,我死都樂意。”
不知是表白來得太突然,還是這個人實在不按常理出牌,又或者是被沒見過幾次的純路人一下子揭穿性取向太令人震撼,無論因為哪一條,此時此刻,武文殊完全僵化,臉上是極度的震驚,身體沒有半點反應。
周唯摸進他西褲的口袋,從裏面掏出手機,把煙又叼回嘴裏,噼裏啪啦地在那上面敲擊些什麽。
“我叫周唯,這是我的聯系方式。”留完電話號碼,給自己撥回來,很快白大褂裏嗡嗡直響,他把手機還給武文殊。
武文殊終于有些動作,他接過來,打開通訊錄找到名字就要删除,被周唯阻止:“別删,說不定我還有用,你想抽煙,喝酒,聊天,哪怕做愛也行,你就來找我。”
他認真,目光熱烈:“我喜歡你,對我做什麽我都願意。”
如果說剛才武文殊的表情是震驚詫異,此時則是不解,困惑,還有些莫名其妙。
“算上這次,我才見過你兩面。”
周唯不以為然地笑笑:“你叫什麽?”
“病歷上沒記錄嗎?”武文殊甩開他的手,推開門,徑直離去。
周唯仍然維持剛才的姿勢,他從兜裏拿出手機,将未接來電建立新聯系人,上面編輯出三個字,武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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