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浮生

「壹」

你從未見過比他更加脆弱的寶石人。

他似乎總是因為一些芝麻蒜皮似的小事，比如不小心和同伴們相撞，甚至只是大跳到一塊石子上，身上都會誇張地出現裂痕。

有時候只是一些鋪點白花粉就能掩飾的裂痕，有時候卻是破碎的不得不要金紅石忙上大半天才能拼回來的小片。

第一次見到破碎的磷葉石的時候，也是你第一次見到破碎的寶石人。

本該巡邏一天的寶石人中有一個提前回來了，懷中抱着一塊白色的布匹，兜着什麽東西。

你有些好奇，便湊上去打招呼。那寶石人是親人類的一方，對你挺友好的，見你前來便停了腳步，但沒想到布匹中包着的一塊東西就掉在了地上。

你沒有多想，甚至連掉了什麽都沒看清，便撿起來想遞給那寶石人。

寶石人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張口要道謝。

“謝謝。”雨絲般又脆又甜的聲音，卻不是眼前寶石人所發的。

你僵硬地轉動脖子，看到了寶石人一直抱在懷中的――

那張你看不慣的總是挂着近乎輕浮的笑容的臉，和那獨特的西邊海灘淺碧的色彩，你認識的寶石人中只有一個。

磷葉石向你伸出一只……斷手：“給我吧。”

你僵着脖子低頭看到了自己剛撿的“失物”，橫截面十分漂亮齊整的，汪着淺碧海灘的一截白皙過分的手。

“啪嗒”一聲，你的手指失力，那截手腕掉在地上再次碎成了兩截。

死一樣的安靜。

“噗嗤。”搬運破碎磷葉石的寶石人沒忍住，笑了出來。

你的臉頰漲得通紅，一時之間甚至忘了去撿起那“殘肢”，只無措地絞了手指：“我，我不是故意的……”

搬運的寶石人笑聲更大了。

“你好吵啊――”磷葉石在搬運的寶石人懷中掙紮了一下，斷裂的身體摩擦發出很清脆的描述不出的聲音，像是玉石相擊，又像是拿了筷子敲了一下玻璃杯的聲音，無論哪種，都是十分清脆的，和他聲音一樣。

“還有你――”磷葉石剛才那掙紮，白布落下些，露出他的一截小腿來，也是碎了一半，橫截面是淺灘海面上能閃爍陽光的淺碧，他的動作看上去大，但也只是輕輕擦到你的衣角，引起你的注意而已。

你不安地望向他的眼睛，磷葉石臉上還是那副飄忽軟綿的表情，扮出惡聲惡氣的模樣來也像是孩子過家家似的。

“過分！你舍得讓如此美麗的我（的手）在冰涼的地板上呆那麽久麽！”

彼時你的眼眶已微紅，被他這麽一鬧反而忘了哭，忙手忙腳亂地把拿磷葉石的一部分撿起，不遺漏任何細小的小碎片，那些綠色的顆粒在你的掌心裏像是天上遺落的小小星子，似是下一秒就能發出亮光來。

你将自己撿到的碎片放回白布中。

磷葉石默默看着你把因為掌心出汗，像是糖粒一樣黏在掌心的細小碎片一點點的都取下來堆疊在白布裏。

你大約花了不少時間，但寶石人和磷葉石都沒有催促你。

等你終于如釋重負地物歸原主後，才舒了一口氣。

你聽到了一聲輕笑。

像是雨滴落在窗臺的清脆聲音。

擡起頭，搬運的寶石人對你露出一個“不要在意”意味的笑容，你一時分不清那笑聲究竟是複雜搬運寶石人的，還是他懷中的磷葉石的。

但當磷葉石的聲音再響起的時候，你沒認錯了。

那是雨滴落在淺海裏的聲音，慢悠悠的，淅瀝瀝的，聽久了甚至讓人困怠，但是此時此刻，卻只讓你像是嘗到了雨絲輕甜。

那安安靜靜躺在白布裏的，甚至不能自主活動的磷葉石，看着你，眼睛一彎，那波碧海便泛起漣漪。真奇怪，他明明也是寶石，怎麽總能流露出如此靈動的情感？

“謝謝。”磷葉石再次道謝。

你恍惚還以為自己沒犯蠢，沒有把他的手摔得更碎。所以才能心安理得得他一句謝。

再看去，那寶石人抱着磷葉石已走遠了。

「貳」

你年齡漸長後，總喜歡回憶往事。

“……那時我就覺得這寶石人真好，所以之後你那麽作，我也始終給你留分情面。”

你還在碎碎念，旁邊本來安靜聆聽的戀人小聲嘀咕了一句：“真有這回事？……明明要不是我跑得快，早被你揍到手術臺上不知多少次了。”

“你、說、什、麽！”

戀人之間回憶甜蜜往事，其中一方不僅忘的幹幹淨淨，還語出欠扁。

你覺得自家的小磷葉石是又皮癢了。

磷葉石最怵你這種表情這種說話方式，像是準備拿錘子把他從頭到腳錘煉一遍似的。

但是他招眼的瑪瑙雙腿甫一往外動了動，就被你按住了。

人類的掌心熱度滾燙，磷葉石似乎能聽到瑪瑙雙腿裏細小生物們一瞬間的躁動，然後就像失去了所有反抗能力似的再不聽使喚。

磷葉石能看到你湊的很近的臉龐，已經離他很近很近了，潔白的貝齒上下一磕碰，就能吐露出讓他膽寒的字句，但包裹着這無情貝齒的嘴唇，卻那麽紅潤，看上去就十分柔軟。

磷葉石忽然地就晃了神，只顧着看你紅潤的嘴唇去了。

他知道，那兩片像是紅色花汁，紅果醬汁塗抹的柔軟唇瓣正如想象中也正如想象中那般柔軟，芬芳，甜蜜。

磷葉石就這麽走神了。

你碎碎念的念叨他是一句沒聽進去，終于回神後只捕捉到你最後的話語“以後不準忘了……！”

磷葉石面上十分乖寶寶地應了，你一點兒都沒發現他全程走神。他在這樣應付你這點上，像許多普通的人類男人一樣無師自通，且天賦異凜，可惜沒有你之外的人類做對照，磷葉石少了發現自己又一能吹噓的特長的機會。

見你心情好轉，磷葉石眼睛一眨，那碧波裏便像是灑了陽光一樣，亮晶晶的。

他一般擺出這種表情，準沒什麽好事。

果不其然，他一邊安撫你，一邊得寸進尺地靠近，你沒留神，就被他輕輕壓在身下了。

白花粉甜膩的氣息萦繞四周，陽光細碎地灑在波光粼粼的淺海，有些冰涼卻讓人舒服的氣息壓進。

你有些害羞：“我可還在生氣呢！”

身上那似乎總是輕浮的、靠不住的寶石人不知從哪兒學來的油嘴滑舌：“我都記住了，不會再犯的――”

簡直就像是人類社會裏，滿嘴跑火車，就為一吻心愛姑娘芳澤的毛頭小子。

“我都乖乖聽你罵了那麽久～現在，就來小小的‘接觸’一下吧。”

「叁」

你有點記不清磷葉石以前的樣子了。

以前的磷葉石，穿着帶跟的鞋，勉強和你持平身高，現在，他已經很輕松地超過你半頭了。

這沒什麽不好。磷葉石安慰你。他說接吻的時候真的方便不少。

這也沒什麽好。你在心裏想。你寧願磷葉石永遠不要“成長”。

但寶石人的“成長”和人類的“成長”一樣，總是不可逆的。

這應該是好事，但人總會在得到了所謂的更好後，懷念那些不經雕琢的笨拙。

你也是。

在磷葉石再也不給你鬧煩心事，能安安靜靜坐在你身邊聽你碎叨一整天也不走神的時候，你反而不習慣了。

磷葉石真的變了很多。

讓你覺得有點陌生。

懷念過去的時候，你不知不覺又說了很多很多以前的事。

包括那次尴尬的相遇，包括磷葉石的插科打诨。

磷葉石依舊安安靜靜地聽着，你幾次以為他是走神了，偷偷瞧他，總能發現他一直黏着你的目光，還會得到他有些不解的笑。

他是真的在認真地聽着。

你卻有點說不下去了。

“磷葉石……”你的嗓音有些幹澀，“你啊，是不是都不記得我說的事了。”

“嗯。”磷葉石答的很幹脆，他像是連以前他忘了點你們之間的“甜蜜回憶”後被你追着打的害怕也忘了似的。

你有些低落地垂下頭。

柔軟的合金手臂溫柔地托舉起你的面容。像是為了讓你開顏，其中一只的掌心裏，“長”出了一朵小小的黃金花。

你被逗笑了。

磷葉石也笑了。

他輕輕地靠過來，額頭抵上你的，他現在的眼睛總像蒙着一簾水霧，但那水霧中，不變的依舊是你：“嗯，就是這樣。那樣失落的表情可不适合你。”

他頓了頓，像是釋然了什麽：“而且，就算我不記得了，你記得不也一樣的嗎？”

你被他有些任性的話語逗笑了：“你可別太相信人類的記憶力啊，年紀一上來，我忘的速度比你丢身體都快。”

磷葉石也不介意你的刻薄言語，反而真的思考起了那個狀況的發生。

最後還給出了一個解決方案：“那我就把我們之間發生的所有的事情都記在紙上吧。那樣總不會丢了吧！”

你莞爾，并沒有當真。

「肆」

你忘記了很多事情。

你明明記得自己是在人類社會裏普普通通長大的一個女孩，不算頂漂亮，也有幾個追求者，有一份普普通通的工作，有一個不大不小溫暖的家。

但這些溫暖的記憶就像是火柴光輝裏的幻夢，你一睜眼，面對的是冰冷遼闊的未來，奇妙的寶石人。沒有一個是認識的。沒有一個是暖的。

你幾乎以為自己是陷入了怪夢。

但你有時又會突然清醒，這邊冰冷的現實才是真的，人類時期短暫的火花一樣的時光才是幻夢。

但憶起往昔，人類社會裏短短的二十幾年記憶清晰如昨，在這個奇妙未來的記憶卻始終像是蒙上了一層細紗，籠上了一簾薄霧，憶不真切。

你還是知道自己是被善待的，總會有人――雖然都是寶石，但他們都會來看你。

你将他們與記憶裏的一一對照，倒也相差無幾。

但占據大半回憶的那抹綠色卻始終沒能出現。

倒是你經常能看到一個回憶裏找不到的青紫色寶石人來看你。

那個寶石人是你見過的相貌最為精致的，也是你遇上的最為安靜的。

他從不與其他人一起來看你，但來看你時，卻又從不與你說話。

一開始他只在門口打量你，後來才進來屋子稍坐一會兒。

終于有一天，你忍不住了，主動開口問了他。

“你究竟是誰呀？”

那個寶石人像是沒想到你會詢問他，從書籍裏擡起頭，看了你好一會兒，又好像只是短短的一瞥，緩緩地，對你綻放一抹迤逦的笑，那聲音清脆，似雨落玉璧：“叫我磷葉石就好。”

磷葉石？奇怪的名字。你又開始混亂了，把這三個字含在口中，念了幾遍這個名字，就像含了一滴清甜的雨滴。

“「磷葉石」，又是誰啊？”

你有點想起來了，又怎麽都想不明白，只想追問更多信息。

但這次，「磷葉石」卻沉默了更長的時間。

“「磷葉石」……大概、是你的戀人吧。”

哪會有戀人用這種不确定的語氣說話的呢？你以為他在逗你，毫不客氣的嗤笑出聲。

「磷葉石」愣愣地看着你笑了一會兒，瑰麗的臉上，也綻開相似的弧度。

“有些忘了戀人的相處模式了，讓你見笑了。”

他放下了似乎一直沒有離手的書籍，第一次，接近你，坐在你的床邊。

白花粉的細膩香氣離得很近。

什麽涼涼的觸感一觸即離。

“我記得，應該是這麽做的。”

“……吻。是這樣，沒錯吧？”

那聲音像是雨聲，聽得你昏昏欲睡。

你對外界的感官已經很遲鈍了，但這花粉香氣讓你安心。

“你看，這不是能好好記着嗎？”你迷迷糊糊回了這麽一句。

惹來那人的輕笑。

像是淅淅瀝瀝的雨聲。

「伍」

人類小姐死了。

她活了很長很長的時間，長到超乎所有寶石人的預計，但她終究還是死了。

寶石們按照古書記載的，用石頭做了讓她能永遠安睡的床，把她安置在了裏面。

人類小姐很受寶石們歡迎。

寶石們尋來人類小姐最喜歡的花，很多很多花，滿滿當當，填滿了人類小姐小小的床。

鮮花似乎襯紅了人類小姐的臉龐，讓她蒼白的臉看上去像生時一樣紅潤。

除了鮮花，還有許多寶石人放了些自己的東西進去，怕人類小姐一個人孤單。

那個換了頭的奇妙寶石人也把自己的東西放在了人類小姐的小床裏，但他的東西太多太多了，把別人的都擠到了一邊去。

“法斯，這麽多紙！你從哪兒來的――全部要送給人類小姐嗎――紙上寫了什麽啊？”

面對同伴們的疑問，那換了腳，換了手，也換了頭的奇妙寶石人也學着他的語氣回――他很難得用這樣的方式說話了――

“大概很久很久以前就存下來的吧――這些本應就是她的――”

――都是很溫暖的記憶。可惜不再是他的了。

作者有話要說： 事實上，加上之後的番外篇，寶石乙女我只寫了八篇。

然而筆墨卻總是執着在磷葉石身上。

我果然很喜歡他。

這篇是大約是磷葉石換頭後忘記了你的支線，

覺得虐的可自行倒回11和15章，法斯換頭依舊沒忘了你支線吃糖w